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數(shù)十年如一日,每天,當(dāng)雨露猶滴,天還剛剛有些蒙蒙亮的時候,母親就已經(jīng)從還沒有睡下多久的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為我們一家子人準(zhǔn)備早飯了。
當(dāng)我半夜睡醒了一覺睜開眼睛的時候,總是看見母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為我們兄弟姐妹們補衣襪鞋帽或納鞋底。我真不明白在母親那嬌小的軀體里為何竟藴蓄了那么多的精力和能量,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什么叫勞累。而且,母親從不唉聲嘆氣或長吁短嘆。
但有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母親也在暗自流淚,譬如,在我們兄弟姐妹中有哪一個因沒有吃飽而饑腸轆轆,枵腹終朝之際,而母親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但更多的時候是母親會把自己手中那份還未舍得吃的食物,硬塞到哪位雖然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食物,但還仍在啼饑叫寒的孩子的手里。
母親在食不飽腹的饑荒年代中瘦得皮包骨頭,肋骨根根清晰可見,真的是面黃肌瘦,瘦骨嶙峋。但她從不怨天尤人,也從不唉聲嘆氣;而是像一頭老牛似的在那片貧瘠的田野上默默地耕耘。
我永遠(yuǎn)忘不了的是母親的微笑,它永不磨滅,永遠(yuǎn)烙在我的心扉上了。我覺得母親的微笑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動人、最無私的微笑。它像一陣暖風(fēng)把我的心吹得暖暖的,每當(dāng)看到母親的微笑,我心中的一切哀怨都會在須臾間冰消瓦解,猶如山澗里冰融的溪水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里輕流慢淌,滋潤著田野大地一樣。
如今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偉大的女性:母親和妻子都先后離我而去了。我肝腸寸斷,又欲哭無淚。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為慈母、為愛妻祈禱,愿她們的在天之靈安息。但愿天堂里也會有美妙動聽的樂曲,有夜鶯和玫瑰,有爭芳斗妍的鮮花和溫暖和煦的陽光。沒有饑饉,沒有戰(zhàn)亂,沒有痛苦,沒有眼淚,只有和平和寧靜,只有鮮花和微笑。
在那個饑饉的年代里,我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吃的無非是地瓜干、野菜餅或清可見底的野菜粥;母親還獨創(chuàng)了一種叫做“菜騏餾”的食品,即把野菜如薺薺毛或野山菜等和玉米面攙合在一起,放在鍋里蒸熟后,便可食用;味雖不佳,但可飽腹。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看見那黑乎乎、黑不溜秋的菜團(tuán)子就想吐,每當(dāng)此時,母親便把她手中的那份玉米餅子或地瓜干硬塞到我手里或放到我碗里。
在我們家白面饅頭是奢侈品,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擺供祭祖的時候,才能把白面饅頭和平素難得一見、更不必說吃的好酒好肉、瓜果桃李、糕餅點心等為祭奠“財神爺”或已故先祖的“供品”擺上祭桌時,我們兄弟姐妹才能一睹其風(fēng)采。
平日我們兄弟小妹妹包括母親和姑姑都無資格享用這些“奢侈品”,玉米餅子是父親和姐姐這兩位養(yǎng)家人的專利品,白面饅頭是父親的特供品。我們只能吃到地瓜干和菜團(tuán)子,至多能偶爾品嘗一下黃澄澄的玉米餅子的滋味。
我們兄弟姊妹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享受到饅頭—不過不是純粹的白面饅頭,而是攙了玉米面的“發(fā)糕饅頭”——一種玉米面攙上白面的混合食品,也可稱其為“中國面包”,特具中國特色的東方式面包,不過不是用爐子烤出來的,而是用鍋蒸出來的。這是我母親的獨創(chuàng),可惜當(dāng)年我母親不懂得申請發(fā)明專利,否則她很可能成為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名人中的一員。
我母親做出來的黃橙橙的胖乎乎的大發(fā)糕又好看又好吃,我百吃不厭。當(dāng)來我家做客的客人或親戚朋友有幸品嘗到我母親做的雙合面大發(fā)糕時,無不贊不絕口,嘖嘖稱嘆。
我很會畫餅充饑,望梅止渴。農(nóng)歷正月十五團(tuán)圓節(jié)的香噴噴、甜蜜蜜的元宵,五月五日端午節(jié)惹人饞涎欲滴的粽子和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核桃仁、花生仁餡或棗泥餡的月餅,都是我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美味。平素吃不到,我就在海市蜃樓中尋覓或在我五彩繽紛的夢幻世界里想象我大吃特吃元宵,狼吞虎咽粽子和如狼似虎狂吃月餅的情景。
