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江南道,道司府。
道司獨苑的臥房燈火通明,從門窗里飄出來細弱蚊蠅的喘息聲,從窗外看去,映著幢幢的一對人影。
花園里的叢山上,立著一個身著睡袍的男子,頭上束著白色緞帶,雙拳緊握著,皮膚攥的發(fā)白,指節(jié)咔咔作響。
男子望著自己的臥房,憤恨和悔恨交加,恨大皇子趙項欺世盜名,偽善至極,再恨自己不該妄求提拔,邀趙項來府上下榻,便不會遇上自己的愛妾,更不會在夜里將其強取。
此刻建安府的乾意宮空空如也,貴重的瓷器擺件沒有幾個,一件有年頭的家具都沒有,一來趙無極入城時官兵大肆洗劫破壞過偏殿,二來趙項也不鉆營這些物件。大皇子趙項的克勤克儉在京城有口皆碑,府上常駐婢女只有三人,負責(zé)日常打掃和迎來送往,侍從二人負責(zé)出宮時的護衛(wèi)和府上重活。與此等空曠光景不相稱的卻是大皇子門客之?dāng)?shù),靖朝另外兩位皇子皇女的門客合起來,也遠不及大皇子籠絡(luò)的門客多。因此在朝堂上一直有官員諫言立大皇子為東宮之主,這在他們看來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趙項三歲得啟蒙,初見面時高舉著拳頭跟蒙師說,長大后定要考取功名,要做狀元郎。然而兩年后趙家開始起兵,全家隨軍出行,趙項一度回憶起蒙師的音容笑貌。七歲那年,在泠江渡河戰(zhàn)役中,他親眼看著二弟和侍衛(wèi)雙雙在河中淹死,而父親趙無極策馬在前方運籌帷幄。趙項嚇得當(dāng)場失禁,瞠目看著河邊的水草,母親就趴在河邊痛哭,一邊哭一邊罵著狗日的趙無極。三日后,趙李氏哀痛良久,患心力交瘁而死。打那以后,趙項就寡言少語了。直到兩年后的天王山之戰(zhàn),大敗前朝禁軍,趙家得以建立靖朝。本來趙項是板上釘釘?shù)奶?,然而靖太祖一直沒有首肯過臣子們的提議,東宮之位就漸漸擱置下來,只有想著趨炎附勢的朝廷新員還在孜孜不倦的提議此事。
“美人兒,你知道嗎,本宮并不怨恨父皇不給我太子的名義?!壁w項就這樣躺在都指揮使的床上,摟著張指揮使最漂亮的愛妾,
“殿下何出此言,難道您不想替皇上分憂嗎?”經(jīng)過數(shù)日的調(diào)教,美姬已經(jīng)嫻熟的把握住了大皇子的身心。
“你且說說看,本宮要怎么替父皇分憂,還有,說了多少遍,你要叫我相公。”大皇子捏了一下美姬的翹軟的櫻桃臀,懷里傳來一聲嚶嚀。
“奴婢......臣妾只是想做皇后,朝政之事非我能懂,不敢教相公如何分憂?!泵兰崎_云紋獅子被,向被窩里吹了口熱氣,一臉熱切的說道。
卻不料趙項反手握住了美姬下探的手,把她推離出懷。美姬泫然欲泣,委屈巴巴,看得趙項不忍開口責(zé)備。
“不怪你,你不了解他。”趙項仰視著帳頂,略帶惆悵的說,“我剛剛說過,靖朝的江山打下之前,我的二弟和生母在我面前殞命。他曾經(jīng)許諾過要帶我們母子走出西涼,嘗遍江南的美食,捧著北國的雪花,觀賞西域的舞蹈,還要帶我們見識見識海里的巨無霸。”趙項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墻上,“父皇是個極度追求完美的人,但他不是神。他沒辦法讓親人死而復(fù)生,他也就無法兌現(xiàn)給家人的承諾,為此他歸咎于一個七歲的趙家男兒沒能保護好娘和二弟,我的存在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時刻提醒著他的食言?!壁w項的手撫摸著美姬的下巴,支起她的頭,和她對視著。
美姬這一刻才發(fā)覺,趙項眼里含淚,抿了一口,遠比自己嘴角的淚水更咸,也更滾燙。美姬默默無言,趴在了趙項身上。她深知自己配不上大皇子,也期盼過既然能當(dāng)著道司的面強奪自己的身子,那么或許也能扛著非議給自己一個身份。誰曾想到大皇子也有不為人知的痛楚呢。
“但本宮奮發(fā)圖強,廣結(jié)賢良,我要做一個比他更出色的君王。父皇近年來沉溺于修道,不近女色,他很難在二十年內(nèi)培養(yǎng)出比我更適合的太子人選,四弟也羽翼未豐?!贝蠡首诱f到這里,雙手仿佛推開了一扇假想的門,“沒人,比我更懂帝王術(shù)”。美姬莞爾一笑,道“是沒人比你更懂房中術(shù)吧!”身子順勢一縮滑入被窩里,房間里彌漫著熱絡(luò)的云雨聲。
有人睡的自在,就有人睡的不自在。張道司從花園里回到了偏廳,念念有詞地踱著步,手里握著一盞硯臺,看架勢似乎想去砸哪兒的玻璃......
