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擔憂的大暴雨在昨天終于落下帷幕,早上的太陽才剛剛升起,成群結(jié)隊的難民就像是會移動的森林那樣,一撥一撥往南京城里面擠。沿著通濟門的城墻一直往西延伸,直至水西門這一大片地域,僅一個早上就生長出聯(lián)排的茅草棚子。
以往繁華的秦淮河兩岸,現(xiàn)如今被形如乞丐的流民塞得滿滿當當。雖然勛貴們多多少少有些不樂意,但是有內(nèi)閣和南京六部的政令在先,也不敢太過張揚的派家丁驅(qū)走他們。
海瑞涉足此地,看著那些沒了田屋房產(chǎn)的流民哆嗦在角落里,可憐兮兮的張望著過往人群,心中便也有了更大的苦楚。天災(zāi)于人禍,往往就是在這樣不經(jīng)意間展開的,誰都無法保證這些從西邊逃難來的人什么時候能回去復(fù)耕,也只有期望洪水早點過去,好讓他們陸續(xù)返鄉(xiāng)。
又過一道十字路口,海瑞的腳步才肯停下。單看門上的牌匾,上書“本頤堂”三個大字,想也知道是一處還能上得了臺面的醫(yī)館。
此醫(yī)館的家主據(jù)說是永樂年間在宮里太醫(yī)院做事的,晚年出宮后不想荒廢此生,又在秦淮河的南岸開了鋪子治病。經(jīng)過祖孫幾代人的積累,這間醫(yī)館在南京城的名氣越來越響,就是那些公爵家眷也會經(jīng)常請這里的大夫去看病。
“是海老爺嗎?快請進來。”迎著門的賬房老者佝僂著腰,瞇著眼睛遠遠的就看見海瑞,當即請他到堂內(nèi)坐一坐。
隨賬房先生走進院子的海瑞現(xiàn)在才算看個透徹,院子里大灶小灶,土罐土碗熱著好幾種湯藥。整個醫(yī)館內(nèi)外都滿溢了濃濃的藥材味道,激得鼻子很不舒服。
“你就是海鋼鋒?”正屋里恰巧走出一位精神煥發(fā)的白發(fā)郎中,他穿著一套深藍色交領(lǐng)寬袖行衣,兩肩位置還打了幾個補丁,頭上戴黑色東坡巾,兩條垂尾卻有些泛白。如此打扮,大概也不會是什么富貴之家。
“在下正是瓊州府海瑞,不知大夫今日叫我來有何事?”海瑞朝這個郎中拜了一下,便報出了家門。
這郎中一聽真是大名鼎鼎的青天老爺,連忙下到臺階,拉起海瑞的雙手言語道:“以前在北京就聽聞海公大名,今日才得以相見,想來也有十幾年光陰了?!?p> “閣下是?”海瑞問到。
方才覺得有些失禮的大夫,笑著又說:“我家姓李,父曾在北京太醫(yī)院謀過生,本名時珍,海公快請到里面坐下?!?p> 對于李時珍的盛情邀約,海瑞倒有些不適應(yīng)。畢竟兩人之前從未謀面過,只是有益于海瑞的名聲,游歷全國的李時珍才會讓醫(yī)館的人在這個時候去請他。
沏好茶,擺好桌,李時珍與海瑞便開始漫談。也隨著談話的深入,海瑞不禁開始對眼前的李時珍有了敬畏。游歷整個帝國的山川河流,只為寫成一本救濟蒼生的書籍。
這樣的情懷,這樣的胸襟,也讓海瑞找到了共鳴之處。
又說李時珍是上月初八才從江西回到南京,這次回來是為修撰,完善《本草綱目》,正巧在南京逗留的這段時間,又逢本頤堂招人,李時珍就順便當了這里的坐診大夫。
“好!好!”手捧《本草綱目》的海瑞連續(xù)翻看數(shù)十頁,發(fā)現(xiàn)此書對藥材解釋之精細,藥理分析之全面,是所有醫(yī)藥書籍里少有的,唯有用兩個好來贊揚。
“不知李大夫可有刻印發(fā)書的想法?”合上最后一本尚未整理好的《本草綱目》,海瑞問到。
不想李時珍卻沒有回答海瑞的問題,走到大門前指著那些烹煮的藥罐直接就說:“海公可曾知道安慶發(fā)大水的事情?”
海瑞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李時珍。
“我在南京這些日子,每次看到大街上的那些人,總覺得應(yīng)該出點力氣才對。他們大多患有傷寒這一類病痛,是不能拖的?!崩顣r珍又說到,但臉色已然開始沉重。
直至此刻,海瑞才終于明白為什么這間小小的醫(yī)館會燒煮那么多中藥。都是李時珍親手調(diào)制,為了給難民去病的良藥。
但是此刻海瑞又能做些什么呢?沒了官職的御史一無用處,更別提海瑞這種剛烈清廉之人,在朝堂上都沒人肯幫他說話,因為他不會“為人處世”,有時候按章程辦事?lián)Q來的不是美名,而是在人們心里留下個“榆木腦袋”,“精神有病”的印象。
畢竟,病的人多了,沒病的人就是鶴立雞群,沒病的人就是有病。這不是荒唐,這就是“人情世故”。一個深深扎在帝國社會中的頑疾,卻屢屢被所有人奉若珍寶,當作處世哲學。如此,海瑞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久聞海公心系天下民,懇請海公出面替難民籌集草藥糧食。如此大水,金陵城百年都難得一遇。要是放任不管,一場大瘟疫必定會降臨在南直隸百姓的頭上?!?p> 李時珍深切的說出自己的請求,而這也是他請海瑞來的原因。只不過海瑞的回話,卻是讓這位濟世的大夫大失所望,“李大夫言重了,海某如今無官無職,又怎么能幫得上李大夫的忙?”
“唉……”李時珍聽聞海瑞已經(jīng)閑賦,當然也不再強迫他,唯有沉重的嘆息來感慨這世道的反復(fù)無常。金陵城里有通天本事的達官貴人不少,但李時珍卻不肯去找他們,因為找了也是白找。也只有像海瑞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候能站出來替百姓做點事。
看李時珍逐漸黯淡的神情,海瑞又堅定說:“李大夫不要就此灰心,朝廷罷了我的官,可沒奪了我的名。明日我就上疏皇上,讓省里幫忙采藥施粥,困難終究是會過去。”
“萬萬不可!”一聽海瑞還要上疏,李時珍急切的阻止。之前他的上疏就已經(jīng)在整個北方轟動一時,一封《治安疏》把前朝的嘉靖帝氣得七竅生煙,若不是顧及裕王登基后無人可用,恐怕海瑞早就慘死在大獄里。
如今再次上疏,李時珍真不敢想像海瑞還會寫些什么驚亥世俗的文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