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九月十日,陰。
黃沙口通往沙漠的砂石路上,一支由十余人組成的馬隊正在向沙漠深處行進。
當(dāng)先兩人,一人三十歲左右,面色黝黑,身材精悍,舉止沉穩(wěn)。另一人五十歲左右,身材高大,面色威嚴(yán),頜下一綹長髯。
兩人身后,四名二十多歲,身材壯碩,身穿皮甲面容肅殺的騎士,在馬背上不住向四周張望。
四人之后是一輛廂車,由兩匹馬拖曳前行,在堅實的砂石路面上留下兩道淺淺車轍。
后面是四名三十余歲,面帶風(fēng)霜之色的漢子,正在馬背上小聲談笑。
當(dāng)先那名漢子看著前方不遠處起伏的沙丘,開口問道:“岳父,距離商定的地方還有多遠?”
“再有十里左右,守淵,附近偶爾會有刀客出沒,距離遠些才更安全?!崩先嗣嫔届o道。
“岳父說的是。”漢子微微點頭。
一行人再次沉默前行。
路兩側(cè)的砂石與起伏的沙丘寂靜無聲,只余下馬蹄踢踏。
突然,
有清澈熱情的聲音話語聲在前方響起。
“秦大人,何故姍姍來遲?”
一行人大驚,紛紛掣出兵器看向前方。
只見前面沙丘上出現(xiàn)了一排黑衣人。
他們頭戴三山帽,身穿黑色右衽衫袍,腰懸繡春刀,個個顯得英武不凡。
正當(dāng)中居然還有一把椅子。
椅子上,一人面色白皙,眉清目朗,鼻梁挺直,翹著二郎腿,以手支額,正笑吟吟的看過來。
“錦衣衛(wèi)?!”一行人失聲驚呼。。
“吳總旗?”為首的漢子失聲叫道。
“你怎么會在這里?”
吳池坐在特意找來的椅子上,擺出《龍門飛甲》中坤哥的造型,幽幽道:“當(dāng)然是在等秦大人?!?p> 秦池伸手示意身后把兵器都收起來,然后拱手道:“下官正準(zhǔn)備去查探匈奴人的情況,以便新兵營明日出戰(zhàn),未曾想會在此遇見吳大人?!?p> “咯咯咯?!?p> 吳池發(fā)出一串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笑聲,“就像某些人說的那樣,秦大人,與匈奴作戰(zhàn)又何須帶著馬車和貨物?”
說完,吳池又幽幽嘆了口氣:“秦大人……,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秦池深深低下頭又猛的抬起來,看向吳池:“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p> 吳池看也不看他,而是側(cè)著頭欣賞自己的手指。
“秦池,咱們打個賭,你身后的馬車?yán)镅b的若不是連弩,我立即帶人離開,絕無二話,你敢賭嗎?”
秦池聽罷,像木雕泥塑般呆立半晌,才深深吐了口氣:“我……不敢。”
此話一出,周伯遠他們臉色大變,趙強森等人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咯咯咯”
吳池再次發(fā)出一串讓人渾身發(fā)冷的笑聲。
在吳池眼里,自己此刻就像廠花坤哥一般讓人驚艷。
在趙強森等人眼中,吳總旗今天不知為何突然變得騷里騷氣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在周伯遠他們眼里,這個錦衣衛(wèi)莫非是從宮里放出來的?
“不敢?你當(dāng)然不敢?!?p> 吳池霍然起身,直視秦池:“秦池,你和岳父周伯遠伙同陳大有盜賣廢舊刀槍給匈奴人已經(jīng)罪不可赦,為何還敢盜賣連弩?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p> 秦池露出一臉苦笑:“財帛動人心啊,大人!一旦有了第一次,膽子就會越來越大,最終連自己都難以控制。
我也曾想過回頭,可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p> “無恥!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嗎?”趙強森忍不住罵道。
秦池看都不看他一眼,對吳池拱了拱手。
“下官有一事不明,請大人解惑?!?p> 吳池微微點頭:“講,正好我也有事請教秦大人?!?p> “我自問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大人是從什么時候懷疑我的?”
“第一次見面?!?p> “什么?!”秦池一驚:“請大人解惑?!?p> 吳池不顧自己做夢時才突然想到的事實,毫不臉紅道:“第一次在新兵營見面,秦大人的練兵之能令本官佩服,因為本人也曾經(jīng)是一名新兵,所以格外關(guān)注。
不過秦大人刀法號稱廣衍第一,軍中新兵卻大多使用長槍,用刀者寥寥無幾,而且用的都是舊刀,那么敢問,秦大人新領(lǐng)的五十柄刀在哪里?”