大皇子耽于美人懷,還不知曉他此刻的官邸已然像是遭遇了響馬洗劫。早在申時三刻,在德公公的帶領(lǐng)下,御史臺抄了乾意宮。有個婢女仗著大皇子之名,本來還想蠻橫阻撓,被來人直接杖二十,另外的婢女和護衛(wèi)噤若寒蟬,一同戴上枷鎖。其余人等翻檢了大皇子的書房,在柜底翻出來一件干凈的褻衣。
德公公和小凳子二人最后離開乾意宮,望著白底黑字的封條,小凳子忍不住說了句:“天要變了。”德公公瞥了眼小凳子,“掌嘴,二十”。小凳子沒了油的蠟燭似的,愁眉苦臉。
兩人一個在前面抄著手晃晃悠悠,一個在后面掩面拍著手躡手躡腳,漸行漸遠,留下了這座空蕩蕩的宮殿獨自落寞。
夜入亥時,大皇子和美姬勞作一番安然熟睡。建安府的御書房卻是燈火通明。
皇帝派貼身侍衛(wèi)召樞密相林邕,太師馮鈞元,以及官居武英殿大學(xué)士,位卑卻言重的嚴閣老來議事。在此之前,自收到江東道直達御書房的八百里加急后,趙無極已經(jīng)把自己獨自關(guān)在御書房半天了,午膳晚膳皆沒有食用。
他相信張道司不敢拿張氏七族之命開玩笑,但他越發(fā)想不明白一件事——趙項為什么強搶官員的妻女?在京城從未傳聞趙項有此嗜好,趙無極只當(dāng)是趙項不做敢——老子身為靖朝國君,你他媽的是老子的兒子,他媽的你要地位有地位,要財富有財富,你要美人,跟朝廷大員們詢問待字閨中的女兒,你怎么就干得出強搶妻女的事情?害不害臊,丟不丟人,惡不惡心,前朝怎么亡的你沒數(shù)嗎,太師沒給你講過靖律嗎,皇室宗親與民同犯罪加一等的你他媽是當(dāng)耳旁風(fēng)對嗎,老子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你對的起你死去的娘嗎——罵也罵過了,只是一回憶起夫人趙李氏,趙無極的心就軟下來了,氣也消了半成。但他一個人氣消并無作用,這件事需要很多人去頭疼,也需要平息很多人的怒火,最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再平衡朝廷的派系力量,無論是文官宗室附庸的大皇子,還是武官之首的趙無極,都有尾大不掉之勢,如果其中一方覆滅......羽翼未豐的趙郢都難以繼承皇位......
