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鶴門澗內(nèi)駐扎的是昂州藩的人馬時，傅余英松立刻下了一道命令：留下剛剛組織起來的民勇守城，正規(guī)鄉(xiāng)軍和巡備署下轄的巡兵全部由他自己親自指揮，出城攻擊這處咽喉要地。他要親手砍下中行首歸的人頭，為妻子冬離癱瘓十七年的腿報仇，聲言也是給為了營救妻子而喪命的十六名傅余家武士報仇。他們夫妻的悲慘遭遇全都是這個如今已經(jīng)做了昂州侯的中行首歸造成的。
十七年了，一旦想起，傅余英松心中騰起的怒火絲毫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減弱。他不敢想象如果那封求救信再晚幾天到自己手上會造成什么的后果，他也無法忍受妻子癱瘓所導致的一系列惡果。暗道里的那只火蟬不但奪走了妻子的雙腿，還讓她喪失了女人最偉大的屬性——生育能力。正是這種能力讓人類走到了今天，否則哪來的今日之文明昌盛？冬離在輪椅上坐了十七年，坐壞了身子、坐沒了熱情，最近兩年她簡直就像失去魂靈的一副空殼，不想見人、不愿說話、白天躲在房間里還要把門窗緊閉，只有傍晚才愿意出門，但也只限陽臺、花園，或者到西極門城樓看夕陽。若不是心中堅定的愛，她肯定連丈夫都不愿接近了……
這一命令遭到曲原全體文武官員的一致反對，都管司左丞辛垣休顯更是拼死相阻，傅余英松就真的命人把他送上了浸木臺。他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文武官將們只好把弘義魁士請來。
魁士一進門就說：“我剛剛接到神都來的消息，法王已經(jīng)接受楚亞國王的奏請，允準正在云然境內(nèi)作戰(zhàn)的全部楚亞軍隊回防自己的家園?！?p> “我讓你負責宋下，盯住語石，你怎么總把心思放在神都？”傅余英松根本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不想聽到任何勸阻，也包括來自弘義魁士的。
弘義驟然變色道：“你這是什么話？神都也有四塊語石！”
傅余英松嚷道：“我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弘義笑了，“老頭子開始有點多余了對吧?！?p> 其實，話一出口傅余英松就后悔了，只是他不想立刻承認。“這事你別管，那個地方我打定了?！?p> 弘義一聲不吭地退下了。他一直看著那個帶著失望的微駝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心中的無助就洶涌成了汪洋大海。
支援云然國的楚亞軍隊中有兩萬多來自宋下藩，他們的回撤意味著曲原的壓力必定會增加，而那五萬邾夏騎兵很有可能在還沒靠近宋下藩之前就被殲滅，到那時朝廷的怒火將會全部傾倒在曲原這個“叛教叛國”的小小土司道頭上。而災難根本不用等到那個時候，眼下，如果這消息在城內(nèi)散布開，曲原就會再次爆發(fā)變亂，軍民們會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傅余英松這個土司身上，他們會拿他到圣廷和朝廷那里換取赦免。
猶如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了傅余英松一個透心涼，他心中的仇恨和怒火在掙扎中漸漸失去了勢頭，乖乖地退縮到它們平時該待的隱秘角落里去了。
冷靜下來的傅余英松急忙往三生觀趕。
天色已晚，天空還灑著牛毛細雨。三生觀里燈火輝煌，依舊亮如白晝，即便到一個小角落里也找不到一片陰影。弘義在凈心所待了幾十年，他曾說過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絲陰影。他正在三生殿中誦經(jīng)，一見傅余英松進門就趕緊起身相迎，擺出的謙恭姿態(tài)讓他好不尷尬。
