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回到從前熟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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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個志愿者走進藝術現(xiàn)場。
泰格爾。來自印度孟買。
我的家鄉(xiāng)在古老的恒河河畔，我出生在鄉(xiāng)村，十五歲的時候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孟買這座繁華的大城市。那時候私營工廠還很少，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我是通過一個親戚介紹進了一家很小的化工廠。這件工作本來是介紹給我的哥哥，他不愿意離開故鄉(xiāng)，父親又不愿意失去這個機會，就讓我到城市去工作，希望我能遇到一個很好的未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座城市像這個國家一樣行動緩慢，大家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在街頭經(jīng)?？梢钥匆姛o所事事的窮人，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貧窮，也已經(jīng)習慣了懶惰。生活在貧民窟里的人更喜歡曬太陽，而不是去通過工作改變自己的處境。他們對自己的現(xiàn)狀很知足，沒有人抱怨命運對自己的不公正，社會的貧富懸殊在他們眼里是理所當然，貴族階級富裕的生活窮人從來都不會去羨慕。
二十一世紀的到來，讓這個古老的國家不再平靜，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以后，讓年輕人看到一個精彩的世界。變化總是從城市開始，總是從年輕人地好奇與熱情開始，許多年輕人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來到城市，帶著他們的夢想。這些渴望新生活的年輕人，像我一樣沒有讀過大學，他們只能在社會的底層找一份辛苦的工作，不但每個月收入微薄，工作時間還很長?？墒牵@些年輕人依然愿意離開熟悉的家鄉(xiāng)，走進孟買的許多私營工廠，去做繁重的體力勞動，陌生的城市似乎有一種魔力吸引著年輕人的心，讓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開始一種意想不到的人生。
全球化的浪潮給這個國家?guī)砟坎幌窘拥男缕嫔唐?，無數(shù)以前從未見過已經(jīng)擺在商場櫥窗里的商品，挑動著過往行人購買的欲望。無論是女人喜愛的CHANEL NO.5香水，還是男人想要戴在手腕上的ROLEX手表，都在告訴每一雙眼睛這是一種富貴的生活方式，只要你擁有足夠的金錢你也可以得到，哪怕是你現(xiàn)在很窮，并代表將來你不會變成富翁。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觀，以享樂和物質(zhì)時刻不停地給這個國家生活在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進行洗腦，讓他們不知不覺愛上金錢，為了掙到更多的錢，為了買到更多的商品，他們開始情愿加班加點地去工作。
現(xiàn)在，無論印度的哪一座城市街頭，你都不會再看到游蕩的閑人，而是步履匆匆的身影，他們都在忙著去掙錢。越來越多的私營工廠出現(xiàn)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城市的郊區(qū)成了外來人口的聚集地，來這里打工的年輕人為了實現(xiàn)致富的夢想，每天不分晝夜工作在機器旁邊。這些工廠車間對工人沒有任何安全防護措施，他們也享受不到任何社會福利待遇，沒有星期天，也沒有勞動保險，沒有醫(yī)療保險，更沒有失業(yè)保險。如果工廠突然破產(chǎn)，他們的辛苦工作將會掙不到一分錢。這些年輕人地樂趣就是不上班的時候，在網(wǎng)上消磨時光，那個遙遠的虛擬的世界，吸引著他們對未來的幻想。在這里，他們可以結(jié)交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讓他們知道在印度之外還有很多種生活方式，這些年輕人開始嘗試著用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自己的命運。
互聯(lián)網(wǎng)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這里不僅僅有的是鋪天蓋地的垃圾，也有你想獲取的知識，雖然我比這些接觸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輕人年齡要大很多，可是，和他們一樣互聯(lián)網(wǎng)改變了我的生活。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我得到了大學的畢業(yè)證書，有三年的時間，每天我都在一所美國大學的遠程教育網(wǎng)站上課學習。孟買這座城市，已經(jīng)認識到人才的重要，無論是什么樣的大企業(yè)，如果你將一張美國學位證書放在老板面前，周圍所有的人都會把你高看一等。拿到畢業(yè)證書以后，我成了一家網(wǎng)絡安裝公司的工程師，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也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沒有文化的窮孩子能夠成為白領，是只有這個時代才能創(chuàng)造的奇跡。
