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日暮，太陽早已落山，正值天地昏黃之時，又稱黃昏。

　　此時的南州城，萬物朦朧間，隱約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從低矮的屋宇里透出。長街上，秋風(fēng)呼呼，一縷縷頑強(qiáng)地從竹窗縫鉆入，使本就暗弱的油燈更加搖曳不定。

　　窗紙?zhí)F，普通老百姓有的用獸皮擋風(fēng)，窮苦些的用大葉植物縫著竹片、木塊當(dāng)窗板。

　　獸皮采光不好，又太悶，竹木窗滲雨漏風(fēng)，有的人家索性不要窗戶。

　　當(dāng)然，偌大的將軍府自與民間不同，雖只有郡主這么一位小主子在，日常用品應(yīng)有盡有。上等絹布、薄紙做成的窗紗，明亮又擋風(fēng)，室內(nèi)一貫溫暖如春。

　　一盞銅燈穩(wěn)穩(wěn)地杵在墻邊，室內(nèi)光亮，但氣氛緊張，端水和毛巾的仆人們靜悄悄地出入著。

　　“阿玉明日要出門，可惜我沒打到熊。”白天虎頭虎腦的小姑娘，此刻躺在榻上活像一只小病貓，目中無神，氣若游絲，“季叔，你替我嚇唬嚇唬她夫婿，日后敢欺負(fù)阿玉，我定不饒他?！?p>　　“好，等屬下稟明侯爺，收阿玉為義女，以后讓誰都不敢欺負(fù)她?！奔臼逡?guī)規(guī)矩矩地跽坐在旁邊，溫聲安慰著，“郡主打了一天熊，累了，安心歇息吧?！?p>　　得知他要收阿玉為義女，郡主小小地呼出一口氣，似是安心。她剛要閉眼，忽又睜開，清澄的雙眸看過來：

　　“我阿爹呢？”

　　“京中來人了，侯爺身為大將軍要去接待，很快就回來?！奔臼宄蛑逖爿p手輕腳地在替她擦汗，問道，“熱退了？”

　　嗯，洛雁默默點(diǎn)頭。

　　畢竟是小孩子，回到半路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受傷了，忍著沒喊疼。等回到府中清理好傷口，吃了東西躺下沒多久便開始渾身發(fā)熱。

　　找醫(yī)師來看過，煎了藥服侍她喝下，由洛雁和一直陪著她。

　　洛雁是侍從，本不該干這些婢女的活。是侯爺吩咐過，平時不必她們近身侍候，除非小郡主身體抱恙。生怕有賤奴被人收買，趁機(jī)在傷口或藥中動手腳。

　　阿玉倒是可信，然正在備嫁，這幾天不必侍候。

　　“今晚你和武溪輪值?！睆男≈髯拥膬?nèi)室出來，季叔低聲吩咐道，“侯爺估計很快就回來了，小心侍候，別再出什么差池，否則皮都給你們剝了！”

　　“諾！”

　　三人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內(nèi)室的榻上，小小孩童臉色蒼白十分安靜地躺著。睡意漸濃，她秀氣的眉頭輕輕蹙起，神色略顯不安，小嘴里開始輕聲呢喃：

　　“姑母……”

　　姑母，住在宮里的那位孤獨(dú)與無助的可憐女人。光陰似箭，一別五年，她記不住對方的模樣了。依稀記得，姑母是個相當(dāng)溫柔的女子，且身上香風(fēng)清淡。

　　“昭兒，”別的記不住了，唯獨(dú)腦海里仍牢牢記得那女子溫暖的懷抱，和壓抑模糊的悲泣歉疚聲，“姑母對不住你……”

　　屢屢讓她在宮里被那些人欺負(fù)，幾次險些送命。

　　“姑母連親生兒子都保不住，只能不理你，任憑他們欺負(fù)……”只要她不理，宮里那位才會分神照看。有那位照看，昭兒方有一線生機(jī)。

　　但，吃一些苦頭在所難免。

　　“姑母……”小小孩兒夢囈著。

　　恰好讓進(jìn)來的洛雁聽到，以為又開始發(fā)熱了，趕緊伸手過來探一探。呼，還好，只是微熱，不似方才那種燙手的熱，暫無大礙。

　　被她這么一伸手，小孩兒的夢境變了，耳旁響著那位公主阿姊脆生生的謔笑聲：

　　“咦？為何人人都有阿娘，就你沒有？因為你阿爹是亡國奴，你是奴生子，是孽種，不配有娘……”