“魁士先生息怒，我是來賠罪的?！备涤嘤⑺蔁崆榈匦χ⑽⒕狭艘还?。
弘義雙手護心，畢恭畢敬地還了一個深躬，“不敢，老頭子還想多活幾年?！?p> 傅余英松笑道：“我昏了頭啦，你也知道我妻對我有多重要，想起她我總是會喪失冷靜?！?p> “愛自己的妻子沒錯，大人不用跟我解釋。”弘義依舊緊繃著臉，似乎連燈光都無法附著其上。
傅余英松毫無辦法，改用戲謔的腔調(diào)道：“你別這樣一本正經(jīng)的好不好，我無非就是沖你說了些氣頭上的話，干嘛像孩童似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弘義卻依舊保持著嚴肅，用鄭重的口吻說：“跟小老頭認錯沒必要，最重要的是你怎么跟下面人解釋。”
這還真是個迫在眉睫的大問題，他把弘義趕走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出面反對出兵之事了。將軍們紛紛回到值守，只用了半天時間就作好了出城作戰(zhàn)的所有準備，速度之快不由得傅余英松不暗暗擊賞。眼下，一萬大軍分三路，分別集結(jié)在東西北三門附近。箭已上弦，只等他一聲令下。
“讓他們回去唄！”傅余英松故作輕松道，“各司其職?！?p> “朝令夕改？他們會怎么看你這位土司？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出兵打那個地方的真正目的。誰會愿意為一個視戰(zhàn)爭如兒戲的將軍賣命？還有，上千號失主武士和游俠都看著你呢，他們來曲原城不是為了幫你報私仇，他們是為了捍衛(wèi)三生大道而來的。這些不計利益敢為正義奮不顧身的人才是你的中堅，一旦他們對你失望，那才可怕呢！你已經(jīng)夠慢待他們了，遲遲都不肯見他們，還把他們當犯人一樣防著看著，北山儀文昨天還向我抱怨，他快撐不住了，又不敢跟土司大人發(fā)牢騷?！焙肓x的臉色在說話中漸漸變得熱情洋溢起來。
傅余英松越聽越感到不安，他對那些游俠武士的監(jiān)視和暗中調(diào)查已經(jīng)引發(fā)了多次沖突。一些人要離開，但又被禁城令阻擋，不滿促使這些身手不凡的人把矛頭指向了官府衙門，結(jié)果沖突又把他們的不滿強化成了對曲原的敵視，如果任由其惡化，一千多游俠武士足以把曲原攪得天翻地覆。
弘義見他不搭腔就繼續(xù)道：“這就沒主意了嗎？那就再聽老頭子一回，去瞧瞧他們，大戰(zhàn)將至，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士兵們會更加勇敢?！?p> 但是，傅余英松認為還沒到肯定他們的時候，如今來自蝴蝶谷的人已經(jīng)達到了百數(shù)，這伙人包下了整座天歌客棧，禁止一切外人出入，儼然把那里當成了他們的老巢蜻蜓堡。韓均也不能靠近，只能在周邊街巷店鋪里安排二十二名武士對其日夜監(jiān)視，但是到目前為止并未發(fā)現(xiàn)這伙人有什么異常舉動，他們甚至比其他人更老實。如果他們真的對土司府動手反倒好辦，直接出兵剿滅即可，可他們這樣老老實實待著，傅余英松就沒辦法動其毫發(fā)。若毫無根由地對他們發(fā)動攻擊，會引發(fā)其它游俠武士的群起反抗。如果現(xiàn)在解除對他們的限制，其中暗藏的敵對勢力搞起破環(huán)就方便得多。
“這事還是再等等吧?！备涤嘤⑺上肓撕芫貌艧o奈地說，“咱們不是抓了一個昂州軍的參領(lǐng)嗎，就拿他的頭給眾軍一個交代，我愿意承擔自己的沖動帶來的任何后果……”
弘義的臉立刻就笑成了花，“用生命去愛妻子是值得尊敬的事，但老頭子更欣賞你的殺伐決斷！就這么辦，老頭子在后面給你添把火?！?p> 說著就把一封信掏給了傅余英松，他一看不由得心花怒放起來。信是武士錢少沖從宋下城寫來的，說宋下城眼下已經(jīng)被一支號稱“端木軍”的難民大軍包圍，歐陽忠狗急跳墻竟然簽發(fā)了一道不倫不類的緝捕令，全城懸賞通緝端木功良的小兒子，結(jié)果導致城內(nèi)許多年輕人跟著遭了殃，一些大戶們正暗中密謀反抗。如果他們能把城里的一半百姓全部鼓起來，歐陽忠和青覺知事全都得完蛋。到那時晴宗塔的守備一定會松懈，他懇請傅余英松寬限些時日。隨后話鋒一轉(zhuǎn)，就開始匯報他們的慘況。