秦池鄭重點頭:“不錯,每批新兵使用何種武器,大多取決于營官擅長何種武器,沒想到大人曾經(jīng)也是同袍且觀察入微,這確實是一個疑點。不過大人僅憑這一點就懷疑在下是主謀么?”
“當(dāng)然不是!”
吳池搖了搖頭,“對你的懷疑進一步加深,是因為秦大人主動提供的線索,你把羅助推出來吸引我們的視線,隨后又讓“俏牡丹”再次加深我們對羅助的懷疑。
可是……以陳大有小心謹(jǐn)慎的性格,怎會讓秦大人得知他和羅助的關(guān)系,又怎么可能在一個青樓女子面前說出“羅老弟”這三個字?”
秦池再次鄭重點頭,“不錯,這件事本官有些急躁了,以陳大有小心謹(jǐn)慎的性格,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就隱藏的很好,沒想到吳大人竟對他如此了解。”
“不止如此。”
吳池雙目直視秦池:“我一直想不通,以陳大有的性格,盜賣廢舊武器或許敢做,但五十具新式連弩,他還沒這個膽子,因為他不傻,一旦做了此事,他根本無法脫身。除非……”
“除非什么?”秦池追問。
“除非有人騙了他,而且立下字據(jù),保證拿走連弩后,會以新兵拉練為由,自都尉大人手中將這五十具連弩名正言順的要到新兵營,在作戰(zhàn)中丟失,這樣一來,連弩丟失便和他再無干系。
可惜他太天真了,也不想想,秦大人怎么可能真的會引火燒身?都尉大人又怎么可能同意這種要求?
所以,大人把連弩藏在營中一直不曾運走,就是在穩(wěn)住陳大有;所以大人眼看約定的期限已到便殺了陳大有,拿回了字據(jù)。秦大人,我猜的可對?”
這番話,一眾錦衣衛(wèi)也是第一次聽到,震驚之余紛紛暗自懊惱,陳大有小心謹(jǐn)慎、臨死前焦慮不安,家中被人搜過,這些信息大家都知道,可誰像吳池一般能推理到這個地步?
這一次,秦池終于露出了震驚之色,半晌才輕輕點頭。
“不錯,大人如同親眼看到了一般,下官實在佩服?!?p> “罷了。這都有跡可循,算不得什么,倒是秦大人拿走連弩的手段頗為高明,讓本官也很費了一番腦筋。”吳池擺了擺手,繼續(xù)裝逼。
“哦,難道大人已經(jīng)猜到我是如何自庫房拿走連弩?”
這是秦池和陳大有合伙想出來的辦法,自認根本沒人能想到?
“呵呵,秦大人莫非以為我是靠朔遠鏢局與匈奴人的關(guān)系,才反推到你身上的嗎?”
吳池冷笑道:“環(huán)首刀與連弩一樣,都是放在木箱里保養(yǎng),陳大有在木箱上面放幾柄環(huán)首刀,下面藏著連弩,再加上你部都尉親自帶人去領(lǐng),庫房守衛(wèi)不可能把所有油布拆開檢查,故此順利拿到了連弩。
所以你的新兵營里缺少環(huán)首刀,所以陳大有為了掩飾五十柄環(huán)首刀還在庫房里,便將之故意拆毀銹蝕后藏在廢舊武器之中?!闭f到這,吳池感慨的嘆了口氣:“你們真是好算計??!”
當(dāng)日,要不是王雙月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些卸掉刀鐔,故意弄上銹蝕的環(huán)首刀,吳池也想不到這個關(guān)節(jié),直到那晚做夢才把新兵營里的異常與連弩和環(huán)首刀聯(lián)想在一起,徹底想通其中的關(guān)鍵。
第二天,他又特意找王發(fā)和羅助問了一遍,最終確定自己的想法沒錯。
秦池沉默良久,吐氣開聲:“不錯,大人高明。”
吳池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我也問大人兩個問題如何?”
秦池的臉色此時顯得異常平靜:“大人請問。”
“你把陳大有殺了,今后盜賣廢舊武器的勾當(dāng)難道不打算做了?”
