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鄉(xiāng)遇故知
東海有個著名的唱戲人，他什么時候來的東海人們已經(jīng)忘卻，只有他記得自己是十年前來的東海。他呀也只記得自己以前的綽號叫作“玉千面”，至于以前的事兒，他記不起來，也不想去記起。
東海搏潮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而那些江湖的老前輩也走了一批又一批，十年了，只有這個戲子巍然不動地唱戲。許多人笑問這個戲子，“你唱戲這么拼命是為何？”
“是啊，為何？難道是為了讓別人明白唱戲并不是兒戲？”玉千面其實很清楚不是為了這個原因。
那是為了什么原因呢？這一點就連玉千面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使命，支撐自己向前。
玉千面自己也感到很奇怪，這十年來明明自己沒有練武，卻一下子突破了那些江湖老前輩口中的數(shù)個境界，還莫名其妙地登上了個武榜第十。
至于他一身內(nèi)力，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他記得自他記事以來身體里就有這么一股子內(nèi)勁。
但這些無解的事情沒有對玉千面的生活造成困擾。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自己也已經(jīng)感到麻木，直到幾天前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找上門來。
那天，玉千面正在家里沏茶，他突然聽到有腳步聲，他把茶壺輕輕放在桌上，想出去看個究竟?？蛇€不等他跨出大門，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徑直沖進了大門，玉千面一開始著實懵了一下，似是沒有料到這個男人怎么會闖進自己家里，不過馬上就回過神，畢竟私闖民宅這點破事兒在東海并不少見，可等到男人離玉千面越來越近時，玉千面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感覺——緊張的、膽戰(zhàn)心驚的感覺。這種感覺已經(jīng)快十年沒有出現(xiàn)在他身上了，玉千面腦子里充滿了警惕：這人絕對是個高手。
直覺告訴他，這男人雖然身負重傷，但若是想要和自己同歸于盡還是很輕松的。男人仿佛全然沒有注意到玉千面眼神中流露的戒備，沒有改變方向，直撲玉千面。玉千面只聞到那股血腥味愈發(fā)濃重，他雙拳緊握，隨時準備給眼前這男子來上一擊。
可眼前這男子卻是放慢了腳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有氣無力地說道：“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嗯？”玉千面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人，“我與閣下貌似從未見過吧！”
那男人似是自嘲地說道：“是啊！你怎么還會記得我，等到你記起來時我怕是早死了。”
玉千面則是一臉懵逼，因為在印象當(dāng)中他的確沒有見過眼前這個男人，但是聽這個男人的語氣他似乎與這個男人認識，而且還很熟的樣子，“你到底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而是拿起茶壺用顫抖著的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抿一口，“我是誰？我是殺者?！?p> “殺者？”玉千面不解地問。
“隱門十二尊者之一。”男人慢慢開口，“玉千面??！現(xiàn)在的確該這么叫你，你不應(yīng)該問問你自己究竟是誰？”
玉千面臉色很不好，“你怎么知道我是玉千面，你調(diào)查過我？”
男人似是不屑，“這還用查？”
“我與閣下根本不認識吧！”玉千面拳頭捏的更緊了，“請問閣下到底為什么來找我?！?p> “為什么？”男人瞥了一眼玉千面緊握的拳頭，又很快轉(zhuǎn)移了視線，“不為什么，只是來看看舊友罷了。只不過這位舊友好像并不認識我了呢?！?p> 玉千面問道：“你認識我？”
那男人并沒有說話，他站起身來，緩緩朝著門外走去，“再見嘍！到你記起我來的時候，我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了?！蹦腥诵跣踹哆兜卣f，“所以，我這次來也只是為了來見你最后一面，此一別，怕是陰陽兩隔了?！?p> 無須多言，兄弟之情皆在其中了。
有時候就是這樣，無須顧及什么，只要做到無愧于心便好了。
以茶代酒，最后敬兄弟一杯吧！敬兄弟，敬江湖道義，敬自己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一輩子，敬這全天下。
看著男人的身影逐漸遠去，玉千面的心一陣刺痛，再然后，就是無邊的漆黑和無邊的寂靜，玉千面捂著心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已經(jīng)走出幾里路的男人似乎有所感覺，回頭看了那間房子一眼，呢喃道：“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老子這輩子若是想考個狀元郎來，那還真他媽是為難老子，洞房花燭夜估計也是不可能了，但今日他鄉(xiāng)遇故知，終也是了了一樁心愿了?！?p> 說罷他又一步跨出十里，一步又一步，沒多久就來到了一個戲院，細看男人的眼眸已經(jīng)濕潤，他顫抖著手，似是懷舊地一遍遍撫摸著身旁的椅子，閉上眼睛，“你記得嗎？這是我和你最初相逢的地方?。∧悴皇亲钕矚g聽戲的嗎？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再陪著你看?！?p> 說罷，男人說話越來越小聲，最后安詳?shù)嘏吭诹艘巫优?，他像是睡著了，如一個初生的嬰兒般蜷縮著的睡姿。
這一天，男人死于戲院，死得安詳。
或許，人的一輩子，就是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jié)束。
末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最初的模樣，這便已是最好了的吧。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終于又回到了起點。
東海
玉千面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他的腦袋里閃現(xiàn)出一塊塊記憶碎片，想起最多的，竟然是那個不久前闖入自己家中的男人，玉千面依稀記得自己的前世貌似是一個叫“隱門”的組織里的人，而那男人也是。那男人代號“殺者”，自己代號“歌者”，他們是十二尊者中關(guān)系最好的，他們之間的感情甚至超出了普通的兄弟之情，而是另外一種特殊的、本不該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情愫。
玉千面脖子上青筋暴起，兩雙手微顫著按住太陽穴，他突然大叫：“我想起來……我都想起來了……你不要走……”沒等說完，他感覺頭又是一陣劇痛，像是被無數(shù)蟲子叮咬，他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不清，只看到眼前場景逐漸變成黑色，眼中的世界慢慢被黑暗吞噬，無盡的恐慌與不安，玉千面感到自己的意識已經(jīng)逐漸不受控制，眼前徹底沒有了亮光，他如同被困住的野獸，痛苦地嘶叫著，卻無法逃脫黑暗的世界。他變得麻木了，最后頭一栽，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只知道，那個留在東海十年，日日夜夜勤懇唱戲的男人——玉千面，在第二天黃昏離開了東海。
即將落山的太陽散發(fā)著朦朧的光芒，使大地散發(fā)著淡淡的紅暈。夕陽的余暉把玉千面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再無留戀地離開了。
他身上除了自己的行囊沒有帶任何東西，恰如他初來東海時一樣。
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又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
但是玉千面不在乎這一切，他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個黃昏，他與他相逢于戲院。
那時正是他們最好的年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