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迎在她六歲那年,被親娘賣掉了。
娘牽著她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有時候還又哭又笑狀若瘋癲,嚇得金不迎什么話也不敢說,只能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娘,碰到了陌生人前來,也只敢怯怯一笑。
直到,有個轎子路過她們身邊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從轎子上面下來了一個婦人。
婦人帶著挑剔又嫌惡的目光仔仔細細打量了金不迎好一會兒,才不情不愿地回頭:“我的兒……”
轎子里傳來了一個虛弱但堅定的聲音:“母親,多說無益,我不會收回這個想法的?!?p> 于是,那位婦人忍著厭惡,朝金不迎腳下丟了幾錠銀子,然后挑著小拇指,高高在上地發(fā)號施令:“你是我們的了,跟我們走吧?!?p> 金不迎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茫茫然地看著這刻薄的美婦人,她娘就已經(jīng)欣喜若狂地收下了這些錢,并且干凈利落地把女兒一推,徹底斷掉了自己和金不迎的母女情誼。
金不迎跟著這美婦人回了家。
她沒有被允許上轎,所以只是跟著轎子走,走啊走,她就走進了紅墻綠瓦的深宅大院里。
美婦人下轎,那個虛弱的聲音也跟著下了較,是位漂亮的小公子,看著只比金不迎大個六七歲左右,皮膚白得皮下血管清晰可見,清秀文雅,笑起來的時候非常溫柔。他的外表極具欺騙性,以至于金不迎有很長一段時間真的以為,他只是一個可憐的普通小孩。
美婦人摸了摸小公子的頭:“我的兒,她是你選的人,但是名字必須由我來取。”
小公子溫順地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我、我有名字……”金不迎忍不住開口,立刻被美婦人剜了一眼:“沒教養(yǎng)的東西,輪得到你說話了?”
金不迎立刻閉嘴,不敢多言。
美婦人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始終掛著一抹嘲弄的笑:“我們家不歡迎你,但無奈我兒喜歡你的這張臉。如此,你便叫不迎吧?!?p> 金——不迎。
金不迎在心里默念了幾遍自己的新名字,美婦人沒有賜姓,也許是因為她覺得金不迎不配吧,但金不迎還是一直堅持用著自己曾經(jīng)的姓,并逐漸把這三個字轉(zhuǎn)換成了自己的名字。
美婦人說,不迎在這個家里要喊他們主子。
美婦人還說,不迎要學習琴棋書畫,學習禮義廉恥,要背誦《女戒》,學會做一個好媳婦。
金不迎都照做了。
她想活下去,活下去要吃飯,學不好的話這婦人不給她飯吃,所以她只能努力學習。
小公子偶爾也會來看她,贊賞地摸著她的臉,明明臉上的表情溫柔似水,但金不迎總會打個寒顫,有些害怕他。
小公子的瞳仁顏色很淺,眼睛細細長長,每次說話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一笑。
一個……受了傷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金不迎的心頭總會浮現(xiàn)出這種想法,她覺得小主子很可憐,明明是那么渴望自由的一個人,卻始終被樊籠囚禁著。
金不迎,只是他反抗的一個小小證明罷了。
他不想要童養(yǎng)媳,也不想禍害別家姑娘,若母親非逼他不可,他也只好找一個小奴隸了。血統(tǒng)高貴的母親向來瞧不上所有平民,而她最心愛的兒子,卻選擇了一個頭上插草標的臟丫頭當媳婦……每每想到這里,小公子都會發(fā)出咯咯咯的愉悅笑聲,看向金不迎的眼神,沉醉又多了幾分。
一群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當然,比起同情這群高門大戶的人,金不迎更同情自己。她不被美婦人強制學這個學那個的時候,喜歡跟小公子的丫鬟們待在一起。
小公子的貼身丫鬟是世代奴籍,她的娘親父親也在這府里當差。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弟弟,無名無姓,大家都喊他“小瞎”。
金不迎和小瞎關系最好,她常常和小瞎一塊兒坐在門口,她看著景色,給小瞎講述春夏秋冬的時候,還順便給他起了個名字。金不迎說,名字是最短的咒,怎么能隨隨便便的呢?不若,以后你就叫小仙吧。
然后,她就這么長大了。像野草,遇水見風就長,金不迎也差不多。只要有口飯吃,有個覺睡,偶爾能和活人聊聊天,她就能很好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和小仙躲在窗臺下,聽見美婦人和小公子說:“我的兒,你也十七了,什么時候和不迎成婚?”
小公子像是情難自禁一般笑了一會,才慢慢地說:“母親,到也不至于這么心急。不迎還是個孩子,理當多活幾年?!?p> 金不迎感覺小仙抓著自己的手忽然緊了緊,他似乎在發(fā)抖,又似乎,只是她的錯覺罷了。
“等她及笄再說吧,這之前我都不想成婚?!毙」佑终f,“您也別逼我,我已經(jīng)退讓了很多步了?!?p> 那年,金不迎十歲。
傍晚,小公子找到了金不迎,摸了摸她的頭,微笑著問:“快過節(jié)了,你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金不迎不知道要過什么節(jié),她怔怔地盯著小公子看了半天后,才說:“想出去玩?!?p> 她太久沒出過門了,都不知道外面的路是什么樣的。
小公子答應了,第二天就帶著金不迎出了府,在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上慢吞吞地走。小公子也很久沒出過門了,他身體不好,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現(xiàn)在不過是抱著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混日子罷了。
金不迎默默記住了這些店鋪的位置,記住了一些顯眼的路標,也記住了在什么地方有七拐八彎的漆黑小巷。
“不迎,在想什么?”小公子忽然按住了她的頭,迫使她轉(zhuǎn)過頭,兩個人目光對視。
“我在想,娘?!苯鸩挥届o地說,“我和娘以前就住在這些地方。”
她不知道這個理由小公子有沒有相信,但她知道,小公子其實沒那么在乎她是否有“逃跑”的想法。如果她真的逃了,抓回來便是。抓不回來也沒關系,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又哪有本事孤身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