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河鎮(zhèn)里的教書先生
“來到這里的第十八個年頭,空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新鮮。
這個世界怎么說呢?嗯,好像有些夢幻,對,就是夢幻。
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仙,有妖,有神,有怪,還有太多一不下心就會死去的人類。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每天都在開心的活著。
我不知道來到老天爺讓我來到這里有什么使命,既然來到了這里,我就要快樂的活下去。
嗯,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破落的草屋燈影搖晃,初春的氣候咋暖還涼。
閆良在案前咬著筆頭皺眉輕思。
濃墨順著筆尖落下,在草紙上暈開一片夜色。
許久后,閆良自嘲一笑,記性越來越差了。
明明有些事近在眼前,偏偏記不起來。
閆大年說,他這屬于先天神識受損,三魂七魄少了一魂。
但好在很多事情他都會記在草紙上,每每無事時就會仔細品閱。
這也算得上一個不算法子的法子。
說起閆大年,他似乎走了很久了吧。
閆良翻開昨日的筆錄,心中頓時有了思量。
哦,原來已經(jīng)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過的怎么樣。
念及此處,他攏了攏單薄衣襟,執(zhí)筆繼續(xù)寫道:
“老爹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就不該受人欺負,希望他在外一切安好,莫要讓陶姨被人哄了去?!?p> 涼風習習,夜色如墨。
蒼穹浩瀚,小院微渺。
“閆良,我困了?!睍概砸恢毖心サ镊詈谘绢^有些惺忪的說道。
“累了就去歇著吧?!遍Z良笑道。
“我不累,只是困。”小丫頭白了閆良一眼,有些倔強。
她叫宋小秘,名字是閆良給取得。
宋小秘長得黝黑且干瘦,像是一截失了水份的枯木,唯一異于常人的地方便是雙眸如同落月湖的水,清澈冷冽,只有面對閆良,那冷冽才會稍遜幾分。
這或許,是跟三年前的冬日,閆良把她從山神廟里撿回來有關系吧。
宋小秘離開后,閆良在原地枯坐了半晌,先是細細梳理了一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又把一些自己認為應該記住的事情寫在草紙上。
他這神魂記憶有些特殊,很多事大部分都會在他一覺醒來的第二天里遺忘。
也正因如此,導致了沒有遺忘掉的事都如同剛剛發(fā)生一樣,記憶猶新。
良久后,閆良把毛筆搭在筆架上,把寫滿文字的草紙放進箱籠里,拾綴完這些后,他這才起身揮手拂滅了燭火。
小院頓時陷入了漆黑,只剩下蛐蛐兒的和鳴聲。
一夜無話。
……
翌日清晨。
朝露,晨霧,老樹,炊煙,以及,一個在鍋臺風箱上忙前忙后的黝黑丫頭。
“咯吱”閆良推開陳舊的木門來到小院里。
春至未至,院里的那株老梧桐還未發(fā)出新葉,閆良站在樹下,用力伸了個懶腰。
宋小秘把做好的飯菜端到堂前,兩人簡單的吃了幾口,稍微收拾了一下便離開了院子。
在路上的行人帶著笑意的問候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迎著暖陽朝學堂緩慢步行。
學堂是老秀才舉辦的,已經(jīng)有了些年頭。
在這個窮人填飽肚子都是問題的年頭里,那些富貴人家對這種掃盲一樣的冬學堂是看不上眼的,大多都會自己請先生,辦私塾,族內(nèi)子弟都可以來讀書。
而那些普通人家的子弟也是送往鄉(xiāng)里或鎮(zhèn)上的私塾,用作拜師禮的束脩雖另人肉痛,但咬咬牙還是能拿出來的。
至于剩下的那些一貧如洗的人家,既掏不出錢財,又想讓孩子識字,這才會把孩子送到冬學堂里讀書。
之所以叫冬學堂正是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春耕秋收農(nóng)忙時節(jié)都需要他幫忙。
到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孩子們就可以進學堂認字,脫離“睜眼瞎”的苦海。
一期冬學堂從立冬開始,到春至前后結(jié)束。
學堂里的學生就算作結(jié)業(yè)了,雖說是結(jié)業(yè),但這種學堂里的學生跟秀才一類受過正統(tǒng)教育的讀書人還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不過斗大的字也能識得一兩籮筐,足以立身處世了。
據(jù)說老秀才當年進京求學,失意歸鄉(xiāng),渾渾噩噩過了十余年,這才立志要在清河鎮(zhèn)教出一位得意門生。
于是將自家的祖宅用作學堂,教書育人。
眨眼半生時光一晃而過,曾經(jīng)衣冠楚楚一肚子溫文爾雅的老秀才也變成了鶉衣百結(jié)滿腹猥瑣的糟老頭子。
不曾變的是破破爛爛的學堂,正中央供奉的昏黃畫像,以及畫像兩旁字跡有些渾濁的楹聯(lián)。
