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烈的,風是寒的,程星霄的心是死的。
風中逸散著濃郁的血腥之氣,有程星霄自己的,也有妖獸的。
此時的程星霄無力的斜靠在牌坊那右半部分還算完好的半截柱子旁,身邊高大的青驄馬悠閑的吃著路旁的荒草,鑌鐵長槍橫放在程星霄的右手邊。
右臂無力的搭著,右肩、腰際、胸口、左臂上的傷口已經(jīng)細細的撒上一些止血散以及金創(chuàng)藥,再用白色的麻布將腰際、胸口、左右臂上死死地裹上,再加上纏在腦門上的一圈圈白布,整個人就好像被完全包裹的木乃伊一般。
雖說軍中規(guī)定每一位士兵都必須配備一小瓶金瘡藥,一瓶止血散以及一瓶益氣丹,能夠在每一場戰(zhàn)役之中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每一位士兵都是軍隊之中最寶貴的財富。
但在程星霄參軍的那時,即使有那種規(guī)定,但每一個士兵都完全沒有那種配置,或許有,但從未曾發(fā)放過,甚至有人聽都沒聽過。
這便是弱者的悲哀,地位低下者的悲哀。
程星霄的身上有這些東西還是最近北府軍連戰(zhàn)連捷的戰(zhàn)果,樂中郎將為北府軍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但下發(fā)過程中仍有不法之徒從中克扣,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一片私心。
咕咚,咕咚~
烈酒下肚,卻不似往日一般讓人豪氣沖天,胸膽盛懷。
血腥、戰(zhàn)場、殺戮、烈酒。
這本該是男人的浪漫,此時卻是程星霄的孤獨。
縱使血戰(zhàn)沙場,也未曾害怕的他,縱使立盾而護,也未曾后退的他。
此時卻頗為猶豫。
試問誰人未有年少時,錚錚七尺男兒當持三尺青鋒,殺盡天下之不平,立不世之功,受萬人敬仰,封候?qū)⑾?,榮歸故里。
可故里榮歸,卻未曾見家人的身影,這還算拼搏一生的成果嗎?
這顯然不是,這只是獨行者的悲哀。
程星霄本是不喜喝酒的人,少年壯志的豪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廝殺之中磨滅,酒帶來了歡愉,卻也帶來了毀滅,每一次暗夜之中的偷襲,每一次酒后的任性,都促使著程星霄慢慢將其戒掉,更何況軍中有規(guī)定,不準飲酒。
但此時此刻的程星霄卻對這東西無法自拔,這本是送給父親的好酒啊。
此時卻是程星霄一人獨飲。
秋分寒潮之下的程家莊日落的十分快,還未等程星霄緩過神來,落日的余暈已經(jīng)開始籠罩著程家莊了。
淡淡的黃色的光輝撲向程家莊,門墻上、房屋上、街道上,遍地都是,宛若金色的霞輝覆蓋而下。
余暉同樣也灑在程星霄的身上,灑在程星霄那壯碩的身軀上,醉酒的燥熱的程星霄早已脫掉了上身的黑色長褂,渾身白布纏繞,早已長好的傷疤宛如蜈蚣一般遍布全身,這是程星霄歷戰(zhàn)的證明,也是程星霄的榮譽。
程星霄幽幽而醒,腦袋一片昏沉,揉了揉太陽穴,努力將自己從醉酒中清醒過來,程星霄知道一直沉浸在緬懷之中是沒用的。
在這燕國,受傷的何止只有程家莊呢?
燕國九郡,都城位于都薊郡中,程家莊所在的嶺北郡就在都薊郡的西北方,雖說嶺北郡地域廣闊,各個縣區(qū)大多都有山川峰岳所隔,但曾經(jīng)燕國的百姓不該受此痛苦,這是一個軍人的職責。
也是他們的失誤。
程星霄將鑌鐵長槍從新用白布束起,掛在青驄馬馬鞍的掛鉤處,長槍雖長,掛在高大的青驄馬的馬鞍處剛剛好。
牽馬而行,順著程家莊破敗的大門,荒草叢生的街道向著程家莊深處走去。
這偌大村莊此刻已然成為了一片廢墟,原本同那狐妖戰(zhàn)斗之時看的還算完好的房屋、道路,此時此刻也算是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房屋燒熏的焦黑,只剩下殘垣斷壁,土肧混合著稻草堆砌的院子有些還算完好,大多數(shù)還剩下兩面墻壁,其他的早已倒塌的已不成樣子,門窗大敞,戶門大敞,街道上陶罐瓦片隨地而是,晾曬糧食的篦子,家中放置物品的箱子,家中的粗布麻衣,全都雜亂的、隨意著亂扔在住宅房屋各處,有些在院子里,有些在街道上。
每一處,都令人觸目驚心,顯然這是人為的,妖獸只會破壞、殺人,不會到處亂翻、亂扔東西。
程星霄沉默的進入一道又一道的門戶,每一個院中早已荒草遍地,蔥郁的泛黃的雜草已經(jīng)快要沒過程星霄的小腿關(guān)節(jié)處,蔥蔥隆隆的,就好似身處在田間荒地一般。
木制的門、窗已然散架,生活之中常見的雜物隱沒在荒草之中,荒草之中,隱約有生物穿過,身形十分的快速,好似田間、荒野之中常見的黃鼠狼和老鼠。
程星霄沒去管它們,推開一扇還算完好的門,遍地的灰塵撲面而來,橙紅色的霞光灑下,從房子的窟窿處露出,落日的余暉下,能夠清晰的看見屋內(nèi)的每一件東西。
椅子翻倒,桌子傾斜,木柜橫躺在地,程星霄仔細的用長槍將每一件東西撥開,忽然發(fā)現(xiàn)家中常見的物什都在,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尸骨,就連院中雜草遍地的角落也翻看了,卻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形尸骨。
但為何會在前來程家莊的路上見到尸骨,而莊中卻沒有一具呢?
