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談話（二）
蘇彥琛微皺了下眉。
這些年他大哥的性情和行事方式變化不小，不過與大嫂之間的感情倒沒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從成婚到現(xiàn)在，在所有人眼里，這對小夫妻也算得上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幾乎沒有過什么不愉快的場面。
小夫妻間鬧點(diǎn)別扭按說是再正常不過，然而老爺子不是大驚小怪之人，大哥和大嫂也都不是容易情緒失控的性子，可見這其中確是有什么不同尋常了。
不過，蘇彥琛此時卻想起了些與此不大相干的舊影片段。
那是大哥與大嫂好得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是大哥為求娶大嫂花樣迭出的時候；是大哥一邊被母親打趣一邊又興致勃勃地求母親幫著出謀獻(xiàn)策的時候……
意氣風(fēng)發(fā)，張揚(yáng)熱情，完全不似現(xiàn)在這樣。
想到這些，蘇彥琛心底里忍不住再次恨意頓生。
當(dāng)年那場變故來得實(shí)在猝不及防，他們甚至連反應(yīng)都不及反應(yīng)便都遭了毒手。
一車四人，三死一傷。父親、母親，以及一位貼身隨從，俱被一槍擊中要害當(dāng)場身亡。至于蘇彥琛，只能說他命太硬，可他倒寧愿當(dāng)時死的是自己。
而當(dāng)日的那場宴請，大哥原也是該一塊兒去的。只是不巧趕上大嫂的叔伯從老家過來，算是陰差陽錯躲過一劫。
卻也從此成了大哥的心魔。
每每想起那幾日他大哥不眠不休地跪在父親母親棺前，躬著身子將淌血的額頭一下又一下往地面上磕的情形，蘇彥琛都有種喘不氣的感覺。
他知道這些年他大哥沒有一日原諒過自己，是以，對于大哥的種種變化，從始至終都不曾多作他想。更何況他一向敬重兄嫂，也從來唯大哥馬首是瞻。
然而……世事實(shí)在禁不得多心。但凡開始多心，原本被視作理所當(dāng)然或是被忽視的某些細(xì)枝末節(jié)，就如同受了蠱惑一般都從記憶深處影影綽綽冒了出來。
“你大哥如今是愈發(fā)叫人看不透了。都這么多年了……”蘇老太爺靠在椅背長長嘆了口氣，轉(zhuǎn)首看向幺孫?！拔抑滥銈冃值軅z瞞了我不少事，那就你去！——回頭你找個機(jī)會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彥琛忙不迭搖搖頭?！斑@不太好吧？！說不準(zhǔn)這是人夫妻間的小情趣呢，咱們兩個大老爺么摻合個什么勁啊！您當(dāng)年不也時常和奶奶鬧別扭嗎？我都聽說有幾回奶奶都被您氣得跑回了娘家，沒說錯吧！”
“你少在這兒跟我東拉西扯。正經(jīng)點(diǎn)！”蘇老太爺脧了他一眼，沒上當(dāng)。“你大嫂那樣的性子，就怕她受了委屈又什么都不說。況且，你大哥原也不是愛使性子的人，我就擔(dān)心他們有什么事瞞著咱們?！?p> 蘇彥琛不以為然地往杯子里添茶水?！斑@有什么難猜的。八成就是我大哥在外頭有別的女人，這不，一個不小心叫大嫂知道了唄！”
“你以為你大哥像你啊！”蘇老太爺氣得一時間心口有些發(fā)梗。“還好意思說呢！昨天我和老范下棋的時候，我不過隨口問了句他的小孫女多大了，結(jié)果怎么著知道嗎？——把人老范嚇得一局都沒下完就跑了?！阏f你，這是多給我長臉啊！”
