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詰問
她的選擇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可帶來的震撼卻絲毫不減。
明昭仰頭看向身著純白法袍的女子,雙眼中似乎隱含淚光。
可他沒辦法。
天際雷云彌漫,隱隱震聲傳入耳中。
女子張開雙臂,懸浮空中,禪意籠天罩地,天地間的昏沉都為此震懾退卻。
純白法袍上毫光明明滅滅,優(yōu)曇花無聲無息盛放,純白花瓣,淡金脈絡。
佛珠嗡鳴震顫,仿佛應和著女子的話語——她在唱。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
……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
……
……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限多有,誰知其數(shù)?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
她在詰問蒼天,也在詰問己身。
天地,四極,六合,八荒。
陰陽,生死,日月,輪回。
甚至神佛妖魔。
為何只有她不該存在?
她由天道孕育,由無色天守護,青蓮池畔穩(wěn)坐風雪,千年以降恪盡職守。
但她不該下降凡塵,不該妄動凡心。
人有七情,污濁苦痛。神有凡心,因果動蕩。一己之私六界大亂,優(yōu)曇啊,何苦?
優(yōu)曇花的淺香隨著一聲聲詰問越發(fā)濃郁,甚至到了凡人可觸的地步。
古老的祭歌中是女子壓抑的悲痛,花香中盡是她的靈脈。
她散了一身佛法,既是祭歌詰問,也是庇佑凡塵。
從生到死,從未忘記她的責任。
她是天命優(yōu)曇!
蒼顥步步后退,同出一脈,只有他最清楚優(yōu)曇到底在做什么。
“蒼顥,我死,你必不成活?!眱?yōu)曇步步緊逼,“爾敢借天道之名攪亂因果,且看我,敢不敢拉著這天陪葬!”
純白優(yōu)曇花與純黑優(yōu)曇花交纏在一起,卻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樣的并蒂雙生。
它們在廝殺。隨著祂們一起,廝殺。
蒼顥因優(yōu)曇而生,必也將因優(yōu)曇而死。
明昭目眥欲裂,卻被鳳凰真火緊緊束縛。
神佛在廝殺,凡人無能為力。太古鳳凰明白優(yōu)曇的選擇,作為好友,他只能支持。
“她在獻祭!”明昭怒吼,雙眼通紅,猶如困獸一般地無助暴怒,“鳳凰,祭歌結束,她也會湮滅天地!”
“這是她的選擇?!兵P凰聲音平靜,抽搐的眼角卻暴露了絕不平靜的內心。
這是神佛的戰(zhàn)場,太古遺留的神禽也沒資格插手。
那是比太古鳳凰的存在更為悠久的存在,太古之古,鴻蒙初辟,天道初生,伴隨一點冥靈,優(yōu)曇花就已經隨之誕生。那是死亡絕境中唯一的生機,也給了她如今祭歌獻祭的能力。
明昭只能看著。
現(xiàn)代嬌俏靈動的夏歡,大晉東宮端莊持重的白清歡,初降人道惶然迷茫的佛女。
長在死寂的天道深處,生在風雪肆虐的青蓮池畔,降臨人道看到的是焦土萬頃白骨盈野,又輪回于幽沉紫雷傾覆的滂沱雨夜。
她想要熱烈,想要快樂。人間至味是清歡。
他給了,可又毫無用處。
萬千因果系于一人,于是她惜身以赴。
明昭啊,若無生死的的覺悟,何必拖她輾轉于紅塵。
此時此刻,明昭,你后悔了么?
他聽著耳邊古老祭歌,看著純白法袍的女子孤注一擲。
她生于天道,此刻卻要拉著天道一同葬送。
天道無情,視萬物為芻狗。
祂是三十三重天上尊崇的佛女,曾穩(wěn)坐風雪千年,一字一句的佛經皆為楔子般釘入污穢的地獄中,鎮(zhèn)著六道的安穩(wěn),庇佑著天地間的因果。
祂是舉世無雙的佛女,天道諸尊者怎敢困縛于祂,無色天真佛也要俯首退拜。
而此刻,祂是人道的佛女。
七情六欲化為污濁痛苦,凡人日夜不休啼哭不止。
他們痛,他們疼,他們無法忍受自己造下的孽。
可純白花瓣自遙遠天際悠悠飄落,散在天地間的清風中,安撫了所有的苦痛。
丹唇啟,佛經無聲誦出。金色的血液順著白皙指尖滴落,落到地面就是一簇簇不祥的赤紅花朵。
祂是天道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最不應該出現(xiàn)的作品。
從祂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萬千劫難的起始。
身在局中,迷霧障眼。
身在局中,惜身以赴。
寬大袍袖隨風起落翻飛,清風拂起了祂的青絲。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鬢邊的一點金芒仿若碎星跌落人間,刺入明昭的眼。
大晉開國,太祖皇帝獨子登上東宮儲位。
儲君踏開前朝國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犒賞諸軍,也并非招攬賢才英豪。
他翻遍前朝末帝私庫,傾盡所有,為心上人做了一枚豆蔻纏。
豆蔻簪鬢,佛女墜塵。
*
鳳凰目光凜冽,身側有熾熱火焰浮動。
微微側頭,看向一旁已經安靜的明昭,“大晉太子,你可知為何阿修羅道起兵?”