　　阿娘，小孩兒的眉心擰得緊緊的。

　　夢里，出現(xiàn)在眼前的要么是高高的宮墻，要么是無數(shù)的石欄，和視野廣闊的大小廣場。除了木頭人一般的禁衛(wèi)軍，再也看不到旁的閑人。

　　“阿娘……”

　　視線晃動，偌大的宮廷里仿佛就她一個人在轉(zhuǎn)悠，在尋找一道疑似熟悉的、公主阿姊口中的那個叫“阿娘”的身影。

　　“阿娘……”

　　她不知道阿娘是什么東西，應(yīng)該很重要吧？畢竟人人都有，那自己也應(yīng)該有。

　　跑著跑著，眼前一晃，方才空無一人的宮中場地，轉(zhuǎn)眼間成了一片熱鬧繁華的廣場，有位燙著頭發(fā)的老婦人笑吟吟地向她走來……不要問她為何知道燙頭發(fā)。

　　這個夢很古怪，又似曾相識。那位老婦人尚未來到跟前，便已沖自己招手：

　　“阿霖阿月，快過來，讓你爸給咱們拍張照……”

　　“媽……”沉睡中的小孩兒脫口而出。

　　爸！

　　……是什么東西呀？這些人都是誰呀？和她認(rèn)識嗎？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叫阿霖。

　　她姓北月，叫元昭，姑父陛下賜的名。還有阿爹取的字，叫東姁，不是什么霖。

　　豐元一年，南方暴雨不斷，洪水泛濫，是她的出生讓南方各地迎來大晴天。這是當(dāng)朝太卜令說的，陛下經(jīng)常抱著她笑說她是武楚的小福星，并賜名元昭。

　　元，意指元年，正是豐元帝登基的第一年；昭，日為形，意指光明美好，認(rèn)為是她的出生給災(zāi)難中的百姓帶來一絲光明和希望。

　　到了豐元三年，北境干旱，不僅江河枯竭，地里顆粒無收，連井水都干了。

　　餓殍滿地，民怨四起。

　　有一晚，她不知被哪位宮婢在大半夜抱到金云臺那108級的臺階下。那可是皇家祭拜神明的地方，神圣莊嚴(yán)，不容褻瀆。

　　未經(jīng)允許，擅自登臺冒犯神靈要砍頭的。

　　所幸，當(dāng)時留宿在祭臺半腰宮殿，與太卜令商議祈雨的豐元帝念她一介無知小兒，又在大半夜被人抱來吵醒，蠻受罪的，免了罪責(zé)。

　　然而，來都來了，她不知被誰教唆吵著要拜日主娘娘……日主娘娘是北月氏供奉的神明，如今新朝建立，改成供奉龍神了。

　　很明顯，有人想置小丫頭或者她姑母于死地。

　　豐元帝瞅了瞅，她才兩歲多，哪知道誰是誰？深深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讓太子陪她一同徒步登上金云臺祭拜。

　　108級臺階啊！

　　大半夜的，不準(zhǔn)侍衛(wèi)、內(nèi)侍們挽扶，尊貴的太子和年幼的她累個夠嗆。走走停停，她最后索性用爬的，賊快！猶記得太子身邊的一名小內(nèi)侍連忙高聲喊：

　　“慢點(diǎn)，慢點(diǎn)啊！殿下還在后頭呢……”

　　太子：“……”

　　真想踹他一腳，可惜沒力氣了。

　　就這樣，沒有禮官，沒有祭司，甚至沒有香火。一大一小好不容易到了祭臺，僅有內(nèi)侍和侍衛(wèi)排成兩列，在幽暗夜色的籠罩下，隱隱彌漫一股莊嚴(yán)氣息。

　　各論各的，她拜她的日神，他拜他的龍神。

　　拜完了，各自回宮，找各自的阿娘。等到大半夜，天邊轟隆一聲巨響，終于下雨了。

　　不愧是武楚的小福星！

　　帝心大悅，翌日便冊封她為安平郡主。安平，乃定遠(yuǎn)候在前朝時的王爵封號。不管那場雨是不是她求來的，君無戲言，帝王說是她，那就是她。

　　當(dāng)然，也有人從中看出另一層意思。

　　只要定遠(yuǎn)侯安分守己，忠君愛國，兒女就能安樂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