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谷鎮(zhèn)的主人通常會飯后坐在一起聊天，雖然人并不是很多，并且那不是一間很寬敞舒適的客廳。大概只有十個座位，都是些木椅子，用黑胡桃木的樹皮包裹，圍繞著圓形的茶幾擺放。茶幾上的茶水尤其醒目，沏滿的茶壺底部是一個燒水的加熱器，紅色的液體在水壺里沸騰跳動。但周圍空氣卻很寧靜，壁爐前方的大理石臺面上有一個鐘，此刻所有人都能聽見那細微的鐘擺聲。門口的侍從挺直腰桿，手里拿著鋒利的武器———那樣可以彰顯他們的絕對忠誠，把所有惡意的物體阻擋在門外。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一片狼籍的走廊和過道、殘敗的墻體，隨著排風機的扇頁劇烈顫抖，從垂直的角落掉向斜下方。
坐在客廳中央的老人面色紅潤，神情安詳。暖氣是從客廳的地下往上冒出來的，雖然壁爐也燒得通紅，但只是用于裝飾，并不能產(chǎn)生熱量，只是讓搖椅上的老人看起來更愜意一些，似乎正對著火爐打鼾。桌子上的這壺茶水也是老人煮的，一群年輕人正坐在他的四周竊竊私語。
“干得真棒！“切斯特手舞足蹈，“沒想到能用這個大賺一筆?！?p> “確實沒想到！就如同我們最初拯救丑群一樣。“另一聲音說。
“我們從來都沒有拯救過他們好嗎…你要知道，他們把石谷鎮(zhèn)弄得烏煙瘴氣，螞蟻都不肯在泥土里筑巢！何止是螞蟻，螞蜂都不肯，大批馬蜂死于它們的吐瀉物和廢棄物……我們只是從他們手里接管了這片土地。但要說拯救，這就差得太遠了！我們不是高尚的圣人，它們也難以被拯救。“
“廢話真多啊你，你總是別人說什么就跟從什么…“
“隨你怎么說吧，切斯特，反正我們都明白丑群的這些事……“
“土狼先生，你的談吐最能讓我們感興趣，你怎么看待這件事呢？“
“天吶，你們終于想到我了！土狼先生做了一個很夸張的動作，他用茶水潤濕自己光滑的毛發(fā)，再用舌頭向上一舔，把頭頂?shù)拿l(fā)舔出一個油亮的造型，“我說我們簡直就是吃飽了撐著，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討論丑群真的毫無意義…還記得老教授嗎？就是那個可憐離世的老頭，他的文章已經(jīng)揭示了丑群的三大特點，我想我還需要再次重復一遍，第一，混沌共存。他們的群體絕對是混沌無序的，衰敗的群體不是來自于外來和入侵，而是源于內(nèi)部的消亡。第二，認知和特權…為什么我會這么口渴，倒碗水給我，切斯特?！?p> 土狼先生翹起了腿，他非常享受侃侃而談的感覺，尤其是把事情說得如此學術化。
“很好，土狼先生，看來你把我的殷勤當作習慣了！“切斯特倒了一杯茶，惡狠狠的對土狼先生說。
“別在意這么多伙計…“土狼先生喝口水，眼睛瞅了瞅躺椅上的老人，繼續(xù)講，“這茶水真不錯…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哦哦，是認知和特權。丑群喜歡自我彰顯，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悲哀的是，它們真的一無是處，除了在我們的引導下……它們自以為得到了特殊的作用，于是想要獲得更多的權利…還有第三個，盲目和愚墮…你們都看到了，這些丑群獲得生存資源后依然在消亡，如同它們懶惰而欠缺思考的生活一樣…嗯，至少它們真的很好去思考問題……“
“可教授的理論不是被口誅筆伐了么？“有個聲音小聲嘀咕。
“不不不，那只是某些人的愧疚而已……我們聚攏丑群為石谷鎮(zhèn)做建設，之后卻驅逐它們…這看起來確實相當殘忍，但事實是，這么做確實有助于石谷鎮(zhèn)的安定……你可要知道，丑群并不安分，它們像不同的瘟疫拼湊在一起，既希望找到細胞共存，又破壞細胞活動……當然，它們也會自相殘殺…“
“聽你這么說來，我們討論丑群確實沒有任何意義了…“切斯特接過土狼先生的話，“除了搭建臨時收容所能賺多少錢這個問題?！?p> “如果瘟疫不會過呢？那又該怎么辦？我們自己的生存都無法得到保障?！昂殕柷兴固?。
“這種情況是肯定不會發(fā)生的啦…病毒就是最愚蠢的生命體…除了單純的繁殖外它們不知道等宿主死亡后它們也會死亡…甚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所以只要時間夠長，瘟疫一定會過去的?！?p> “你說的沒錯，病毒的生存確實是一個無解之局…但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少有病毒真的會徹底消失…盡管你無法告訴它們等宿主死亡后你們也難逃一死，但它們的存在證明了我們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對嗎？“