蘇彥琛一口茶水剛?cè)牒?，聽了這話差點(diǎn)被嗆到。“這關(guān)我什么事?。⊥忸^什么樣的人我找不著，還稀罕他那個什么小孫女大孫女？我也挑人的好不好？再說了，您怎么知道不是因?yàn)槿朔稜斔幽寮继钅?！——老爺子，您對我和大哥可得一視同仁，可不能把什么都往我身上賴！?p> “渾小子，你就貧吧！”蘇老太爺沒好聲氣地哼了聲?！皠e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邊鬧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也懶得管你。但是那幫人什么手段你應(yīng)該清楚，你給我警醒著點(diǎn)，別叫人鉆了空子。”
蘇彥琛正應(yīng)了句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繼而就見他大哥蘇彥和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
“爺爺！”蘇彥和進(jìn)來前已脫去外面的西服，這會兒白色襯衫淺色褲子，袖子齊齊整整挽到小臂上，言行舉止再淡然從容不過，全然看不出有半點(diǎn)老爺子之前擔(dān)憂那種不對勁。
“回來了！”蘇老太爺起身從書桌后走出來，抬手示意蘇彥和一塊兒走到小沙發(fā)處坐了?！霸趺礃?？都談妥了吧？”
蘇彥和微一點(diǎn)頭?！罢勍琢?。”因今日秘談的結(jié)果早在他們的預(yù)料當(dāng)中，故而蘇彥和只約略說了說。
“這么痛快？！”蘇老太爺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彥和一眼。
蘇彥和淡淡笑了笑，緩緩道：“這個月月底，又有一批公債要發(fā)行了。”
“難怪?！碧K老太爺仰頭輕嘆，心里了然?！斑@回要多少？”
蘇彥和攤開手掌晃了晃?！笆昶?。并且，他們希望我們能牽個頭，把整個企業(yè)界都發(fā)動起來?！?p> 蘇彥琛一聽這話，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
“既然找上我們，也是算準(zhǔn)了我們無法推脫?！碧K老太爺照例波瀾不驚的語調(diào)，只是冷眼沉吟著?！把巯赂鲃萑笋R明爭暗斗，他們索要的只會越來越多，照這情形，恐怕他們是打算通過我們將整個汀州城的工商界完全置于掌控之中！”
諸如此類的交易并非只此一次，但如此大張旗鼓卻是頭一回。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蘇彥和焉能不知。只是蘇家商政結(jié)盟由來已久，盤根錯節(jié)自是牽扯甚多。況且如今各種不知所謂的團(tuán)體也不安份，內(nèi)憂外患，蘇家再有通天本事也難以獨(dú)善其身
“合作是免不了要合作了，我們卻也不能任其拿捏?！碧K彥和邊思索著，邊略略壓低了些聲音，“我聽他們的意思，似乎是想用西洋人的外交路線，爭取更多國際上的政治支持?！庇兴?，就必有所讓。蘇家與西洋人到底也有多年的關(guān)系，倒是可以利用起來。
三人商量了會兒細(xì)節(jié)問題，蘇彥和忽然想起什么?！芭秾α?，明晚的行動安排得怎么樣了？”
他指的是銷毀曾家城外毒貨倉的事。這事已籌備了不短的時間，奈何對方一直相當(dāng)警覺，防守甚嚴(yán)，他們的人幾次想摸進(jìn)去，都沒有成功。
“都交待好了。”蘇彥琛說完，又覺得有些意猶未盡?！罢f起來，還得感謝殺死曾博文的那位仁兄，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如今曾家那幫蠢貨拼得你死我活的，都不知有多熱鬧！”
正說著，門上有人輕敲了兩下，二小姐慧如從門外探身進(jìn)來叫他們吃飯。