“德侔天地”
“道冠古今”
畫像下方有座香爐,平日里只有早上的時候才會有那么一段煙霧梟緲的時刻。
供的是有些迂腐的老夫子畫像。
閑談時間,老秀才常對閆良說自己是這位老夫子的學生,不過自從上次老秀才悄摸著去紅樓自稱自己在京都家纏萬貫卻賒賬未遂的時候,關于他的話,閆良打心眼里一個字都不信了。
呸,這糟老頭子。
說起來閆良算是最早跟隨老秀才的三位學生之一,跟另外二人既有同窗之誼又有知己之交。
這些來讀書認字的孩子每年一換,來了走,走了來,像田里的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
留在老秀才身邊的,始終還是最初的三人。
陳知命,蘇佩還有他閆良。
陳知命躲在山腳下的籬笆小院里,作為是老秀才的學生,深諳讀書之道的陳知命最是不喜人情世故,若非閆良跟蘇佩每隔幾日都會送去些食材,估計整個鎮(zhèn)子上沒人會記得陳知命這號人。
蘇佩則截然相反,本該是位煙視媚行的女子,在離開老秀才后搖身一變成了春風齋的老板娘。
在老秀才身邊求學時,他每日都會因蘇佩笨手笨腳嘲笑對方。
更過分的每次閆良都會把這件事成功忘記,所以這些年里,閆良一直以為自己對蘇佩疼愛有加,只是在筆錄里面吐槽一下蘇佩的笨手笨腳罷了。
而蘇佩也不負所望,這些年里,成功養(yǎng)成了抗毒舌體質(zhì)。
……
自打老秀才今年把學堂交給他起,他就名正言順的成為了這幾個小家伙嘴里的“小先生”。
想來冬學堂認字的人家還是有那么一些的,但不論旁人說恃才傲物也好,不通人情也罷,老秀才每年只會收七個學生。
這一年的時間里,加上被閆良從山神廟里撿來的宋小秘,學堂里的學生共有八位。
原本,閆良在把宋小秘從神廟里撿來的時候是準備把她放在老秀才身邊的。
老秀才年紀大了,不曾婚娶,亦無子嗣。
一個人孤獨了一輩子到頭來難免有些落寞,所以閆良才想讓宋小秘多陪陪老秀才。
但老秀才得空時總是嘬著牙花子帶宋小秘去落月湖看魚。
這讓前世記憶未完全忘卻的閆良難免有些不好的聯(lián)想。
清河鎮(zhèn)里長大的人都知道落月湖里沒有魚。
那里的水雖然清澈,但寒氣異常刺骨,即便有活物也會被活活凍死。
……
今兒個是冬學堂的最后一天。
閆良帶著宋小秘進來的時候,學堂里的幾個小家伙正在交頭接耳。
看到“小先生”和“小師姐”,幾個家伙紛紛噤聲,好整以暇的端坐在書桌上。
都是清河鎮(zhèn)里土生土長的人兒,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幾個小家伙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片彈丸之地。
盡管知道今日便是結(jié)業(yè),但他們明日里還是能聚到一處戲耍。
宋小秘進來來到最后面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趴在那里開始了例行一日的閉目養(yǎng)神。
跟隨閆良的這三年,宋小秘展露出了她異于常人的天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但凡閆良所授,她無一不精。
就連老秀才也頻頻感嘆,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連那陳知命幼時也未曾如此。
即便如此,宋小秘認為自己最喜歡的還是睡覺。
站著睡,趴著睡,睜眼睡。
只要無人打擾,她就能睡到天荒地老。
閆良放任她不管,實則是渾身上下畢生所學都已經(jīng)被她掏的一干二凈。
理了理思緒,閆良站在堂前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今天來教你們《千字文》?!?p> “先生,《千字文》您已經(jīng)教過了,學生都會背了?!弊钋芭诺囊粋€稚童起身小心說道。
他叫王小九,個子跟宋小秘差不多,瘦小孱弱,卻是除了宋小秘外最是聰慧的學生。
“是嗎?那就教你們《幼學瓊林》好了?!?p> “先生,《幼學瓊林》您也教過了。”王小九繼續(xù)說道。
這么重要的事情宋小秘竟然沒提前告訴自己一聲。
閆良面無表情的瞥了宋小秘一眼,看她睡得正香也就沒有擾她的清夢。。
而是下定決心晚上寫在筆錄上,雖然自己明天可能就會把這件事忘掉,但筆錄不會。
“先生,今天是學堂結(jié)業(yè)最后一天,您該教的都教過了,學生能學的也都已學會?!敝雷约蚁壬源螅跣【判÷曁嵝训?。
閆良有些釋然,原來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了。
結(jié)業(yè)當天其實沒什么要事可做,作為先生一般都會發(fā)表一下長篇大論。
然后對學生叮囑一番做人的道理。
這些大道理閆良向來是不屑于講的,所以最后的時間他打算給這幾個小家伙放一天假。
而他則是有些心事要去后院叨擾一下老秀才。
閻良走后,學堂里的幾個小家伙又開始交頭接耳。
“嘿,小九子,明兒個去不去靖江捕魚?咱們都好些天不曉得肉味了?!?p> “別聽他的,小九,咱們明兒去林里掏鳥去,正是開春,那巢里肯定有鳥蛋。”
王小九沒有理會幾人,轉(zhuǎn)身來到宋小秘身邊,低頭輕聲喊道:“小師姐!”
