對于梁師成這個名字,趙桓并不陌生。
此人不僅是赫赫有名的“北宋六賊”之一,有著大內(nèi)隱相的雅號,更是野史雜記中蘇大文豪的私生子。
東坡居士在國人心目中的形像,可謂風度翩翩,瀟灑至極。按理說龍生龍,鳳生鳳,既便是私生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然而面前這個五旬左右的小老頭,又黑又瘦,一臉枯樹皮,如果不是頭上戴著籠紗無腳硬幞頭,身上穿著錦邊繡口的宮官袍服,還以為是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呢。
就是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閹伙,現(xiàn)如今官居三孤之一的少保,并且早在幾年前便已斬獲了節(jié)鉞之銜。
要知道,本朝武臣建節(jié)殊為不易,何況還是斷了子孫根的閹人,更是難上加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趙桓打心底里瞧不上這種人,卻無法忽視其翻江倒海的潛在能量,是以在對方屈身跪拜之際,雙手虛托了一下,假意客套道:“梁都知乃宣旨欽使,本宮豈敢受此大禮?”
“殿下誤會了吧,”梁師成癟嘴笑了笑:“臣仆此番前來,并非奉旨宣諭?!?p> 臣仆?趙桓微微一怔。
按照本朝禮法規(guī)制,文武百官謁見太子,只能自稱名,不能自稱臣,否則就是僭越。
梁師成身為內(nèi)侍省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中官大珰,不可能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知道,想必覺得內(nèi)禪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特意提前跑過來打秋風的吧。
趙桓看破不說破,慢慢踱到寢閣東壁的沉香博古架旁邊,看看有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以便當面賞賜給這位大內(nèi)隱相。
他粗略瀏覽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除了官窯瓷器、龍誕香餅以及珠玉古玩,再有便是本朝名人流傳下來的文房四寶一一這些東西眼下雖然不值什么錢,卻有極高的收藏價值,于是信手從中拈起一塊方形硯臺,轉(zhuǎn)身丟給了梁師成:
“看看這是誰的款?喜歡的話就送你了!”
梁大官家里什么奇珍異貨沒有,哪會在乎一塊灰不溜秋的頑石,然而尊者賜不敢辭,他正要虛頭巴腦恭謝一番,忽然下意識地瞥見凸凹不平的石面上,暗戳戳地陰刻著“東坡”二字。
?。?p> 這位見多識廣的權閹登時面色大變,兩只枯手哆里哆嗦地捧著方硯,如獲至寶一般,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方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裝漆匣里。
趙桓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仰頭望著頂棚上五彩斑斕的藻井,背負雙手悠然默誦起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臺玉宇,高處不勝寒…………”
還沒等這首爛大街的水調(diào)歌頭吟完,梁師成已經(jīng)開始拿宮闈秘聞?chuàng)Q取準官家的信任了……
原來道君皇帝喜歡鄆王不假,但是從來都沒打算扶他上位。原因很簡單,鄆王就是一枚棋子,重用他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制衡東宮太子……一句話說到底,不過是帝王心術罷了。
如今道君皇帝急于內(nèi)禪,鄆王這個太子制衡器不僅失去了利用價值,反而成了甩鍋跑路的絆腳石,不把他一腳踢開,難道還留著給自己添堵?
“殿下,請恕臣仆直言,朝廷大政,絕非兒戲,一旦明發(fā)詔諭,制授鄆王為平章軍國事,自官家以下皆得俯首聽命,此舉何異于引狼入室?”
請神容易送神難,梁師成這話并非危言聳聽。好在趙桓早就考慮到這一層利害關系,不然的話,也不會急吼吼地把母舅王宗濋叫過來,一再跟他確認完全掌控皇宮的最短時限了。
“哦,若照梁都知的意思,父皇不同意本宮的提議,那是想讓鄆王繼續(xù)執(zhí)掌皇城司了?”
得知道君皇帝無意扶持鄆王上位,趙桓并沒有感覺如釋重負,反倒像是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了泥潭里,開始擔心自己精心設計的穿越者閃擊計劃會不會打水漂。
好在梁師成及時打消了他的顧慮:“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官家明白殿下的心思,眼下不光親自扶上馬,還要送上一程呢!”
“此話怎講?”
“內(nèi)廷剛剛頒出御筆,自今日起,三皇子趙楷以親王之名判大宗正寺,皇城司提舉一職由永清軍承宣使、帶御器械朱孝孫接任!”
梁師成話音未落,趙桓頓感頭暈目眩,差點被當場打回穿越者的原形。
為什么接任者不是千牛衛(wèi)大將軍王宗濋,而是太子妃的長兄朱孝孫?不知道這個穿越者閃擊計劃,從一開始就把朱家人排除在外了嗎?
嚇!果然是個不著四六的老昏君,想拍兒子的馬屁都能拍到馬蹄子上。
“何人在蠱惑太子?”
隨著寢閣門口的翡翠珠簾嘩啦一聲被人輕輕撩起,從外面款步走進來一位風姿綽約的淡妝美嬌娘。其實根本不用抬眼細瞅,只聽那清爽悅耳的嗓音就知道是太子妃到了。
朱璉這次沒再穿戴鳳冠霞帔的妃子正裝,而是梳著烏黑發(fā)亮的流蘇髻,上身錦緞銀襖子,下身一襲墨綠色曳地長裙,宛若下凡的仙女,直看得趙桓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梁師成表現(xiàn)得更為夸張,竟然好像老鼠見了貓,不僅皴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而且迅速低頭叉手側(cè)立一旁,看那樣子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下。
趙桓暗自納悶兒,這位號稱大內(nèi)隱相的巨珰權閹,喊一嗓子皇城都得抖三抖,為何如此懼怕太子妃?