也許是茶水煮爛了，或是在等待著某一個特定的時間，老人關掉了電爐，他緩慢拿起燒茶的水壺，把里面的茶水倒入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茶香在整個小房間里彌散，老人放好玻璃杯子，順手拿起桌子旁邊的報紙：石谷鎮(zhèn)日報。
“哈哈哈哈，“土狼先生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
大伙兒都看向他，眼神里帶著疑問。
“你在笑什么呢？能不能和我們分享一下？“其中一個聲音問土狼先生。
“哈哈哈…“土狼先生還在笑，“我想到一個笑話！一個絕對有趣的笑話?！?p> 土狼先生咽了一口唾沫。
“你剛才說病毒并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宿主的死亡而死亡？“
“對啊…“
“哈哈哈，這就像我們！這不是我們嗎？我們不是也一樣！“
“就像我們？這是什么意思？“切斯特問。
“切斯特，你想想，我們不就如同病毒一樣生活在石谷鎮(zhèn)？我們生存、繁衍、發(fā)展、破壞，就如同病毒一樣…盡管我們會保護環(huán)境，但就如同病毒與之宿主，這些舉措的效果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或者說，我們以為這些舉措有用，但不過是一廂情愿而已。“
“說得對，說得太棒了！“胡子大聲叫喚著。但事實上它并沒有聽懂土狼先生說的話。
有些人沉默，有些人一臉茫然。房間內(nèi)外一片無聲，老人依然坐在搖椅上，安靜地讀報。
“我說的是不是，先生們?！?p> “可是這個一點都不好笑啊?！扒兴固卣f。
“別覺得不好笑，這是昨天的報道，你看看執(zhí)行人的夸贊，這些話說得多么漂亮：……我們正在尋求一個偉大的時機，災難就是復蘇的啟示。我們正在進入一個轉折的世界，痛苦加快了開拓的腳步。天賜予的恩威，無以倫比的財富正在創(chuàng)造，這片土地下埋藏著汗水滴落后凝固的寶藏…而我發(fā)誓，我們所有人將公平地享有這些……“
“就是這樣，執(zhí)行人可以把災難當成復興的啟示錄，然后再誘惑我們投入財富…朋友們，你們能聽懂我說的話嗎？可想想最后會怎樣？丑群，還有我們，這兩者難道有什么區(qū)別嗎？是不是很好笑朋友們？“
“最后會怎么，土狼先生？“胡子不解地問。
“你這個蠢貨！“切斯特嘆口氣，“我們將會一無所獲，甚至丟掉性命！我們?yōu)槭孺?zhèn)的建設做了那么多貢獻，投入了那么多財富，可是……“
切斯特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土狼先生的話，其他人也明白了。除了胡子，它雖然疑惑，但似乎一點都不擔心，還是趴在毛茸茸的吊椅上，和老人一同享受著暖氣帶來的舒適感。
可是其他人都開始有些慌亂了。因為它們依舊隱約聽見這間即將要坍塌的房子外面，傳來了混亂的呼喊聲，有老人，有女人，還有小孩。那種聲音從遠到近，就像釋放的魔鬼，它們來復仇之前，總是會先制造出若有若無的壓迫感。
收容所里聚集了太多太多的丑群，原本它們都是分散的，但瘟疫卻把它們會聚在了一起。富豪們收留它們，以十倍二十的代價換取他們?yōu)槭孺?zhèn)繼續(xù)做建設?？墒侨缃?，它們就像第二場看不見的疾病。
“是丑群來了！它們來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土狼先生最先站起來。
“真的是丑群，我聽見它們的腳步聲了！“
“我們該怎么辦？要不要離開這里！？“
“天吶，丑群一定會把我們當作食物的……“
“我們應該求助，我們應該求助的！”
“你在開什么玩笑，我們向誰求助？”
“快離開這兒吧！快離開這兒！”
……
“安靜！“老人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報紙甩在桌子上，四下頓時安靜。三條狗兩只貓又圍坐在四周，不再發(fā)出輕微的嗚嗚聲音。
老人再次拿起報紙，認真得讀完執(zhí)行家發(fā)言：請偉大的土地寬恕我們，自然才是萬物的主宰者，我們不過是自然母親懷里千萬孩子的其中之一。作為城鎮(zhèn)的總執(zhí)行家，我向所有群體道歉，并期許你們，給予最公正公平的條件和權利，和擁抱自然母親的真摯機會……