宋小秘抬頭,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王小九,眼神有些困惑。
閆良的幾個學生里面,王小九是她認為不算太笨的學生。
“師姐,這是叔公今早烤的地瓜,給你吃?!币娝ь^,王小九從懷里掏出一塊還冒著熱氣的地瓜。
宋小秘要比他大上不少,可身子骨比他還要瘦小,可想而知,平時沒少挨餓。
旁邊頓時傳來幾聲吞咽津液的“咕咚”聲。
宋小秘臉色自然的接過手中的地瓜。如那曬干的柴,她的手指黑且干枯,手掌里的肉幾乎消失不見,只剩指節(jié)突兀醒目。
宋小秘小口吃著地瓜,難得與他說了句話:“嗯,好吃,小八,長大后你想要做什么?”
“師姐,我不叫王小八,我叫王小九?!蓖跣【乓槐菊?jīng)的糾正著宋小秘的錯誤。
“哦,王小八,你今后想做什么?”宋小秘一臉認真。
王小九還想試圖搶救一下自己的稱呼,但看到宋小秘一臉認真的模樣,便自動忽略了這些細節(jié),興奮說道:“我想讓叔公每天都吃上香噴噴的米飯。叔公總是餓著肚子把飯留給我吃?!?p> “除此以外呢?”宋小秘皺著兩條毛毛蟲一樣的眉毛。
“自己…吃飽肚子?”
“還有呢?”
“沒有了?!蓖跣【庞行┚o張,從未見過世面的他連做夢都有些小心翼翼。
“大膽些,你可以的?!彼涡∶剌p輕咬了一口地瓜,似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兩條毛毛蟲一樣的眉毛瞪得筆直,嚇得王小九一個哆嗦,試探性的說道:“那就,做個天下第九的劍客?”
說完他有看了一眼小口咬著地瓜的宋小秘,小心問道:“可以嗎?”
宋小秘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有些不解:“為什么不是天下第一?”
“因為加上老先生和小先生,咱們學堂一共有九個人呀!”王小九掰著臟兮兮的手指,為自己的識數(shù)感到開心。
“真蠢!”宋小秘輕聲罵了一句。
王小九不以為然,宋小秘是學堂里除了先生以外最聰明的,被她罵在王小九看來理所應當。
“為什么想要做個劍客?”宋小秘吃著地瓜冷不丁的又問了一句。
“因為,因為叔公喜歡啊?!蓖跣【畔肓艘幌?,繼續(xù)說道:“我家堂前放著一把斷劍,叔公每天都會盯著這把斷劍出神,雖然叔公不說,但我知道他非常喜歡那把劍?!?p> “無可救藥了?!彼涡∶乩^續(xù)咀嚼,忍不住又埋汰了他一句,最后還是好奇問道:“那把劍有名字嗎?”
“不知道,叔公從來不跟我說這些,讓我好好跟著先生讀書就好了,先生去哪我去哪,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p> “還不算太蠢,從今天起你就是我?guī)煹芰?。”宋小秘黑乎乎的小手在他身上一拍,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說道。
“你不一直都是我們小師姐嗎?”
“那不一樣的”宋小秘的眼神看著后院的方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