蘇老太爺見著來人，一掃之前的嚴(yán)肅，撐著扶手站起身來?！班?，吃飯吃飯！回頭再說。再大的事都沒有吃飯重要！”轉(zhuǎn)而含笑問二小姐?！笆裁磿r候來的？紹祥也來了嗎？”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大嫂說你們在談事情，就沒上來打擾你們?！倍〗闶煺?shù)赝熳±咸珷數(shù)氖直?，解釋道：“紹祥原本打算與我一塊兒來的，只是臨出門前偏偏學(xué)校又來了電話，說是有幾個學(xué)生被抓走了，這不，又趕回學(xué)校去了?！?p> “這么嚴(yán)重？犯了什么事？”蘇老太爺隨口一問。
二小姐茫然搖了下頭?！敖B祥走得急，沒顧得上多說。我只聽到他們好像提到亂黨份子什么的?！?p> “如今這些人還真是無孔不入啊！今天攛掇這個明天攛掇那個，到處弄得烏煙瘴氣的。這幫學(xué)生到底是年輕氣盛，被人攛掇幾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闭f著，老太爺拍了拍二小姐的手?！澳阕尳B祥別摻合進(jìn)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外頭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呢，別哪天把小命送掉都不知道?！?p> 二小姐也正為丈夫憂心呢，自是無不應(yīng)允。幾人下樓進(jìn)了餐室，卻不見大少奶奶。一問下人，說是給貓喂食去了。那只貓認(rèn)主認(rèn)得厲害，家里頭除了大少奶奶和蘇小囡，旁人一靠近就齜牙咧嘴，惡煞似的。
蘇彥和頓住腳步，又問了句什么，隨后說了句我去看看，就匆匆離開了。
望著大哥的背影，二小姐正感概著，卻見蘇彥琛叫來下人也問了幾句?！霸趺戳耍俊?p> “大嫂去了有一會兒了，身邊也沒跟個人伺候，也難怪大哥不放心！”蘇彥琛說。
二小姐聞言，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按笊┑耐葌瘟诉@么久，怎么總不見好？也實(shí)在是難為大哥了?！?p> 蘇彥琛眉間幾不可見的蹙了下，沒有接話。
蘇小囡正坐在高腳椅上，手里拿著小勺子吃飯。見著幾人進(jìn)來，也不管嘴里還含著飯，就嘟嘟囔囔喊了聲“太爺爺！”
“誒！真乖！慢點(diǎn)吃，別噎著了！”老太爺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孩兒的頭，一面吩咐奶媽給她喂點(diǎn)湯。
“來，姑姑喂你！”二小姐被小侄女嬌憨的小模樣引得母愛泛濫，快走幾步正想往小孩兒身旁坐。誰料卻被人搶先一步占了座位。這還不算，這邊人都還沒坐穩(wěn)，那邊已然伸手將小孩兒剛從碗里夾起的酥肉奪了去，放進(jìn)自己嘴里。
蘇小囡立即氣哼哼扭頭，望向老太爺，“太爺爺，你看——”
老太爺未及開口，二小姐先忍不住出聲?！澳憷献脚鍪裁?？多大的人了，真是！——寶貝乖，別理你小叔，來，姑姑再給你夾一塊。”
見蘇小囡把小碗往遠(yuǎn)處挪，蘇彥琛故意又伸過手去逗了逗?！澳銈€小氣鬼！虧小叔還想著吃完飯帶你出去買貓糧呢！——不帶你去了！”
蘇小囡小聲嘀咕：“不帶就不帶！媽咪剛才已經(jīng)帶我去過了?！?p> “行啊蘇小囡，會頂嘴了啊！信不信，待會兒我就把貓給藏起來，讓你找不著?！?p> “姑姑，你看——”
“幾歲了你??！渾小子！有你這么當(dāng)叔叔的嗎？”老太爺又氣又好笑。二小姐更是忍無可忍伸手在弟弟胳膊上擰了一把。
“嘶……果然是最毒婦人心！”蘇彥琛齜牙咧嘴地揉了揉痛處，“要不要下手這么重啊？”
“閉嘴吧你！——趕緊吃飯！待會兒陪我去趟學(xué)校。你姐夫也沒個電話來，我這心里總不踏實(shí)?！倍〗銘n心忡忡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