“不知?!?p> “我來告訴你?!兵P凰握緊手,火焰聚集而來,凝成一把彎弓,弓如鉤月,卻無月的清輝,無弦有箭。
指尖輕勾,天地靈氣動蕩,一支利箭在指尖逐漸成型,不休顫抖間應和著寒冰碎雪般的聲音,“因為三十三重天不容三惡道。”
六道生靈,各有因果。可當初三十三重天卻說三惡道污穢,長久以往恐會釀成大過,于是發(fā)兵討伐。
明王、菩薩、羅漢、金剛為軍,與三惡道廝殺了個震天。
血色漫天,殺戮不歇。不祥的血河甚至籠罩了整個三十三重天,至高無上的無色天頂都曾被這樣的血色叩響。
祂們從來不是世人認為的悲憫。本是天地清氣所化,本該無心無情。
可祂們修為人身,于是有了私情。
“明昭啊,六道劫難,始于私情?!?p> “天道孕育了優(yōu)曇,要優(yōu)曇終結日后一切,卻又不許祂有心有情。從祂出現(xiàn)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結局?!?p> “蒼顥降世遠晚于優(yōu)曇,為何他能與優(yōu)曇僵持對峙?”鳳凰眸光落在了虛空,“因為世間之惡,遠大于世間之善。”
萬物生靈生來就懂何為惡,卻需要教化才懂善。惡念永存心底,善意卻需艱難堅持。惡念賦予了蒼顥可與佛女比肩的資格,善意卻無法支撐優(yōu)曇一舉打破僵局。
就如同天道諸尊者的忿怒相與生俱來,卻需苦修才能得到天道的慈悲金身,穩(wěn)居蓮座。
萬物生靈之私心惡念,才是天地劫難之始?。?p> 他凝著目光,一箭射向虛空,“阿修羅王,還不現(xiàn)身!”
火焰灼燒而過,天地靈氣紛紛逃離,漆黑虛空明滅,分明是承受不住鳳凰真火!
黑袍的阿修羅王出現(xiàn)在利箭之前,雙指止住了箭的鋒銳,鳳凰真火隨之熄滅。
“太古鳳凰,暌違日久,別來無恙?!?p> 鳳凰緊盯著他,阿修羅王不以為意,抬眼望向遙遠天際孤身的女子,“太古鳳凰,你說三惡道污穢,可萬物生靈各有存在法則,縱然三十三重天高居天道也無法否認吾等存在。”
“吾等亦隨天地而生,三十三重天卻要吾等徹底隕滅,鳳凰,這是何等道理?”
“你們不該禍及凡塵?!兵P凰寒聲,“我不管三惡道與三十三重天兵禍,但不論是三十三重天還是三惡道,人道是最后的底線。”
因為凡人弱小,他們在神佛與阿修羅部族面前如同螻蟻。這是六道中最脆弱的存在。
他們在遠古蠻荒掙扎求存至今,鳳凰看著人道的先民如何艱難地點燃火種,破除蒙昧。
他們的確弱小,可他們同樣堅韌。
可三十三重天與三惡道的戰(zhàn)爭,讓人道落下了數(shù)不盡的混亂。
火雨漫天而降,天地也在傾頹。弱小的凡人們希冀神佛的庇佑,可神佛無法庇佑他們。
太古鳳凰展開華美羽翼,垂天之翼承受了落下的所有災難。
四處游歷的純白優(yōu)曇花自虛空降落,它的第一次綻放就是在人道的荒蕪大地,只是可惜,當初還沒有優(yōu)曇的降生。
鳳凰與優(yōu)曇,見證了人道的興衰起落,見證了凡人的堅韌掙扎。
祂們怎么能容忍有人要破壞它?凡人自己不行,阿修羅部族不行,神佛更不行!
“你是太古鳳凰,誕生自最純凈的地方?!卑⑿蘖_王梵天挑起修長的眉,“可你看人道,污穢不堪,凡人們爭權奪利,貪婪自私,鳳凰,你要的人道不應該是這樣的?!?p> 鳳凰面目冷凝。
是,凡人的確自私的確貪婪,可他們存活于世,證了“世道”。
何為“世”?一粒米,一滴水,一盞如豆燈,一段相守情。
何為“道”?天地運行日升月落生死輪回,皆各有法則。
這就是“世道”。
凡人活在這樣的“世道”下,自塵埃中開出一朵朵轉瞬即逝卻絢麗的花。
散簾
我修改了好幾遍,每一次都不太滿意 也許現(xiàn)在還是不太滿意 那段話出自屈原《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