子時三刻,林相已經(jīng)到達御書房外等候。算無遺策的他,估摸著準是大皇子闖的禍,如果是其他要緊事,不至于等到此刻臨時召他們進宮,還備了點心在來路上果腹。
至于府里來告御狀的綠袍男子,曾經(jīng)很重要,但現(xiàn)在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如果今晚能一錘定音扳倒大皇子,那么綠袍男只是錦上添花,如果今夜不能扳倒大皇子,那么綠袍男也難成一記無理手。此人寒窗出身,性子執(zhí)拗,仍需磨練一番心態(tài),過剛易折可堪小用,能屈能伸可堪大用啊。
“別來無恙啊,林相呵”秋夜里幽幽傳來一句噓寒問暖,但林相實在感受不到話語里的關(guān)心意味。
二人交鋒已久,無關(guān)權(quán)力,只是互相看不順眼行事風(fēng)格,林邕覺得馮太師神神叨叨,歪理邪說一堆,馮鈞元認為林相功高蓋主,需要他來時時彈壓。
“圣上把馮太師都請來了,舉國傳言馮太師料事如神,謀事在先,敢問馮太師可知今晚有何要事商討,讓本相心里也有個底”林相不動聲色地試探道。
“怕是大皇子的事情吧”武英殿嚴閣老說著話,亦步亦趨地走到兩人面前,林相瞥了眼馮太師,并沒看見他神色驚訝。
德公公閃身而出,給三人行了個禮,道:“三位,有請”。
嚴閣老笑言:“那讓皇上久等了,二位先請?!绷窒鄠?cè)身,隨在馮太師身后進入御書房。
林邕走在狹長的廊道上,此刻想起上次夜里來御書房的情形,那是五年前的深夜,參與議事的也有他和馮太師,只是被邀來議事的第三人已經(jīng)在那一夜被定了死罪,一顆大好頭顱在法場吊了一年。林邕想到這里,覺得背后有點冷,回頭看了一眼武英殿大學(xué)士。嚴閣老察覺到林邕的目光,擺手笑了笑。
德公公走進御書房,在皇帝身側(cè)耳語一二。趙無極本來趴在書桌上小瞇些許,此刻支起手臂撐著倦怠的臉,看著到訪的三人。
“諸位,自己坐吧,小德子續(xù)茶”趙無極剛想喝口普洱提提神,沒曾想迷瞪著一會兒,千峰翠色琉璃杯中的茶早已涼透。
德公公無聲退下,留待四人在御書房大眼瞪小眼,林邕想起來那是去年西域進貢的一盞茶杯,使者稱是經(jīng)過佛祖開光,用此杯飲茶延年益壽,可謂是此綠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
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嚴閣老,問道:“皇上日理萬機,保重龍體,深夜傳召我等前來,是......準備立太子嗎?”
好家伙,真是不怕死的老家伙,林邕聽了眼皮子直跳,你這揣摩圣意的功夫,也忒嫩了點,怪不得你教的皇子能干出斯文掃地的腌臜事。
皇帝也被逗樂了,“朕很急啊,朕就是急著想立太子啊。老嚴,要不你來執(zhí)掌東宮吧,朕看你比那些皇子都積極?!?p> 老嚴這下吃不準皇上的意思了,但老爺子還沒老糊涂,知道皇上對自己的話很不滿,“臣罪該萬死,臣不該妄議朝政,還請皇上恕罪?!?p> 皇上擺了擺手,正待開口,德公公端著水壺進來給皇上續(xù)杯,接過小凳子手里的三杯熱茶遞給大人們,又關(guān)門退去了。
“諸公,多事之秋,不可不察啊”皇帝端起茶抿了一口,似有所煩悶。
“皇上,每至秋冬,北方夷狄部族必犯我北境,如今已臨近秋收,不知大皇子南下監(jiān)管漕運可有消息?”林邕坐不住了,皇上沒有開門見山,表明皇上心里還是難以對大皇子下重手,只好自個兒下場挑明話題了。
嚴閣老還在細品林邕的話,馮太師接著說道:“大皇子德才兼?zhèn)洌唤?jīng)世未深,此行恐難順利,若有不測之變,也在意料之中?!?p> “漕運關(guān)乎冬季軍備,根據(jù)回報漕糧尚在征收中,暫時未現(xiàn)異?!?,聽到林邕陳述,皇上拍了下案板,道“趙項在江東道駐留期間強奪漕運轉(zhuǎn)運司使之女,都指揮使已經(jīng)將急報呈上來了,朕將信將疑?!被噬蠈⒆嗍柘葋G給了林邕,林邕探身抓住奏疏。
奏疏上表明,趙項三天前在江東道犯案,江東都指揮使沒給他面子,畢竟張都護還是馮太師愛將,老馮啊,干得漂亮。原來如此,趙項在江南道駐守期間,奪了江南轉(zhuǎn)運司使之女的身子,江南是趙項下轄之地,所以上下封口嚴密。好巧不巧的是我的老部下老李恰好在江南安享晚年,因此遣綠袍來京師通過我的門路告御狀。據(jù)綠袍所言,他策馬趕到建安府花了六天,再加上耽擱的三天,也就是九天前趙項在江南道做下茍且之事。他花了六天時間從江南趕到江東,依律來說,各道府征收完漕糧,應(yīng)該等待朝廷下派的欽差驗收,今年是趙項負責(zé)督查驗收江南江東兩道,據(jù)江南道昨日里的急報,漕糧還有兩府未收,否則今日會收到樞密院糧船開拔的奏報,他為何在江南道沒有驗收裝船之時先行動身去江東道,這可是連降三品的瀆職之罪。
林邕一邊琢磨,一邊將奏疏遞給了身旁的馮太師。
馮太師瞥了一眼,遞給了身旁的嚴閣老。嚴閣老瞪著恁大的老花眼,勉勉強強看懂了上面說的啥,擱那兒吹胡子瞪須:“吾輩儒生......”