這當然就是執(zhí)行家最后的發(fā)言了，老人放下報紙。混亂的腳步聲逐漸在小房間四周響起，那像呼喊的和反抗的聲音，在過道和林間緩慢爬行。每當一陣聲音響過，又是一陣詭異的寂靜。于是這種聲音最終進入了過道，還沒等狗和貓站起來，老人已經(jīng)松開了它們身上的鏈子。他站起身爬上了窗檐，一個人站在一個搖搖欲墜的角度上，他不看門口的人，安靜望著窗戶外。
“真是一場悲劇而骯臟的循環(huán)?！袄先俗匝宰哉Z，左腳邁出一步，跳到左邊的窗臺，這里能看見整個房間，包括門口。
房子外的丑群沖了進來，帶著面具都看不清臉。但是它們就站在門口，為首的丑人西裝革履，似乎受過良好教育。但它們?nèi)匀蝗逡唤M，嘴里沒說過一句話，但是眼神里卻能看見貪婪。
這里是最有名氣的富豪家，所以這一帶所有的丑群都涌向這里。
但是門口的守衛(wèi)的臉色也沒有任何畏懼，他們的確沒有畏懼的理由——丑群沒有任何武器，而他們卻拿著尖銳的刀和槍。
丑群們揚起手，守衛(wèi)拿起手里的槍，每當丑群沖過來的時候守衛(wèi)就開槍，子彈總能殺死丑群，但是卻殺不完它們。沒一會兒新的丑群就取代了死去的丑群。
守衛(wèi)也需要換彈藥，也會感到疲憊，盡管它們還是挺著腰桿守護在破敗的門口?？蛇@就讓丑群有了可趁之機，其中一個可憐的守衛(wèi)就被丑群抓傷，胳膊上挖下了一塊肉。丑群就是這樣，暴亂的它們?nèi)缤矮F，沒有絲毫憐憫和克制，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可憐守衛(wèi)的一塊肉。
“啊啊……“守衛(wèi)慘烈的叫聲吸引了更多丑群，它們一擁而上，即便守衛(wèi)開槍，它們也會用身體頂上子彈。那可不是某種偉大而堅定的信仰在支撐它們的精神，只是因為它們混亂而無序，它們就像一種病毒，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而活動。
受傷的守衛(wèi)哀嚎痛哭，他很想離開這個地方，麻木的丑群已經(jīng)讓他精神接近奔潰?？墒亲约旱募乙苍S已經(jīng)被丑群毀掉了。另一個守衛(wèi)依然在射擊丑群，同時向門口大喊：“混蛋！離開這里！離開這里！你們這群怪胎！“
喊叫的守衛(wèi)面目猙獰，臉上一次次被丑群抓傷，最終他還是放棄了呼喊，一頭撞上丑群的腦袋，然后狠狠地用槍口頂住丑群的腹部。
一槍，兩槍，三槍，四槍，他的同伴已經(jīng)失去了神色，可他依然把子彈當作一把匕首來使用，頂在了丑群的身軀里。
可盡管這樣，門口的丑群還是越來越多，老人在窗臺之間搖晃，始終沒有站穩(wěn)。他依舊臉色紅潤，帶著微笑。
他看向門口不斷向前涌來的丑群，守衛(wèi)繼續(xù)射殺，嘴里念念有詞。這一幕似乎是一個笑話，老人很慶幸，自己在這種不確定未來的情況下還能看到如此笑話——他放走了他的寵物們，那些討論丑群的貓和狗，它們打翻了茶水，碰掉桌椅，四處逃散。但守衛(wèi)們依然盡職得把丑群攔截在門口。
丑群不再顧及身上的傷口，它們撕下自己的頭發(fā)，挖掉眼珠，一個丑群抱著另一個尸體擋住子彈。槍口被擋住以后，其他丑群就一擁而上，最后守衛(wèi)被壓死在血肉下。因為撲進來的丑群太多了，只是一下的時間這兩人就已經(jīng)消失了。
老人還是臉色紅潤，面帶微笑，從容不迫地在窗臺間跳動。
他妥善地安排好自己的家人朋友，只留下兩個守衛(wèi)。其他什么都沒有留下。所以墻體傾倒、排風機呼呼作響，小房間里只有一碟報紙，煮茶的水壺。即便是椅子，也是包著黑胡桃皮的廉價椅子，它們散落在那張桌子周圍。老人依然在享受的只有地暖的暖氣，和打碎的茶壺——散發(fā)出來的茶香。
這里曾是石谷鎮(zhèn)富豪們聚會的地方。
老人取出一支手槍，把它上滿子彈。他的眼里極盡嘲諷，看向腳下的丑群和守衛(wèi)倒下的地方，兩者同樣愚蠢。
貓和狗已經(jīng)翻出窗臺，老人終于拿起手槍，朝著丑群連續(xù)射擊。然后，他跳下了窗臺，站在丑群中間冷笑，赤手空拳得沖了進去。
…………
執(zhí)行者又出面做了道歉，并且給那些幸存下來的富豪們一大筆補貼。當然還有丑群，畢竟它們才是這場集會的最大功臣，至于如何補貼丑群卻是一個極大的難題，讓它們獲得更多特權？發(fā)更多的資金給他們？或是送免費的住宅？執(zhí)行者想了一想，他覺得還是發(fā)放補助資金最有用。
當補貼下來的當天，所有丑群都聚集在一起。這次補貼的數(shù)額非常大，執(zhí)行者找了幾個人護送。但這次丑群都有了武器，一部分是搜刮過來的，還有一部分是買來的。怎么來的其實并不重要，反正執(zhí)行者在很早之前就允許它們使用這些武器。
于是，它們看到了無數(shù)用箱子裝起來的補助金，然后拿起武器，把槍口對準了其他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