“呵呵,”秦池居然笑了:“大人,看來你對人性還是了解的不夠透徹啊,只要利益足夠,無論換了誰管庫,都是一樣。”
吳池想了想,點頭承認,秦池說的沒錯。
無論是誰坐在管庫小吏,甚至是其他位低權(quán)重的位置上,都難免會有想法,再加上有心人引導(dǎo)蠱惑,被拉下水的概率極高。
“第二個問題,你是如何跟匈奴人拉上關(guān)系的?是在前幾次拉練的時候嗎?”
秦池搖了搖頭,把目光轉(zhuǎn)向身旁的周伯遠。
“家岳等人一次在沙漠中被匈奴人包圍,得知他是朔遠鏢局的總鏢頭,他們并未下手,而是拿走了他們的武器,留下銀子,言說今后可以繼續(xù)合作。
此后,我才與陳大有合作,用領(lǐng)新武器時少交還廢舊武器的辦法積攢起一批刀槍,由家岳出面與匈奴人開始了第一次交易?!?p> 說到這兒,秦池有些感慨:“這一次若不是涉及數(shù)目太大,我依舊不會親自出面,可惜……我還是來了?!?p> 吳池目光灼灼的盯著他,“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既然做了,就要有被抓的覺悟。”
秦池像是下了決心,翻身下馬,對吳池深施一禮。
“吳大人,我秦池自問對大莽王朝也算盡職盡責(zé),否則也做不到部都尉的位置上,今天吳大人若是放我一馬,我立刻帶人返回,將連弩偷偷交還,今后也絕不會再與匈奴人交易。
日后,在戰(zhàn)場上,秦某必定舍身報國,即便馬革裹尸也心甘情愿!還望大人成全?!?p> 說完,秦池深深彎下腰去。
“守淵!”
周伯遠不由低呼一聲,身后的四名精悍親衛(wèi)也不由動容,紛紛下馬,站在秦池身后。
吳池默然半晌,就在趙強森等人忍不住想提醒他不可心軟時,吳池才幽幽道:“秦大人,你剛才還說我對人性了解的不夠透徹,便又想考驗我么?
就算此刻你心存悔意,但時間一長,你骨子里的貪婪便會再次占據(jù)上風(fēng)?!袄俗踊仡^金不換”,之所以“不換”就是因為它實在……太難了?!?p> 吳池的語氣有些唏噓。
秦池的身體顫抖起來,半晌才恢復(fù)平靜,慢慢直起身體,眼睛里充滿決然。
“吳大人學(xué)的果然很快,不錯,連我自己都不敢保證,畢竟過慣了好日子,誰又甘心過回苦日子。不過,大人就這么有信心把秦某留下嗎?”
說完,不等吳池回答,秦池轉(zhuǎn)身喝道:“岳父!”
周伯遠立即揮手,一支響箭帶著凄厲的嘯聲躥上天空。
趙強森他們勃然變色,不用問,周伯遠一定是在與匈奴人聯(lián)系,呼叫援兵。
秦池等人紛紛下馬,抽出兵器,慢慢向前聚攏。
趙強森等人也拔刀在手,嚴(yán)陣以待。
吳池心里暗自叫苦。
他之所以跟秦池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沒把握拿下對方,正在拖延時間等待援兵。此刻,己方援兵不見蹤影,身后已經(jīng)有隆隆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眾錦衣衛(wèi)趕緊回身看去,陰云之下,遠處十幾匹駿馬卷起一陣煙塵,正在急速趕來。
“吳大人!”趙強森忍不住叫了吳池一聲。
“稍安勿躁!”
吳池強自鎮(zhèn)定,不過剛才身上那股廠花般的做派徹底沒了影子,手扶刀柄強自鎮(zhèn)定,心里暗罵杜百戶太不靠譜。
說好的援兵呢?這個玩笑可開不得,真是要死人的。剛才自己裝了半天,要是被人反殺,可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王雙月忍不住看向?qū)O璇,孫璇目光一轉(zhuǎn),嘴唇微動。
“別擔(dān)心,吳池一定早有安排,耐心看著便是,萬一……我會出手的。”
王雙月一聽立即安心了,孫姨可是琰叔特意派來保護自己的賢級高手,有她出手,一切都不是問題。
秦池等人并未急著進攻,吳池他們也沒有失去理智,雙方各自警惕,馬蹄聲越來越響,很快便到了眾人面前。
十幾名身穿皮甲,氣勢狂野,面目粗狂的匈奴人勒馬而視,目光兇狠的掃視全場。
隨著匈奴人到來,場中形成三角形,不過其中兩方面對的都是吳池他們,轉(zhuǎn)眼之間,他們就成的最弱的一方。
隨后,馬匹分開,一名身穿鐵甲,臉上蒙著三角巾的漢子。
吳池目光一凝,“魘族?!”