這個古老的國家在二十一世紀仿佛是從睡夢里醒來，迎著早晨的陽光，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要在世界的舞臺上站起來。這頭亞洲巨象終于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里的人民正在告別過去的記憶，被殖民的那段屈辱的歷史已經(jīng)成為塵埃，讓西方社會充滿好奇的幽暗國度也不再神秘。這個國家的每一座城市，在這個全球一體化的時代都充滿活力，都有一種向上的力量，都有一種燃燒不盡的熱情，因為年輕人是每一座城市的主要元素。世界工廠已經(jīng)不再是中國，而是印度，現(xiàn)在的中國，就是印度的明天。這個世界里新的事物層出不窮，新的思想改變著走進城市年輕的一代人，新的觀念讓每一個人的城市生活發(fā)生改變，然而，每一個人都在積極擁抱這種改變。
雖然這里是東方，卻可以處處看到西方的影子，無論是文化觀念還是生活內(nèi)容，手機，電腦，麥當勞，名牌服裝，豪華跑車，在西方社會見到的物質(zhì)商品，這里都能夠見到，甚至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也在潛移默化被西方的價值標準去主宰。世界的時差似乎在縮短，國家與國家的距離似乎在消失，你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出一張訂單，幾分鐘之內(nèi)就可以看到，這在過去每個人看來都是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這個國家在不知不覺地漸漸失去自己，而成為西方的贗品，無論是價值觀念還是生活方式，都在將西方人嘴里吐出來的東西撿起來放進自己的嘴中，西方社會拋棄的垃圾被這里追求潮流的人當做時尚。在這個國家匆忙的腳步背后，是瘋狂的欲望在支撐著城市里的高樓大廈，每個人都有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每個人都在商品的漩渦里墜落，現(xiàn)實只剩下金錢與工作。
泰格爾沉默了片刻，仿佛是讓周圍的人去思索剛才他說的話，他看了一眼周圍的世界，頭頂?shù)臄z影機也在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繼續(xù)講述著自己生活的國家。
這個古老的國家，傳統(tǒng)的文化與思想正在日漸凋零，正在給西方的世界觀讓路。如果還能想去尋找從前的印度，只有去偏遠的鄉(xiāng)村，只有去距離大城市很遙遠經(jīng)濟落后的地區(qū)，那里還沒有被全球化的浪潮污染干凈的天空，還保留著過去幾百年不曾改變的生活方式。雖然這些地方依然貧窮，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nóng)耕時代，可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依然有一顆一塵不染的心，他們的眼睛清澈明亮，如一口無人用過的水井。印度還有多少這樣的鄉(xiāng)村，沒有人清楚，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樣的鄉(xiāng)村越來越少，離消失的那一天已經(jīng)很近，商品的氣息隨著空氣在傳播，越來越多的鄉(xiāng)村投入市場化的懷抱，就如同我的家鄉(xiāng)恒河的水越來越臟，附近的工廠排泄的垃圾在日復一日地吞噬著這條流淌了幾千年的河。
人不能沒有信仰的活著，一個國家也要有自己的信仰，如果沒有道德力量的存在，沒有強大的精神信念約束每個人的行為，這個國家會像一個人一樣陷入迷茫。西方發(fā)達社會已經(jīng)走過的路，并不是我們將要走的路，西方的文明只是屬于西方的那片海洋，東方有東方的智慧可以照亮東方的天空。我們?yōu)槭裁匆拥羰种悬S金做成的缽，而去俯身撿拾腳下的一只精美的銀碗？印度曾經(jīng)是佛教盛行的國家，佛教的智慧讓這個國家從無數(shù)劫難中走了過來，現(xiàn)在雖然還有很多寺廟依然存在，可是，理解佛法精髓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寺廟漸漸成為這個國家旅游觀光的勝地，游客不是佛教的信徒，只是被自然的風光吸引而來。
我在三十五歲以后，成為佛教徒，每年都有一段時光在那爛陀寺修行洞渡過。那是一座遠離城市喧囂的寺院，這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忘記人世間的存在，閉關修行可以讓一個人重新回到自己靈魂的源頭。在寂靜之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中被灰塵覆蓋的那一面，打開自己的心眼來看世界，會發(fā)現(xiàn)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佛教經(jīng)典《無常經(jīng)》中，佛曰：世事無相，相由心生，可見之物，實為非物，可感之事，實為非事。物事皆空，實為心瘴，俗人之心，處處皆獄，惟有化世，堪為無我。我即為世，世即為我。所謂“相”，就是我們平日生活中見到的所有事物的表象。你有一顆什么樣的心就會有一副什么樣的面相，福與禍全在你的那顆心，而不是外界之力。你有一顆什么樣的心就會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心存善良慈悲這世界就會處處充滿陽光，心底淤積貪婪嗔恨這世界就會到處都是黑暗寒冷。你有一顆什么樣的心就會生活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之中，不要徒勞無功去改變周圍的人，只要照顧好自己這顆心不受染污，環(huán)境會隨著你這顆心的改變而一同改變，這就是境隨心轉(zhuǎn)。