被派往宋下的武士一共四十人，其中十人負責查訪失蹤的李重乾和段劍明，傅余英松懷疑這兩個人已經(jīng)得到了“迷龍刀”，擔心他們當了叛徒。另外三十人則不惜代價勢必盜取秋海棠語石。錢少沖在信中說李重乾死了，段劍明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青覺的踐位大典上，并燒毀了整條花鳥街，受到通緝，如今下落不明。至于語石，他們至今沒能進入晴宗塔，可已經(jīng)折損了七人，剩下的人全部加入了總管鮮陽定方組織的武士反抗團，這位總管與歐陽忠徹底決裂。剩下的人一致認為歐陽忠會失敗，所以選擇鮮陽總管，以便利用他的力量，奪取晴宗塔。
看完信后，傅余英松實在難掩心中的激越，高聲嚷道：“你怎么不早拿出了，看把我逼成啥樣啦！有了這四五萬‘端木軍’在后方點火，我還愁什么！”
弘義道：“這是從你那回來之后才拿到的，現(xiàn)在兩座城都被大軍包圍著，通信實在是太難了。”
傅余英松道：“可是我們還需要一封信，告訴錢少沖暫時把語石放一放，加緊尋找段劍明，‘迷龍刀’更重要。五日前韓漾回來報信，說仝德海已經(jīng)追蹤到‘鳳凰鑒’的下落，竟然還在明雷山中，就在兩個元士手中。我又派了十五名武士跟韓漾一道前去增援仝德海，相信很快就能得手?！?p> 弘義贊同，立刻著手寫信。傅余英松決定親自去北極門撤銷作戰(zhàn)計劃。
三生觀離北極門很近，穿過一條鶯歌大街就到了。
集結(jié)在北極門附近的四千軍士此時都還在靜待命令，北極門校場容不下四千人，于是他們就把附近的街巷也占領(lǐng)了。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聚集在一處，竟然聽不到任何聲音，天空還在飄雨，風和雨帶來的蕭索味道讓傅余英松意識到他們的安靜不是出于嚴守軍紀，而是害怕，雨和風里全是瑟瑟發(fā)抖的身影。西門定野就在北極門的城樓上，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大人，金朵河上都是昂州軍的巡邏小艇，離得那么近，我們一出去城立即就會被發(fā)現(xiàn)，根本不存在偷襲之說?！?p> 傅余英松扒在垛口里往北方遠眺，細雨讓夜色更加黑暗，什么也看不見。西門定野慌忙勸阻道：“大人快不要靠近城垛，巡邏艇上裝了床子弩?！?p> 話音未落，一條火龍從黑暗里呼嘯飛來，傅余英松剛被信平驍撲倒，火龍就在城頭上炸成了一團火，他的一名護衛(wèi)被火團吞沒，慘叫著來回亂沖亂撞，被他撞上的人也都跟著燃燒起來。一時間城頭上成了火人的天下。西門定野只好下令將這些倒霉的士兵射殺，以阻止迅速火勢繼續(xù)蔓延。
傅余英松驚魂未定，由軍士們簇擁著下了城樓，西門定野跟在身后濤濤不絕道：“上次吃了咱們床子弩的虧之后，第二天他們就在每條船上都裝了一架，幾乎每天都與我們對射。適才發(fā)射的是裝有火油的箭，被他們稱作‘火龍箭’，它的整個箭身都是空心的，火油裝填在箭體內(nèi)，一點也不影響射程和精準度，而咱們卻只能在箭頭上加綁火油灌，如此就射不到金朵河上了。這些日子以來咱吃大虧了。只要人馬一出城，準成那些‘火龍箭’的活靶子，所以屬下斗膽，再次懇請大人，暫緩出兵，從長計議。”
“那就別出去了，計劃取消?！备涤嘤⑺纱鴼庹f，這次驚嚇著實不小，要是信平驍離自己再遠些，反應稍微再慢那么一點點，自己也就成一堆大火了。
他的話被一旁的軍士聽見，立刻就引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這是典型的怯戰(zhàn)表現(xiàn)，他寧愿聽到抱怨和謾罵。于是等到喧嚷平息后他提高嗓門質(zhì)問道：“如果我讓你們出城戰(zhàn)斗，你們還會像這樣歡呼嗎？”
