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府獻藝(七)
沈湘沅當然不可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傷心流淚。
她就是故意的。
勾男人嘛,她最擅長了。
顧明珩和謝玄卿看不出來,但同為女人的謝婭珺卻一目了然。
謝婭珺心里升起了濃重的危機感,意識到眼前這舞姬很不好對付,連忙找了個借口把謝玄卿拉走了。
“顧大人,”他們一走,沈湘沅眼里的水霧也沒了,眨眼之間就變成了只炸毛的小貓,怒目圓睜,“為什么要騙沅沅!”
語氣似怨似嗔,極像在假山時候的樣子。
這變臉速度,顧明珩早便見識過了。但看見她并未真的傷心,還是令他心安不少。
“我……”他微微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為什么那時候不告訴她他便是顧明珩呢?
或許是因為她口里的“仰慕”二字。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向來只招人厭惡。所謂的被人仰慕,也只是因為從未真正的與他接觸過。
只要距離稍微近上一點,便會得知他這個人,也不過如此。
根本不值得她說那些話。
顧明珩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壓下了那些心里的話。
這個時候的他,看上去要比那時候更加寡言沉悶,更加難以接近。
但沈湘沅鍥而不舍,她一面倒酒,一面滔滔不絕,
“顧大人要是早些告訴沅沅就好了!”
“沅沅先前一定拉著大人不讓你走,好生看看大人你是什么模樣!”
“嘻,好在現(xiàn)在看也不晚!”
說完,她竟真的放下酒壺,認真仔細的緊盯著他的臉頰看。
那視線如火一般,燒的他臉頰和耳朵又開始隱隱的發(fā)燙,喉結(jié)不停地上下滾動。
她偏還要火上澆油,“顧大人,你的睫毛好彎好長呀!眼睛也好看……”
“呀!眼角這里還有顆小小的淚痣呢!”
“好想摸一下呀……”
余光瞥見她好似真的伸出了手,顧明珩幾乎停滯住了呼吸,瞳孔猛地放大,往右避開。
卻正好對上她眼眸彎彎。
方才知曉她又在戲弄他了。
霎時間,顧明珩覺得自己那點說不出口的心思,全都被她看的一清二楚。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
他實在難以將此前遇到的任何一個女人與她聯(lián)系起來。
有時候她天真爛漫,純的仿佛樹葉上的露珠。
有時候她卻又要故意說這些話來撩撥他的欲望……
“所以,你想見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么?”他的眸深沉,聲音低啞的古怪。
終于開口,卻仍是讓人難以親近的語氣。
“當然不是了?!鄙蛳驺渎N起嘴角,“其實是因為我有件事情想拜托大人?!?p> 哦,顧明珩終于了然,原來她是為了這個。
一時間,心里竟然微微松了口氣,問她何事。
是想求他為她贖身么?
“其實我想要大人……”突然響起的嘈雜聲淹沒了沈湘沅后半句話。
是太守楚瑜,帶著楚元緯前來敬酒。
“顧大人,來來來,下官這杯酒還請大人一定賞臉!”
顧明珩暫且擱下與沈湘沅之間的事,與楚瑜隔空碰盞,飲盡滿滿一盞酒。
沈湘沅重新倒?jié)M酒盞之后,楚瑜推了楚元緯一下,楚元緯不大情愿的也跟著敬了顧明珩一杯酒。
顧明珩看似不計前嫌的和他飲盡了杯中酒。
臨走時,楚元緯卻意味深長的看了沈湘沅一眼。
那眼里有蔑視、有憤怒、也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沈湘沅覺得很莫名其妙。
這位太守府里的貴公子是綺春苑的???,時不時便會和三五個友人來樓里聽聽小曲。
但兩人之間的交集也僅限于此。
這目光是什么意思?她做了什么惹他厭惡的事么?