我們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角度看世界，所以每個人看到眼里的世界都不一樣，換一個角度，進入眼里的就是另一個世界，只是，沒有人愿意站在別人的角度看這個世界里的自己。世界如同一個人的身體一樣，也有不同器官，具備不同的功能，有的人去看世界的上半身，有的人去看世界的下半身，有的人喜歡世界的臉，有的人喜歡世界的腳，有的人站在世界的肩膀上，有的人站在世界的手心里，無論怎樣你處于哪一個位置，世界都不會變，世界還是一團虛空組成的世界。世界并不存在，只是我們的心相呈現(xiàn)出來的假象，每個人就像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看著銀幕上活動的人影以為那就是真實的生活，電影散場，一切就會消失，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以后和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有什么區(qū)別呢？
泰格爾的聲音戛然而止，這個時空頓時一片安靜，他仿佛在等待一個聲音的回答。周圍的空氣似乎陷入一片茫然之中，漸漸他聽到耳邊有美妙的梵音傳來，仿佛是許多人在一起誦經(jīng)，聲音越來越大，凝神片刻，他看了看周圍，其實，沒有任何聲音出現(xiàn)，只是他的心里有一種外界無法聽到的佛音。
他離開面前的麥克風，走到麥克風后面的空地上，突然，這個時空里所有的燈一起熄滅。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沒有人慌亂，只是靜靜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該來的自然會來，要去的當然會去。泰格爾從左邊的口袋里拿出一只打火機，從右邊的口袋里拿出一根蠟燭，他用打火機輕輕點燃蠟燭，這世界又見到了光明。他手捧著蠟燭放在面前的空地上，然后讓自己跏趺而坐，蠟燭的微光不僅映照在他的臉上，而且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腳上，他的身體平等的接收著蠟燭的光芒。
燭光的照耀如同佛法的傳播沒有遠近之分，沒有貴賤之別，萬物平等。燭光雖然渺小，在生命的中途不能給饑餓疲憊的旅人送來食物，也不能在寒冷的季節(jié)帶來溫暖，卻能埋下希望的種子。燭光雖然微弱，在黑暗里卻可以照亮人生腳下的路，當世界的長夜降臨，只要捧在手掌中就可以為每一個人點燃一盞心燈。雖然，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忽然會吹來一陣風，將蠟燭吹滅，就像不知道我們的生命何時會戛然而止。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接受現(xiàn)實，接受現(xiàn)實中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將自己變得輕盈，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仿佛空氣中飄動的塵埃一樣自由。他的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寂靜無聲，甚至都聽不到呼吸的聲音，燭光閃動，他的身體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陰影。他慢慢閉上雙眼，世界暗了下來。
泰格爾像佛陀一樣端坐在時空之中，沒有大與小，沒有動與靜，沒有遠與近，沒有明與暗，沒有物與人，沒有性與相，沒有空與色，沒有分別的分別。念念相續(xù)，剎那流轉(zhuǎn)，周圍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刻的他，正在與禪相逢。一物皆無，天地之間空茫茫，風卷流云走天涯，雷震人間下海角，雨打時光成夢影，雪落飛花了無痕。他不知道身邊的世界是否還活在一片生機之中，或者已經(jīng)在塵埃里死亡，存在的只是一具軀體，他的心已經(jīng)飛翔回到遙遠的故鄉(xiāng)。靈魂可以穿越時空，意識可以具有不可思議的能量，他的身體變得輕盈如一片羽毛漸漸飛向天空，他的身體離開地面，停在距離地面一米的半空中，懸浮在那里。
他的身體仿佛已經(jīng)失去重量，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束縛，已經(jīng)離開地球的捆綁，輕盈的像是一片葉子。他的生命里仿佛時空已經(jīng)不存在，萬物無立錐之地，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一切都是如露如霧亦如電。他的身體形成巨大的磁場，產(chǎn)生奇異的能量籠罩著這個空間，他的意識漸漸聚集合攏在一起，忽然在頭頂形成一道迷人的虹光。時間過去了七分鐘，他的身體又回到地面，泰格爾緩緩睜開眼睛，仿佛剛從一場夢里醒來。他看著這個世界，仿佛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泰格爾，有些膽怯，有些害怕，有些恐懼，像是一個走錯家門的孩子想要縮回自己的腳，可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重重關上他身后的那扇門，他已經(jīng)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
他立起身，將面前的蠟燭捧在手里，朝著前面的那扇玻璃門走去。好像只要一直走下去，只要不回頭，只要走穩(wěn)腳下的每一步路，只要手心里的蠟燭不熄滅，只要能夠走過前面的玻璃門，就可以回到從前熟悉的家里。玻璃門打開的一剎那，蠟燭被迎面而來的一陣風吹滅，世界又回到一片黑暗之中。
泰格爾走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