“會……我們會……我們要打退昂州鬼……”回應聲稀稀拉拉，并且很快被沉默吞沒。
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幾千顆腦袋成了霜打的茄子，全都耷拉著，還能看見臉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但傅余英松也沒從上面看到希望中的壯懷激烈。
他自己的心也像被霜打了一樣，但他不能怪士兵，如此長久的圍城對峙能奪走任何堅強者的意志，他們需要改變，需要在這變化中看到新的希望，甚至需要鮮血的刺激。
傅余英松繼續(xù)高喊道：“你們是軍人，可剛才你們的表現(xiàn)連一群土族農(nóng)夫都不如?！?p> 西門定野湊上來，小聲叫了一聲大人，他聽到了，明白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能拿土族和眼前的庶族軍隊相比較，這是對他們的極大侮辱。他也清楚自己這樣做極有可能引起嘩變。他就是要用《血統(tǒng)論》的威力刺激一下他們體內(nèi)已經(jīng)疲軟變質(zhì)的血性。
只這一句就把所有低下的頭抬了起來，他還注意到一些人臉上的驚訝和憤怒。
他高聲喊道：“此時此刻，宋下城的周圍聚集著一支四五萬人的大軍，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土族。世人都知道土族不能進城，他們只能生活在鄉(xiāng)村、山野，可現(xiàn)在他們有膽量拿起耕地用的鋤頭、鐵鍬和鐮刀要奪下一座藩城，因為邾夏人要來了，土族農(nóng)民們只有進入城市才能避免被邾夏人的馬蹄踏破頭顱。但你們別以為土族們是為了活命才有膽量進攻宋下的，我相信每一位為人夫為人父的男兒都會為自己的妻兒挺身而出，哪怕肝腦涂地，土族們有膽量為了妻兒藐視《圣律》，把《種姓典范》踩在腳下，你們是比他們更加高貴的庶族，也理應有膽量為自己的家人妻小免受破城之后的侮辱和殺戮去戰(zhàn)斗！但是，適才我從你們的歡呼聲中只聽到了怯懦！聽到不用打仗了你們就高興了，歡呼雀躍了！我看到的的確是一群被嚇傻的綿羊。你們害怕昂州鬼，‘火龍箭’難道就那么可怕嗎？你們放心，我們很快也會擁有！”
這番帶著憤怒的呼喊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們不怕昂州小鬼……請大人下令……現(xiàn)在就干一仗……大人不要小瞧我們……”應和聲像浪濤一樣此起彼伏，最后匯成齊聲高呼：“曲原威武、曲原必勝、曲原萬歲……”他們紛紛把兵器舉過頭頂，驚得飄落的雨水都在發(fā)抖。
傅余英松享受著這番昂揚的斗志，像是在欣賞自己親手創(chuàng)作的驚人畫作，畫面中蘊含的力量讓他如癡如醉。
待呼聲過后，他繼續(xù)喊道：“現(xiàn)在你們的任務是養(yǎng)精蓄銳，等待即將到來的戰(zhàn)斗。我會盡快為大家奉上最精良的‘火龍箭’，還有更多的床子弩，車弩，石炮，爭取把來犯之地斃之于城門之外?！?p> 有人提問道：“土司大人，歐陽忠找來了昂州人，那我們是否也擁有盟友？”
傅余英松道：“世界上所有忠于道義者都是我們的盟友，如今圍城之際，各方游俠和武士依舊蜂擁而至，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問道：“聽說……有人傳言說……我們和邾夏人結(jié)盟了，這不會是真的吧？”
緊跟著就響起了一片附和聲。
這一問把傅余英松驚得冷汗都出來了！與邾夏結(jié)盟之事屬于絕密，只有他自己、弘義魁士和幾位主要文武官將知曉，莫非這幾個人當中也出了叛徒？如果讓全城軍民知道他們和邾夏人勾結(jié)，一切就都完了。他努力定住心神，一側(cè)身把信平驍?shù)木迍Π纬?，雙手握著，舉到半空，高聲喝斷漸漸增大的喧嘩，“此乃叛教叛國之言，是誰在那里胡說八道，膽敢再傳此謠者，就地正法！”