其實他有所不知,這就叫一物降一物,石膏點豆腐。
當年梁師成的授業(yè)恩師,也就是主管翰林院書藝局賈詳,受其頂頭上司暗中指使,偽造與外人私通的書信,企圖構陷朱璉的姑母朱才人。
朱才人由此險些被宋神宗打入冷宮,后來她的親生兒子宋哲宗當上了皇帝,朱才人搖身一變成為皇太妃,自此以后,一有機會便想方設法把賈詳他們那個譜系的閹貨往死里整。
眼下朱太妃的侄女馬上就要晉階為中宮之主,作為賈詳?shù)牡靡忾T生,梁師成自然得夾緊尾巴好好當狗了。
朱璉緊繃著俏臉趕走梁師成之后,轉(zhuǎn)身就把寢閣的房門關上了。
趙桓見此情景,面頰驟然一紅,下意識向后退卻了半步:“光天化日之下,娘子關門做甚?”
“做甚?”
朱璉一反此前端莊淑雅的大家閨秀模樣,瞪圓了兩只丹鳳大眼睛,壓低聲音嗔怪道:“妾身倒想問問夫君,你向父皇舉薦鄆王為平章軍國事,為何要暗地里背著妾身?”
趙桓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一一看來鄭皇后可真是個講究人兒,前腳剛走出東宮寢閣,后腳就把太子賣給了太子妃。
“我……”
這種事情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好搪塞過去,趙桓正摸著鼻子兀自踅摸借口,哪里料到對方乃是有備而來,只聽朱璉冷笑一聲道:“夫君是怕妾身壞了大事吧!”
趙桓凜然一驚,好似底褲被人當眾扯了下來:“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
朱璉緊咬銀牙,一字一頓道:“軟禁鄆王、羈押童貫、轄制勝捷軍!”
她舒緩了口氣,恨鐵不成鋼的嗔怪道:“夫君啊夫君,你今日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竟然如此恣意妄為!”
對方話音未落,趙桓便感覺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血槽瞬間為之一空,當即暈乎乎地癱坐在身后的臥榻上。
毫無疑問,百分之一百是王宗濋那個王八蛋告的密。
事情已經(jīng)明擺著了,從東宮內(nèi)知客朱孝莊到帶御器械朱孝孫,從千牛衛(wèi)大將軍王宗濋到皇后娘娘鄭氏,甚至包括那個被老昏君當作太子制衡器的鄆王趙楷,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幾乎全都是人家太子妃的人。
所謂東宮儲君,既是名符其實的孤家寡人,也是人盡皆知的妻管癌晚期患者。
直到這個時候趙桓才清醒的認識到,光有理想和一腔熱血是遠遠不夠的,什么穿越者閃擊計劃,不過是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罷了。用力過猛的結果,就像在空中狂飆突進的紙鳶,不管折騰得有多歡實,終究逃不脫操縱者的手掌心。
難怪被造物主譏笑,年輕人啊只會紙上談兵,其實仔細想想,自己的確幼稚得可笑,以為從學校里學了點理論知識,從網(wǎng)文里讀了點靖康時期的二手歷史,這樣就可以雄糾糾氣昂昂地包打天下了。
孰不知,連深居簡出的婦道人家編織起來的牢籠尚且無法逾越,倘若直接與那些老奸巨滑的朝廷大臣打擂臺,還不是見光就死?自古以來攘外必先安內(nèi),家里的一攤爛事兒都擺不平,拿什么去擺平十二世紀東亞戰(zhàn)力最強的金軍鐵騎?
看來任重而道遠啊。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盡快擺脫目前的困境,有且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親手培植死忠之士,從現(xiàn)在開始網(wǎng)羅一些真正的心腹親信……想法固然不錯,然而對于一個名符其實的孤家寡人來說,做起來著實有些難度一一放眼宮內(nèi)朝外,好像沒有什么人值得絕對信賴。
趙桓東想西想,苦著臉把這個時期已知的歷史人物捋了捋,忽然眼前一亮,真是當局者迷啊,怎么把他給忘了!
“娘子,我要出宮去見一個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趙桓一改方才霸道總裁形像,輕輕挽起太子妃滑膩細嫩的纖纖玉手,準備效仿前世暖男,施展幾招熟女必殺計。
朱璉見太子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聲音里透著溫柔,好像突然之間又換了個人似的,當即警惕地蛾眉一挑:“夫君要與何人相會?”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道君皇帝在宮里修筑的那條直通李師師家的暗道,可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趙桓怕她反悔,故意賣個關子:“你先答應了,我再告訴你也不遲嘛?!?p> “夫君先講?!?p> “不,還是娘子先說。”
………
兩人唇來舌往僵持了好一陣子,朱璉見太子始終不肯坦誠相見,只好拂袖而去,臨走之前丟下一句平淡而又堅決的話:除了明日去福寧殿受禪,夫君哪里也去不了,誰也不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