“老嚴啊,差不多得了,林邕,你怎么看這件事?!被实塾行┖蠡诎呀虒?dǎo)大皇子禮教的武英殿大學(xué)士請來。本來他也不愿意折騰這老爺子,一是總得有個人在兩個老虎中間和稀泥,二來翻來翻去朝廷里也就這老爺子和大皇子最交心。
“稟告皇上,奏疏的確是八百里急報的報告制式,奏疏上所述若屬實,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林邕給在座幾位打啞謎。皇上自然是明白,如果將來大皇子登基,這件事就會被人詬病,敗壞我趙氏皇族聲譽不說,擾亂朝綱,難以服眾,重蹈前朝覆轍。如果大皇子沒有登基,那就只是小事兒,反而會顯得我目光灼灼,法不容情。但問題是......“鈞元,說說看吧,張道司是你麾下的干將。”
馮太師本來在閉眼假寐,聞言直視皇上道:“這件奏疏是假的,絕不可能出自于張道司之手?!边呎f邊看了一眼嚴閣老。
嚴閣老立馬意會,說道:“皇上,大皇子怎么可能做這種斯文掃地之事?!?p> 林邕端起茶杯,磨了下茶蓋,飲了一口,沒有作聲。
不過皇上并沒有急著下定論,說道:“林邕,這件事全權(quán)交給你去查證,務(wù)必將大皇子和轉(zhuǎn)運司使押送回京。”
“臣還有御北之戰(zhàn)在身,難以分神查證。”
皇上聞言白了林邕一眼,意思是這件事你還處理不了嗎,別找托詞。
“臣,領(lǐng)命”林邕起身垂首,不經(jīng)意打了個嗝。
皇上又說道:“御北之戰(zhàn)不容有失,漕運也要遣人重新督查,督查漕運一事和查證奏疏一并交給你處理。御史臺從旁協(xié)助,明天鈞安去御史臺拉幾個得力之士,干得好有肉吃,干不好統(tǒng)統(tǒng)去吃牢飯?!?p> “臣領(lǐng)命”馮太師也起身領(lǐng)命。
“你們退下吧,朕乏了”皇上起身便走。
嚴閣老匆匆起身,恭送皇上離開。三個人此刻站在這里,一如剛來時站在門口。嚴閣老說話沒有底氣,道:“老朽還真以為是立太子,唉,搞不好這次是要廢皇子啊,諸位,老朽先回府休息了?!遍w老亦步亦趨邁出御書房,困的眼皮子都要黏在一起了。
“慢走。”林邕又是不打算第一個走,他只會在下大早朝時,第一個走出武德門。“保重啊老伙計?!绷昼唠S嚴閣老出門,回望馮太師說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話。
“好大一顆夜明珠?!瘪T太師也回敬了一句,笑了笑。
林邕反而摸不著頭腦了,也不計較馮太師的針鋒相對,附和的笑了笑,等出了門,遠遠把后面二人甩在身后,坐上馬車回府去了。
有詩云:
蒙童始咿呀,功名乃浮夸。
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