趙強森他們一聽紛紛變色,眾人都沒想到,秦池竟然不止跟匈奴人往來,竟然跟魘族都有關(guān)系。
秦池面色平靜,既然已經(jīng)無法回頭,那么就與莽王朝徹底決裂吧。
這時,一名匈奴人策馬跑向秦池一方,在馬上一手撫胸與秦池見禮,隨后跟周伯遠兩人低聲交流,目光不時轉(zhuǎn)向身后的馬車和吳池他們。
很快,那個匈奴人策馬返回,在蒙面魘族身邊耳語起來。
蒙面魘族聽完后,目光閃動,抬手輕輕摘下面巾,臉上的魘紋居然是純正的黑色。。
“魘校?!”
這次,錦衣衛(wèi)們徹底驚了,接著心里沉了下去,這下麻煩大了。
吳池表面不露聲色,心里在不停暗罵杜百戶,辦事還能再不靠譜點嗎?再不來我們可就都涼了。
那名魘校很滿意自己出場的效果,目光俾倪全場,輕咳一聲。
“咳,本?!?p> 話音剛起,遠處傳來一聲長嘯,眾人不禁同時轉(zhuǎn)頭看去。
只見遙遠的天邊出現(xiàn)一個黑點,正快速向這個方向接近,稍微近些便能看出,黑點竟然是個人影。
只見他腳下輕輕一點,便如一只大鵬鳥凌空而起,速度快的難以形容,幾個起落后便到了眾人上方,接著他身體猛的由前沖到停止毫無征兆的定在空中,猶如閑庭信步一般,一步一步自空中走下來……
這個人年紀(jì)在四十多歲的樣子,身穿一襲淡灰色長袍,面容清矍儒雅,留著三綹胡須,一雙眼睛猶如深不見底的潭水,令人神奪。乍一出現(xiàn)便鎮(zhèn)壓全場,無人敢說半個字。
眾人心底掀起驚濤駭浪,能凌空虛渡,這是……什么樣的高手?
孫璇的眉頭輕輕一皺,沒想到錦衣衛(wèi)對此案如此重視,竟然連他都派來了。
這名男子目光淡淡自眾人身上掃過,看到吳池他們都還活著暗自松了口氣,看樣子來的還不晚。
正想說話,卻感覺到一股與自己同樣強大的氣息,目光又是一凝,看向他們中的一人。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婉轉(zhuǎn)的傳音,“沈先生莫打招呼,我的任務(wù)是保護閏月郡主,不便出手,請先生自便就是?!?p> “老夫知曉了?!?p> 灰衣人目光一緩,看了王雙月一眼,剛才還在奇怪,為何已經(jīng)有總部高手孫璇在場,還需要自己趕來,卻沒想到是閏月郡主也到了并州。
“哪個是吳池?”灰衣人自一眾錦衣衛(wèi)臉上掃過,最后落在吳池臉上,數(shù)這小子生的俊俏,眾人似乎也以他為首。
果然,這年輕人趕緊上前一步,躬身施禮:“下官就是吳池,敢問大人是……”
“老夫乃錦衣衛(wèi)并州供奉……沈月?!?p> 眾人大喜,一起躬身施禮:“見過沈供奉!”王雙月和孫璇也夾在其中。
早就聽說過并州有一位賢級供奉,沒想到今天第一次見到,竟然是這種場合。
“免禮,免禮?!鄙蛟逻B忙擺手。
眾人起身,都喜滋滋的想到,這沈供奉好和氣,殊不知是沾了某些人的光。
“吳池,眼下這是什么情況?”灰衣人的目光依次掃過秦池一伙、剛才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和魘族。
這些人就像鵪鶉一樣,縮著腦袋,心里一直在瘋狂吶喊,“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剛才俾倪一切的那名魘校,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出,誰能想到為了這么點小事,漢人竟然派了一名賢級高手過來,簡直殺雞用牛刀,一點也不講武德。
要是讓他知道,現(xiàn)場居然還有一名賢級高手隱藏,不知會做何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