他的口氣雖鏗鏘凌厲，內(nèi)心卻在惶惶不安中拼命地掙扎，他向西門定野望了一眼，鄉(xiāng)軍都領(lǐng)的臉也白了，茫然地搖著腦袋。
這時，只見侄子傅余德瑜揪住一個士兵從方隊里擠出來，他一手提著刀，另一只手使勁把那名士兵按跪在泥水地上，“大人，就是此人首先發(fā)問傳謠，擾亂軍心，標下請求將其立即正法?！?p> 那人已經(jīng)抖作一團，告饒道：“德瑜少爺饒命，屬下也是聽別人說的……”他昂起頭往人群里喊：“時軍力，你小子倒是站出來說句話啊，你不是說沒事嗎……你們都……”
沒等他再往下說，也沒等傅余英松發(fā)話，傅余德瑜手起刀落，干凈利落地把一顆還在說話的腦袋砍了下來，頭向近旁的人群滾過去，還張著嘴，把整齊的隊伍嚇出一個大缺口。
西門定野剛要發(fā)聲，被傅余英松攔住，“別管他！”德瑜的突然出現(xiàn)和表現(xiàn)讓他又喜又驚，喜的是用刀和血來“辟謠”肯定比自己適才的那一通警告更有效，自己沒邁出的一步被侄子做到了。同時也被侄子的果決狠辣驚住了，意識到這已經(jīng)不再是個柔弱的少年，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涼在心肺和脊背間游走。
德瑜大聲喊道：“時軍力，出列。”他提著滴血的刀，簇新的銀色魚鱗甲上也被血污了一大片，正經(jīng)受著細雨的洗刷。
附近的人就開始用目光幫著尋找那個時軍力，原本整齊的方隊瞬間亂成了亂哄哄的人群。不多時一個精瘦矮小的巡兵被一群同袍押上前來?！斑@小子想跑?！币粋€百夫長說。
德瑜還要動手，西門定野趕緊上前將他制止，又把傅余英松拉到一邊低聲道：“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濫殺下去會出大事的，你能現(xiàn)在就把四千人的腦袋通通砍下來嗎？
傅余英松恍然醒悟，自己竟然忘了刀和血的恐嚇能暫時堵住四千人的嘴但無法清除已經(jīng)聽進他們心里的話。幾乎可以肯定，這四千人當中不會被刀和血嚇住的人大有人在，刀和血只會讓他們心里的那句“謠言”變成他們愿意相信的那個“事實”！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事麻煩大了，需要從長集議，稍有不慎可能會萬劫不復。他趕緊命令道：“把這個人送到巡備署，讓東郭韋好好查查，必須揪出造謠的罪魁禍首?！?p> 德瑜收了刀，跪在泥水地里稟道：“這兩個巡兵都是我小隊里的人，標下治軍不嚴，理應一同問罪?！?p> 傅余英松瞟了一眼近處的士兵，無數(shù)雙眼睛因侄子的話而集中打到他的臉上來。他明白，這是在等待著他給出一個一視同仁的處置。
他只能允準德瑜的請罪。
果然不出傅余英松所料，不出三天，整個曲原城都被掀動了。首先做出反應的是外援武士和游俠，他們紛紛走出自己居住的酒樓客棧，所有巡備署設置的監(jiān)視崗哨全部遭到了攻擊。他們先在圣女大街匯集，然后徒步到官司大街，沿途不斷有民勇和百姓主動加入，到達土司府時人數(shù)絕不少于五千。不得已，傅余英松只能調(diào)來同樣數(shù)目的鄉(xiāng)軍將官司大街及周邊市坊封鎖，他最擔心的是蝴蝶谷的人趁亂行動，所以多日來一直把《原道石書》《原道手記》和“孔雀圖”隨身攜帶。結(jié)果他的調(diào)兵行為只會讓事態(tài)更加糟糕，更多的民勇扒掉剛剛穿上的號衣，更多的老百姓的膽量瞬間變大，幾乎每一個衙門都遭到的圍堵。一些混賬敗類趁機作案，巡兵就到處滅火，比鄉(xiāng)軍還忙。
城里的亂局被城外敵軍的斥候獲悉，公西宏還沒動換，血戲子率先跳出來發(fā)起了一次規(guī)模不大不小的攻擊。他們出動五千人全力攻擊西極門，而此時整個西城墻的的守軍也不過三千。血戲子動用轒轀車飛橋等攻城器械，一度沖到了城樓之下。吊橋被他們控制，大型沖車得以越過護城河也沖到了城下。撞擊城門的巨大響聲似乎動搖了城內(nèi)百姓懲罰叛神者的熱情，而東極門急促的警鐘則讓他們徹底失去了鎮(zhèn)定。他們被血戲子的名聲和吐陀羅人的野蠻鎮(zhèn)住了。的確，連傅余英松也得承認，如果讓這兩者破城而入，曲原恐怕比慘遭高星人查鄰人屠城的崇滄也好不到哪去。