沈湘沅留了個心眼,重新為顧明珩斟滿酒盞。
緊接著一個個的官吏都輪流來給顧明珩敬酒。
顧明珩連飲十幾杯,仍面色如常,絲毫看不出任何醉了的痕跡。
直至郡丞陳子昇過來敬酒的時候,顧明珩卻并未像先前那樣干脆了。
他把玩著手里酒盞,忽而開口,“郡丞大人,你已經(jīng)知道我這次來臨安的緣由了吧?!?p> 原本喧鬧的席間就在這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鴉雀無聲!
誰也沒能想到顧明珩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開口提起這事。
惟有謝玄卿,笑容不減,興致也不少半分,繼續(xù)飲杯中酒,食碟中餐。
顧明珩是御史臺的人,必是因為查案而來。
連沈湘沅都知道的事,可陳子昇卻還要裝糊涂,“請國公爺賜教?!?p> “有人檢舉鴻德十五年的那樁賑災糧被劫案另有隱情?!鳖櫭麋窈翢o隱瞞,“三日后,我要見到這樁案子完整的案卷?!?p> 這是不容反駁的命令語氣。
這一刻,國公威嚴盡顯,又讓沈湘沅想起了那一天霍九曾轉(zhuǎn)述給她的話。
那日傾盆的大雨仿佛又澆在她的身上,使沈湘沅渾身冰涼,發(fā)抖不停。
她止住回憶,正要再為顧明珩再倒上一杯酒時,卻見他突然起身,與王爺告辭。
“我有些醉了?!鳖櫭麋竦恼f。
這時,他又瞥了沈湘沅一眼,冷漠的說:“這里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下去?!?p> 國公發(fā)話,哪個敢攔。
沈湘沅一怔,旋即起身,行禮后離去。
有人私底下議論,莫不是這舞女伺候的不周到,哪里得罪了國公爺。
沈湘沅離席以后沒有走遠,而是躲在一棵梅樹后面,悄悄的觀察顧明珩的動向。
話已至此,王爺不會強留,顧明珩提前離席。
沈湘沅追上去。
這么輕松便放他離去,下一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顧明珩仿佛知道她會追來,站在一棵梅樹下等她。
恰逢風起,吹落一樹梅花雨,落滿了他的肩頭、發(fā)間,顧明珩渾然不覺,聞聲轉(zhuǎn)身,與沈湘沅四目相對。
沈湘沅知道他在等那半句她沒說完的話。
正巧,她也想找他討個答案。
“大人,”她臉上的笑漸漸收斂,緩緩的開口,“沅沅曾有個好姐妹,還很年輕,本來能夠活下去的?!?p> 甫一開口,便整個出乎了顧明珩的意料。
“只可惜她遭人陷害,失身于一個客人,并且很不幸的懷上了客人的孩子,可那客人卻是她無論如何也高攀不起的?!?p> “有人勸她打掉那孩子,可她卻自私自利的想用這孩子去威脅客人替她贖身,放她自由?!?p> “結(jié)果最后,不僅沒見到那客人,還被他的家里人所害,連同腹中未成形的孩兒一同殞命?!?p> 說到這里,沈湘沅的眼里閃著光,笑容也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她一字一句的質(zhì)問他,“大人,照你說,沅沅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替她報仇?”
顧明珩怎么也沒想到,她所謂的有事相求指的竟會是這個。
雖與他心里答案相差甚遠,但這樣看上去,她一切的不合理行為也都仿佛有了動機。
足足過了半晌之久,他方才開口,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口吻答復道:“既是她咎由自取,你也無須去為之報仇。”
咎由自取……嗎?
這答案既出乎她的意料,卻又在意料之中。
沈湘沅望了他一眼,什么話也沒有再說,轉(zhuǎn)身而去。
顧明珩卻被她最后的那個飽含深意的眼神震住了。
他知道,定是他的話讓她產(chǎn)生了什么誤解。
喉間涌起無數(shù)的解釋,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硬生生的,全都被他壓回了心里。
就這樣便可以了。
顧明珩冷靜的告誡自己。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便會以勢不可擋的態(tài)勢蔓延下去,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無論對她,還是對自己,都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發(fā)生。
可那看上去決絕而蕭索的背影,還是讓他緊緊抿住了唇,胸口涌上了從未有過的悶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