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抄書匠
一只器宇軒昂，時刻都昂揚著脖子的鴨子，大搖大擺地游進了湖心的天鵝群里，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陋和渺小。
孫明誠就是這樣一只鴨子，一只鄉(xiāng)下來的土鴨子。
他精心梳理積攢了十來年的，自以為光鮮亮麗的羽毛，卻在進天府這樣一個大池塘面前，被無數(shù)只比他脖子更長，嘴巴更大，眼睛更圓的白天鵝，嘲笑得一無所有。
在這片偌大的池塘里，并沒有一片小天地，提供給孫明晨劃水游玩。
他并不屬于這里，一只土鴨子，是不可能融入到那些所謂的高貴的白天鵝中去的。
于是他只能撲騰撲騰短小的翅膀，掙扎著游上岸，再抖擻抖擻一身露水，灰溜溜地離開了。
就這樣，我們偉大的小說家先生孫明誠，出師未捷，敗走晉天府。他只好捧著自己一疊無人問津的收稿，回到了南陽城。
有打探到他此次行程的人問他：“孫明誠，晉天府有人準備給你出書了嗎？”
孫明誠雖然在外面受了氣，但他生性高傲，怎么會在同鄉(xiāng)面前丟了面子，滅自己的威風風。畢竟，孫明誠去晉天府之前，可是對左鄰右舍立下豪言壯語：我孫明誠，要到晉天府出名去啦！
他只能一邊強忍著內(nèi)心的屈辱，一邊點頭頷首微笑，搪塞過去。
雖然孫明誠很想說些謊話，吹噓一番自己，好在這些相親面前，繼續(xù)豎立高大的小說家形象。
但是他想了又想，覺得沒有必要，因為孫明誠對自己并沒有完全失望，他甚至極端的認為，那些晉天府出版社里，說自己書寫得不好的人，純粹是在嫉妒自己，容不得自己這樣年紀輕輕，就一書成名的天才少年出現(xiàn)。
他甚至還認為，自己寫的小說，內(nèi)容寓意過于深刻，構思也是精巧非凡，一般的出版商，是看不出自己的文學底蘊的。
只有和自己一樣厲害的人，一樣看過十來年小說的人，才能正真讀懂我孫明誠。
需要一個伯樂，一個知音！
于是，孫明誠并沒有變得消極怠工，他的小說夢想，也沒有就此熄滅。
回到南陽城的孫明誠，一邊開著他的書店，一邊沉浸到瘋狂的寫作中去。
接下來的幾年里，他每個月都要把書店關門四天，然后帶著一本幾十萬字的新鮮出爐的收稿，騎著他的小毛驢，趕赴晉天府。
只是無論孫明誠怎么寫，無論他寫得費稿子能夠裝下幾麻袋，哪怕他的毛筆用都禿了十幾根——小說依舊是繼續(xù)吃著閉門羹。
幾年下來，晉天府大部分出版社的鑒定商們，都認識這個寫小說寫得稀爛，卻熱情似火，每個月都要來一趟的小伙子。
他們其中也有些人，被孫明誠身上這股子韌勁打動了，好心指點幾句：
“小孫啊，小說講究開頭三章，一定要吸睛。俗話說，文似看山不喜平，開頭必須要營造出轉(zhuǎn)折和懸念，才能勾住讀者的心?！?p>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寫群像，主人公只有一個就夠了，你一開場推出來一大堆人，誰記得住呢？”
“廢話太多了，要簡潔明了一點，注情節(jié)，輕描寫，要加強代入感！”
每次面對這樣的點撥指點，孫明誠聽著，半是不屑，辦是焦慮。
他并非完全不在乎這些出版商們的建議，畢竟，自己的書能否被看中，然后順利出版，進廠印刷，出來售賣，決定權可都在這些坐在桌子前看書的大老爺身上。
但是孫明誠始終覺得，那些一開頭就寫得神乎其神的小說，是不符合小說的規(guī)律的，是不遵循事物循序漸進的進程的。
沒當他說出這個理由，來為自己慢節(jié)奏猶如老烏龜走路的小說來辯護的時候，鑒定商們無一不嘲諷道：“老子買你的書，是用來賣給讀者賺錢的，你究竟是寫給自己看的，還是寫給讀者看得的？”
