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聲音傳入賀元闌的耳中,他睜開眼卻見周遭依舊空無一人。下過雨的地上全是泥濘,將賀元闌的錦衣浸泡得不成樣子,身上的傷勢隱隱作痛,似是有發(fā)炎的征兆,他臉色越發(fā)慘白,卻不敢耽誤。一邊緩慢地往那人聲處爬去,一邊又竭力地出聲呼救,可前方似是相隔了萬水千山,遙遙無盡頭。
賀元闌雙臂逐漸脫力,人也漸漸昏沉,直到最后也沒等來任何救援,孤獨地在林間泥濘地里,狼狽地闔上了眼睛。
圍獵第一日便暴雨傾盆,眾人失去興致紛紛打馬回了別苑。
待換過衣物收拾妥當,眾皇子聚集在花廳里喝茶談天,賀元棠依舊被眾人圍在中心處,往來的大臣之子們都盼著能在他面前混個臉熟。
賀元棠疲憊地應(yīng)對著眾人的寒暄,眼神卻在屋內(nèi)游移,掃見除了五弟以外皆在此處,不由得出聲詢問道:“可有人見著元闌了么?”
眾人面面相覷,皆是一副不甚了解的表情。五皇子向來不學無術(shù)不得圣心,雖是嫡子卻因有著太子在上,眾人便無需耗費心思再去結(jié)交。官場的子弟素來踩高捧低,見著五皇子這樣的,最多頷首行禮,而后保持距離。寧可在太子面前諂媚哈腰,也不會在無人問津的皇子面前浪費心力。
因著如此,無人在意過賀元闌今日去了哪里。倒是坐在一旁的二皇子悠悠開口道:“皇兄,今晨咱們不是一塊兒見著小五御馬往山里去了么,如今雨勢這般大,怕是在哪個山洞中避雨呢。”
賀元棠憶起他今早離開的模樣,倒是并無異常,可莫名一陣心悸讓他覺得有些不安。
天邊雷聲滾滾,烏云蔽日,雨勢浩大得像是天塌下來一般。這獵場雖大,他卻是常來,心下回憶著哪些山洞尚可藏人,而后立時起身便往外走。
身后眾人見狀,也跟著起身。伺候他的大太監(jiān)疾步走到他身旁關(guān)切地問道:“這般大的雨,太子殿下是要去何處?不若吩咐給下人們?nèi)プ?,哪兒能勞您親自動手?”
賀元棠眉頭緊蹙著腳步未停出聲道:“將孤的馬牽來,再調(diào)一隊人手,隨孤一起去山里尋五弟?!?p> 那太監(jiān)聞聲大驚,立時跪地在地,嗓音帶著祈求道:“萬萬不可呀殿下,如今下著暴雨還有驚雷,五皇子素來機敏自會尋個好去處避雨……”說話間余光偷瞄了下他的臉色又道,“且不說圍場這么大您一時半會也找不著人在哪兒,就算您執(zhí)意要去,也等雨勢小些再去,如何?”
賀元棠望著天色只遲疑了一瞬便又邁步往前,那太監(jiān)見勸不動便又往一旁使了個眼色,廊下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夏禾立時走上前躬身行禮道:“太子殿下萬金之軀,萬不可親身犯險,屬下愿自請去山中尋五皇子殿下歸來?!?p> 賀元棠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身后還欲出聲阻撓的眾人,拂袖嘆氣道:“罷了,此事便勞煩夏統(tǒng)領(lǐng)了,山中共有大小山洞十余處,你多帶些人手分頭去尋便是?!?p> 說著轉(zhuǎn)身回了花廳,召人取來筆墨紙硯,賀元棠僅思忖片刻便執(zhí)筆作畫,僅寥寥數(shù)筆,便將圍場山水勾勒地惟妙惟肖,又見他換了支朱筆圈出那十幾處洞.穴之所,而后交由夏禾交代他速去速回。
眾人一面贊嘆著他驚為天人的畫技又一面驚嘆著太子殿下異于常人的記憶力。
神童一名果真名不虛傳。
賀元棠無暇顧及他們的吹捧,坐在主位上喝了盞熱茶便抽身離去。
午間用膳時也心不在焉,皇后見狀給他盛了碗湯遞過去寬慰道:“你弟弟素來調(diào)皮,從前便總愛往馬場瞎玩,這會子指不定在哪處撒野呢,倒是你,急得食不下咽,回頭等他回來,可得好好管教他才是!”
