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鴻鵠孤鳴
老人在少年的雙眼中看到了一團火焰,熾烈燃燒,光芒萬丈。
他教了這孩子十年,無可否認(rèn),在他眾多的門生學(xué)子中,沒有一人能及得上蕭清晏的天資。這孩子幾乎過目不忘,別人要讀多日乃至幾個月才能讀懂的文章,蕭清晏只需一夜便能通讀背誦,仿佛是生而知之。
楷先生至今都記得,這孩子五歲那年,自己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的情形,盡管他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可那雙眼睛看向自己時卻沉著冷靜得像一個成年人,甚至帶著挑剔的審視。
過分沉靜,沒有少年人當(dāng)有的熱血激情,這就是楷先生一直以來對蕭清晏的印象。
這也讓他一直都很擔(dān)心,擔(dān)心這個孩子會變成和他的祖父蕭培一樣的人,陰謀算計,為了爭權(quán)奪利可以將世間萬物、天下蒼生都當(dāng)做他手中的棋子,喪心病狂地享受著玩弄權(quán)柄的樂趣,卻罔顧身后的洪水滔天。
可是此刻他終于可以確定,這孩子冷靜如冰湖一般的表象下,竟然深藏著一團火焰。
老人放在廣袖下的雙手交握,激動得悄悄顫抖。
楷先生平穩(wěn)下心緒,問道:“如你所言,百姓雙目茫然,知苦卻不知如何改變,又當(dāng)如何?”
燭光中,蕭清晏冷玉般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明亮奪目的笑容。
“很簡單,開民智,興教育,正如先生您現(xiàn)在所做之事,便是解決這個問題的良方?!?p> “開民智?”
“是,開民智!民智者,富強之源,貧民無富國,弱民無強國,亂民無治國,民強則國強,所以,唯有使百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而后,百姓自會思考,并選擇真正可以信賴依靠的國家管理者,值得信任的明君能臣又能反哺百姓,正合了佛家所言,種善因,得善果,輪回往復(fù),因果不空?!?p> 不過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百姓溫飽尚且艱難,國家賦稅微薄,大興國民教育也只是空中樓閣,不切實際,溫暖都難以維系,更不能指望提升道德素質(zhì),有民智而無民德,同樣會天下大亂。
這是個相當(dāng)龐雜系統(tǒng)的問題,需要整個國家機器來高效有節(jié)奏地施行,可能要幾代,幾十代人不斷地努力,不是她三言兩語便能概全的。
蕭清晏對楷先生粲然一笑,道:“此事難如登山填海,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們這一代人或許看不到最終的結(jié)果,但今人播種,后人乘涼,若能做一個播種之人,也不枉此生,不負(fù)后人?!?p> 屋中靜謐。
老人跪坐如松,少年長身玉立。
老人如瀚海汪洋,包容接納著少年用激情掀起的怒浪驚濤,少年孺慕感激著老人的寬容和睿智。
外間的紅泥火爐上傳來沸水燒開的刺耳鳴響,滾水白浪迫不及待地從銅壺中溢出,澆在燒紅的木柴上,發(fā)出呲呲的聲響,蒸騰起蒙蒙白霧。
黑衣人走到火爐前,將銅壺拎起。
楷先生語重心長地道:“今日你這番言論,莫要再對任何人提起,除非你遇到真正可神交信任的知己,或是,當(dāng)這天下再無一人能傷你分毫?xí)r,但要切記,凡事求穩(wěn),當(dāng)徐徐圖之,急于求成只會弄巧成拙,禍國殃民?!?p> 這一瞬,聽著老人的諄諄告誡,蕭清晏禁不住熱淚盈眶。
他沒有責(zé)備她不尊禮法,狂妄自大,他理解她的想法,或許他未必全然理解,但至少這位可敬的老人愿意給予她足夠的包容,他只是用嚴(yán)肅的語氣告訴她,你要將你這團火焰好生藏起來,莫要被人斬滅傷害,等到你足夠強時,再試著慢慢將它展現(xiàn)給世人欣賞。
蕭清晏望著老人,淚水濕了面頰,可她卻笑得很開心。
這位老人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公,她的外公是一位國學(xué)大家,家中有不計其數(shù)的藏書。
外公自小教了她很多知識,對于年幼的她而言,那些知識很枯燥晦澀,她偶爾也會不愿意學(xué)不愿意聽,更樂意學(xué)哥哥們一樣,偷爺爺和父親的熱武去玩兒。
每當(dāng)被外公發(fā)現(xiàn)時,外公不會責(zé)備她,只是很慈和地引導(dǎo)她,有時還會皺著眉陪她一起把爺爺?shù)膶氊惤o拆了。
蕭清晏掀起衣擺,向著楷先生俯首叩地,淚水滴落到地上。
“學(xué)生拜謝先生!”
楷先生靜靜地看著少年,即使是跪地叩拜的姿勢,少年的脊背也依舊筆直,就像他的字一樣,端正挺拔,骨氣沉穩(wěn)。
鴻鵠孤鳴,壯志凌云無人知的孤寂,他懂。
他嚴(yán)肅刻板的面容在燭光中柔和了幾分,嘴角揚起極輕的弧度。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教授你的了,天下將亂,大爭之世將起,讀書育英才,時勢造雄杰,少年壯志,鯤鵬乘風(fēng),你該去行你的道了,從今往后我不會再來為你授業(yè),這間書齋便留給你吧!”
蕭清晏驀地抬頭,脫口問道:“那您呢?”
“我只是個教書先生,自然是繼續(xù)行我的師之道?!笨壬鹕硇兄了砬?,居高臨下,瘦骨嶙峋的手在她頭頂輕輕撫了撫,說,“前路艱難,你好自為之,但有一點,往后你我若再相見,只是陌路人,我不曾為你師,你也不曾見過我?!?p> “為何?”蕭清晏下意識問。
楷先生收回手,忽然輕哼了一聲:“我怕受你連累!”
蕭清晏保持著跪姿,仰望著老人,老人似乎是難得與她開了個玩笑。
可蕭清晏卻笑不出來,還未收回的淚再次涌出。
也許是人老了便容易心軟,楷先生看著她這般模樣,伸手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淚。
“莫哭,”老人再次拍了拍蕭清晏的頭,語氣比過去十年中任何一次都要溫和,他說,“你心中所向的那條路,很難,很難,望你莫忘今日之宏愿,走得長遠,我……會一直在遠處看著你?!?p> 蕭清晏含淚問:“我能抱抱您嗎?”
“不行,堂堂丈夫,學(xué)婦人一般……”
老人的訓(xùn)斥未落,雙腿卻已經(jīng)被蕭清晏緊緊抱住。
老人皺了皺眉,但很快卻舒展開,輕聲道:“去吧!”
“是!”蕭清晏悶聲道,“清晏一定不負(fù)您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