公元一九八九年秋季,我一直鐘愛的小五弟因戀愛失敗而患上了嚴(yán)重的精神抑郁癥;結(jié)果在他剛剛踏入三十歲門檻的時候,便以自裁的方式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以極其慘烈的方式自我結(jié)束了他年輕的生命。小五弟的死,令我痛不欲生。
至今將近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因失去五弟的悲痛至今絲毫未減,回想起來仍欲哭無淚,肝腸寸斷。一閉上眼睛,我的眼前就會閃現(xiàn)出五弟那張清秀而罩滿了憂悒的蒼白的臉,他那雙忽閃忽閃眨動著的令多少青春少女心動的大眼睛至今仍如璀璨的太白金星一樣在我記憶中的夜空閃爍。
每當(dāng)我邁入殯儀館大廳里鑲有死者遺像的骨灰盒陳列室看到五弟生前的遺照時,仍會淚如泉涌,小五弟生前的音容笑貌分明仍在我眼前晃動,三十年前的一切仿佛仍歷歷在目,五弟的話語仍言猶在耳;他仿佛從我記憶的遺塵里復(fù)活了,在天國向我招手,向我致意,向我再一次地訣別。
小五弟短暫的一生,如同一顆璀璨的流星在夜空一劃而過,瞬息即逝,墜向遙遠(yuǎn)而不可知的天國,那里有我摯愛的父母雙親,還有我一生都摯愛著的妻子,但愿他們都能在上帝的庇佑下,在天國的歡聲笑語和鮮花的馥郁芬芳中愉快地過好每一天。
小五弟的辭世將我母親陷入無盡的悲痛之中,母親幾乎是日夜泣下如雨,那種巨大的失子之痛是任何筆墨所難以形容的;多年來母親一直與五弟相濡以沫,相依為命;而如今五弟突然離去,與母親陰陽相隔,永世不得再見,這怎能不讓老母親痛抱西河?
母親自失去小五弟后,形影相對,偶影獨游;變得日逾精神恍惚,整日獨自坐在屋里泣數(shù)行下,那種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獨坐愁城的的情景讓人心酸落淚。自五弟魂歸天國后,黃昏長夜,母親捱過了多少凄風(fēng)苦雨,春晝秋宵,歷盡了多少目斷魂驚。
而我亦是哀哀欲絕,頓覺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紅塵客夢而已;世事如棋,聚散浮生難定。時值暮秋,透過窗欞,見窗外紅衰翠減,草木凋零,大地一片凄清,讓人倍覺觸物傷情。
為了不使母親感到失去小兒子之后所帶來的孤獨與寂寞,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我都每天在下了班之后,騎著我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趕到母親家為她老人家干家務(wù)和陪她聊家常;每天清晨在天剛剛蒙蒙亮的時候,我便趕到母親家為她老人家生爐子,替她買好早餐,晚上為她講解電視劇。
因為母親自年輕的時候起,就是個聽書迷,父親在世時就經(jīng)常晚上躺在床上念書給母親聽,因此我就效法父親,為母親念讀講解《白話聊齋》《說岳全傳》《拍案驚奇》或《三俠五義》,也唯其如此才能將母親從失子之痛的現(xiàn)實中引領(lǐng)到歷史與神話的迷霧和塵埃中,讓母親暫時忘卻了痛苦與苦惱,借此度過她那辛苦操勞又風(fēng)僝雨僽的一生。我一輩子都在銜環(huán)結(jié)草報親恩,日夜侍奉年邁的母親,為她老人家溫席扇枕,從來都是盡職盡責(zé),不敢掉以輕心。
老母親在五弟辭世后,又在那所與小兒子共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居里頑強(qiáng)地生活了九年,直到萬惡的肝癌奪去了母親生命力極強(qiáng)的生命,享年八十八歲。
母親的辭世是我人生中繼父親駕鶴西歸及小五弟撒手人寰的大悲劇之后,命運之神對我的又一次懲處,將我陷入萬劫不復(fù)的痛苦的深淵。我日夜啼哭,唯有逝去的母愛—這世界上唯一永不變色的真情。當(dāng)高臺亭榭的輕歌曼舞已漸漸消歇,昔日的繁華風(fēng)流已湮滅無聞,只有這綿綿慈母之愛,穿越時空,流注千年,是歷史賦予母愛亙古的深沉。
擁有母愛,便擁有一切,世界便永遠(yuǎn)溫馨和美好;而失去母愛,就是失去一切,就是失去光明和溫暖,世界變得一片混沌與黑暗;從此后,沒了母愛的我將在人生的崎嶇山道上踽踽獨行,伴隨著我的將是一片寂寥與凄清。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而我在我失去母親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多么渴望能夠再聆聽一聲母親對我的輕輕的呼喚,再重睹一下她那仁慈的笑容。
至今母親躺在靜謐肅穆的骨灰盒里,春露秋霜,已歷幾十個年頭了,而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卻如在昨日,時不時地在我的心幕上閃現(xiàn),令我泫然淚下。而每當(dāng)母親的忌日,便會勾出我無限的寒泉之思,并情不自禁地心下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