賀元棠扯了扯嘴角:“母后說的哪兒的話,阿闌年紀尚幼愛玩兒是天性,許是我多慮了,待他回來您可千萬別怪他!”
皇后笑著答應(yīng),又給他添了碗粥,心道自己是走了什么大運生出這么個好兒子,又想起另一個只會闖禍的老五,不由得笑容淡了下來。
膳后皇后小憩,賀元棠退了出去,回到臥房也靜不下心來蹙著眉心盼著夏統(tǒng)領(lǐng)的消息。
直至下午,眾人在花廳下棋,只見夏統(tǒng)領(lǐng)腳步匆匆地自門外趕來,跪倒在賀元棠身前請罪道:“屬下無用,并未尋到五皇子?!?p> 賀元棠聞言手下一松棋子自指尖滑落在地,一聲脆響腦海中繃緊的弦也應(yīng)聲斷裂,賀元棠立時起身便往外沖去,顧不上雨勢直接翻身上馬,不足片刻便消失于林間。
眾人見狀紛紛跟了出去,梁皇更是擔憂長子安危派了半個禁衛(wèi)軍一同搜山。
直至看到那匹棗紅的驚馬,眾人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賀元棠發(fā)瘋一般地打馬在林中搜尋,期間因著山路泥濘,馬蹄打滑將他摔了出去,他強忍著身上劇痛再度翻身上去。他強自鎮(zhèn)定,排除了幾處顯眼的地方,循著記憶往荒山中趕去,尋了足足一個時辰,才見著一處石頭下殘留的血跡。他心下一緊,連馬都忘了上疾步循著蹤跡往前趕去。
雨勢將血跡沖刷得淡不可聞,可賀元棠每走一步都越發(fā)膽顫心驚,那是有人在地上爬動拖行的痕跡,隱約可見十指在泥土間摳抓,指尖被磨破出血,他望著地上密密麻麻的手指印,嚇到倒吸一口冷氣。
阿闌到底遭遇了怎樣的苦楚,以至于連站都站不起來要在這臟污的泥地里一寸一寸地爬行。他眼下一酸,目光迷蒙地循著痕跡往前,足足幾百米,越往前血跡越清晰,蜿蜒在地上的血跡就像粘了朱筆的刷子,自尾端往前越來越重。殷紅的血跡看得賀元棠手心直顫,卻又牙關(guān)緊咬地邁步上前。
步子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賀元棠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堅持著走過去的,也難以想象阿闌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煎熬著爬過來的。
后來血跡便戛然而止,只看到一個臟污得不成樣子的小男孩孤零零地趴在地面上,雙手往前伸著,指尖掐在地上,像是最后一刻都還掙扎著往前。
他的背上被碎石刮出幾道口子,依稀可見里面猙獰的傷口,被雨沖刷著傷口周邊已經(jīng)泛白,血染紅了錦衣,洇出大片深色在背后。
賀元棠嚇得不敢出聲,指尖顫抖著去探他的呼吸,見半晌都沒有出氣。又摸了摸他的臉,冰冷得像具尸體。
他嚇得一把將他抱起,打了個唿哨將馬召來,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打馬回了別苑。
當夜,整個宮中的太醫(yī)都被召來,早已致仕的幾位也被人套車請到別苑。
賀元闌住的院子被圍得水泄不通,伺候的宮人們也都噤若寒蟬。太子自回來連衣裳都沒回就守在此處,便是皇上來勸也不愿離開。諸位大人們小心翼翼地剪開五皇子的衣衫,竟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腿遍布青紅,腫的不成樣子,便是皇后見了也再忍不住痛哭出聲。
賀元棠臉色蒼白地護著母后又看向臥榻上的弟弟,艱難地出聲道:“還請諸位竭盡全力救治孤的皇弟。”
太子仁厚,素來不會以命威脅太醫(yī),正是因著如此,太醫(yī)們便更加賣力。
足足一天一夜,屋內(nèi)的門才被打開。
賀元棠通紅著雙眼,嘴唇煞白。就連皇后也面如死灰,看向賀元闌的目光帶著滿滿悲憫。
終于,賀元闌艱難地睜開眼,醒來得到的第一個消息便如晴天霹靂——他這輩子怕是都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