或許并沒有看到罷了。
程星霄默默的走出房屋,一股槍芒射出,將墻角出的黃鼠狼釘死在墻角。
或許是程星霄心中仍有一股暴戾之氣存留,亦或者是悲傷、悲痛、憤怒、憤恨埋藏在程星霄的心底,未曾顯現(xiàn)。
連續(xù)打開三道門戶,每一個門戶的庭院都是雜草叢生,遍地荒蕪,屋內(nèi)物品隨意的扔在地上,相互雜亂的、堆疊在一起,有一件房屋,墻上有著非常明顯的血跡,像是頭顱在墻上磕碰出來的,卻沒有任何一具尸骨。
即便是有食腐的動物,程星霄卻沒有聽說有過啃食骨頭的動物,即便有,庭院之中,房屋之中卻沒有任何的除了程星霄所認知的那些動物的腳印。
即便是過去了許久,但那些人的腳印依舊可以看出。
但是,程星霄可以清楚的知道,造成程家莊現(xiàn)狀的一定是人,亦或者是流竄各地、卻在著周邊安家的山賊、強盜,亦或者是那些敵國斥候。
但令程星霄想不明白的一點就是,為什么會有山賊、強盜這樣濫殺無辜呢?
這反而直接竭澤而漁了,為什么不要求程家莊人一直上供呢?
沿著布滿荒草的道路上行走,多年不曾打理的道路,雜草遍地,和程星霄腦海中那條平坦的、平整的道路相去甚遠。
直叫人嘆息時光荏苒,光陰飛逝。
仿佛一切卻在昨天,白駒已逝,已然不是昨天。
直走,拐角,直走,拐角,拐角。
沿著記憶中的道路,找尋著那個屬于程星霄的家,但到處都是荒蕪破敗之景,十三年的時光,到底還能不能找到那個家呢?
程星霄安坐于青驄馬上,努力著辨認著每一所院落,雖說程星霄一家乃是程家莊的村長,算是村中比較富裕的人家,但偏僻荒野的村落,又能夠富裕到哪,只不過稍稍比村民多謝土地、院落罷了。
終于,在縱橫交錯的屋落之間,程星霄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的家。
推開院門,落下一片灰塵,家中的院中也同其他院落一般荒草叢生,狼藉不堪。
程星霄的家中有五間房屋,一間堂屋,兩間主屋,一間客屋,一間雜房。
堂屋一般是用來會客,主屋是程星霄家人平時睡覺的房屋,客屋則是招待客人的房屋,院落不大,卻也是比平常人家院落大些。
而在程星霄在的時候,崔先生就住在程星霄家中的客屋之中。
崔先生是程家莊的貴客,乃是這方圓百里之中鮮有的讀書人,乃是踐行孔圣之學的儒生,和這肅州極北之地尚武之風格格不入,卻在程家莊一住就是八年,雖說未曾教授每一個程家莊的孩子去與野獸、自然相拼搏的能力,卻教給了他們一個又一個做人的道理。
但如今,物是人非,幾所房屋都是狼藉一片,尤其是堂屋損毀最為嚴重,倒塌了一大半,其中還有燒焦的痕跡,屋子整體的木制骨架早已被燒光,只剩下光禿禿的焦黑的墻壁。
也幸好程星霄家的院子寬闊,堂屋和其他幾間主屋并沒有連在一起,其他的房屋還算完好。
推開房門,卻是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的物品,沒有任何的線索。
程星霄原以為程星霄家作為莊中大戶,倘若是山賊、強盜之流會有十分明顯的線索留下,怎奈何,屋內(nèi)光禿禿一片,就連家中原有的物品也消失不見。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程星霄此行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只見程星霄走至程星霄父母常常居住的那所屋子前,俯身,雙膝跪地,腦袋重重的磕下,雖有雜草墊著,較為柔軟,但其中尖利的石子還是將原本程星霄受傷的腦門磕出血來。
兩行清淚無聲的留下,無聲勝有聲,一切的傷痛都在程星霄的心中。
莊外,那是為了程家莊中的眾人;此刻,這是給自己的父母,即便是在程星霄在時,也未曾向著他們磕頭,這是程星霄的遺憾,也是程星霄的彌補。
程星霄一連磕了九個頭,三個是磕給父親,三個是磕給母親,一磕是請求父母的原諒,原諒自己現(xiàn)在才回家,回家看望二老,卻子欲孝而親不在;二磕是行禮,希望他們還認自己這個不孝兒子;三是希望二老的靈魂能夠安息,自己也必將以敵人之血來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剩下三個便是為了程家莊的眾人,程家莊的祖先而磕的,一是告慰祖先在天之靈,自己不孝,險些埋葬程家血統(tǒng);二是請求祖先原諒,自己必將殺敵告慰祖先在天之靈;三是立誓,從此必將殺戮燕國百姓之敵,只為意難平。
九頭磕完,鮮血再次將程星霄腦門上的白布染紅,程星霄并非渾然不知,而是即便自身鮮血流進,也不能換回程家莊父親、母親、二叔、三叔、四叔以及程家莊眾人的性命。
程星霄雖不言語,只是默默的磕頭,心中早已默默的立下誓言。
不論是那山賊、強盜,亦或者是那敵國軍隊,殺人者,人恒殺之,鮮血必將以性命相償。
站起,轉(zhuǎn)身,只有冷漠的背影,淡淡猩紅籠罩著程星霄的背影。
不知不覺間,程星霄已經(jīng)被血煞之氣侵蝕。
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有半截沉入程家莊身后的大山之中,程星霄逆著霞光落幕的地方駕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