經(jīng)過出版商們的諄諄教誨，孫明誠最后才幡然醒悟：哦，原來能夠出版，能夠被印刷，能夠擺上書店和集市，能夠從老百姓的口袋里掏錢的書，應該這樣子寫?。?p> 被點播了幾番的孫明誠，自以為摸清楚了門道。
他一回到家，就把自己之前寫的幾麻袋子小說，全部焚稿！
我們的小說家孫明誠要重新開始了！
接下來三年，自以為摸清楚門道的孫明誠，依舊是每個月關門書店四天，捧著自己的寶貝收稿，騎著小毛驢，奔赴晉天府。
說實話，孫明誠寫書寫得還是有進步的，在開頭的黃金三章上面，也的確是下了不少功夫。
可他就算是照著好心出版商給的末班大綱續(xù)寫，寫出來的東西，只能說是語句通順，詞可達意，可對于在能夠再晉天府出版社成書的程度，還是差了十麻袋的水平。
但是孫明誠可等不及了，他已經(jīng)寫了五麻袋了，再讓他寫上十麻袋，怕是頭發(fā)都要寫禿了。
最后一次他帶著收稿去找一個熟悉的出版商，給他看完稿子之后，看著出版商皺起來的眉頭，還沒說話，孫明誠就猜到了結果。
“你不適合寫書，要我說呀，你字寫的不錯，你還是來我這里抄書吧。”出版商長嘆一口氣。
“……”孫明誠沉默不語，死死攥著自己的稿子，胸脯開始顫抖著起伏。
“你可不要小看這抄書的，”出版商緩和了一下語氣，“我看你經(jīng)常來，我才這么跟你說。有些人他就喜歡看手抄的書。你來我這里抄書，三餐管飽，還能免費看書，你覺得如何？”
三餐管飽，免費看書，這個條件對于癡心寫小說成名的孫明誠來說，絲毫眉宇任何吸引力。
他本來就衣食無憂，家里書店里的書也夠自己看半輩子的，何必來這出版社里吃飯看書啊。
但是孫明誠卻留了下來。
他留下來，自然不是為了在出版社吃飯，看書。
他之所以離開南陽城，在晉天府這家出版社里，一待就是五年，是因為他也想成為也一個出版商，一個決定別人書稿命運的人。
既然我寫不贏你，那就讓我來做你的裁判吧！
孫明誠就這樣成了晉天府一家出版社的抄書人。
在這期間，他和印刷廠那些排版印刷的伙計住一個大通鋪，每天吃著蘿卜白菜，忙到晚，不間斷的抄書。
出版社的伙計們，時常嘲笑他：
“你不是經(jīng)常拿著收稿去找我們頭兒看稿子么，怎么現(xiàn)在做了一個抄書的？”
“是啊，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給你出版一本大作呢？”
“我也認識字，你我能去抄書不？”
雖然被出版社的伙計們嘲笑著，但是孫明誠的內(nèi)心，卻絲毫沒有動搖。
他每天要用纖細的毛筆，抄寫三到四萬字，平均十來天，就能抄完一本書。
在抄書的過程中，他逐漸領悟到了，晉天府出版商們的喜好。
畢竟這些拿給自己抄寫的書籍，是要擺上書店和集市售賣的，是具有商業(yè)價值的書籍，能夠換取銀兩的。
有些道理，他光是聽著，只覺得一陣耳邊風，難以真正領悟其中的奧妙。但是當他仔細對照著逼人的書籍，一筆一劃，一字不漏地把情節(jié)抄寫下來的時候，他好像是做了第二遍創(chuàng)作一樣，開始認真分析其這本書的長處來。
這是之前，什么都不顧什么都不想，悶頭就寫、閉門造車的孫明誠，從來沒有系統(tǒng)做過的事情。
每天在簡陋的大通鋪里，別的伙計早就呼呼大睡，鼾聲四起，而孫明誠，則用著店里免費提供的不限蠟燭，在昏暗的、只有黃豆大小的燭光下，抄寫著書籍。
即使在陰冷的南方秋冬，他也經(jīng)常抄得大汗淋漓，腦袋熱得只冒煙。
那些夜里起來小解的伙計，看著桌子上有燭光，燭光旁邊有一個冒著白煙的腦袋，都紛紛感慨說：“這是一個抄書抄瘋了的家伙！”
孫明誠依舊通宵達旦地抄著書。
五年過去，他手下抄的書，足足有兩百本。
每本小說的情節(jié)進展，文字技巧，寫作手法，都像烙印一樣，深深燙在孫明誠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