最終，血戲子被曲原軍民合力擊退，還沒來得及發(fā)起進攻的吐陀羅人看到血戲子的凄慘敗像之后也停止了集結(jié)。好在南北兩面沒有動兵的跡象，但根據(jù)觀察哨得到的消息說有可能公西宏和昂州軍的主將都把這次動亂當成了傅余英松的陰謀，所以才沒有輕動。傅余英松聽了以后，額頭上冒出的汗擦都擦不過來，他還無法確定曲原城是否能抵擋住敵軍的全面進攻。
城內(nèi)的局勢也因這次攻防戰(zhàn)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弘義魁士再一次展示了他處理危機的高超手段，只是一開始并不知情的傅余英松被他嚇壞了?？坑H自率領(lǐng)數(shù)千民眾前往土司府把傅余英松揪出來，“強逼”著他在三生殿的神壇前起誓誓死捍衛(wèi)圣教，還獻了血愿。把抵御還遠在崇滄的邾夏入侵者列入計劃，寧可全體殉教也不向蠻夷投降。
過后弘義才向他解釋，“我要的就是你真實的憤怒，只有你憤怒了，他們才相信你是無辜的。這些人只會用雙眼看世界，他們的心是半盲的，另一半是留給他們的主宰者的。”
傅余英松嘴上連連夸贊，心里卻生出了新的擔憂，如果這樣做的不是弘義而是一個有私心者，或者弘義一時無法控制局面，自己豈不是十分危險！
時軍力一張嘴就把三百人送進大牢，其中有武士、官府吏員，大多數(shù)都是巡兵。官階最高者是一個百夫長，名叫水丘勇，一鞭未抽就全招了。原來是東郭韋在搞鬼！傅余英松聽了喜怒交并，恨不得親手撕了這叛徒，同時也從他身上看到了平息事態(tài)的希望。
牢中的東郭韋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見傅余英松親自來看他，立馬眼淚就下來了，哭著鬧著喊冤枉。這哪還是平日里那個英姿颯爽的巡兵管帶？看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不怕死的人，不管多么剛強勇武，在面對屠刀時也都成了軟蛋。如此看來，死亡真是個好東西，它不單能讓痛苦的人解脫、能讓兇惡的人完蛋、還能讓所謂文明人類暴露出動物的本相。
東郭韋跪在傅余英松腳下，聲淚俱下，“這等比天還大的事屬下怎能隨便亂說呢，這是有人栽贓陷害?。∫欢ㄊ菙橙?，這是他們的離間之計啊，土司大人您不能上當??！”
傅余英松吩咐信平驍把食盒放下，叫他到外面候著。東郭韋一見食盒，哭得更厲害了，“大人，您真要殺我嗎？您就不能再查查嗎，那三百多人里可不全都是巡兵啊，也有鄉(xiāng)軍和武士，大人怎么就認定是我呢。我冤枉……”
傅余英松倒?jié)M了一杯酒送給了他，低聲說：“放心喝吧，這不是毒酒?！?p> 東郭韋猶豫著接過酒杯，但沒有喝，見傅余英松喝下一杯之后，他一連干了三大杯。
傅余英松道：“你說你冤枉，問題是那個叫水丘勇的百夫長一口咬定是你醉酒之后跟他說的，他說你是為了給他提振信心的?！?p> 東郭韋解釋道：“我承認，軍中禁酒之后我不止一次偷著喝過，但這事怎么能跟手下人一起干呢！水丘勇是公報私仇，就是因為我把今年僅有的一個什夫長位置給了德瑜少爺，沒有給他的弟弟水丘猛。”
“你再想想，水丘勇說你叫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酩酊大醉了，你喝了整整兩瓶紅玉粒酒，你叫他是讓他給你送酒的，結(jié)果就把他留下了?！?p> 東郭韋雙手抱住腦袋，做出一副努力思索卻一籌莫展的痛苦模樣，“我想不起來了，一定沒有這事……沒有……”
傅余英松道：“城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亂了套，就在此刻，土司府和三生觀門前至少聚集著上萬人，帶頭的是那些外來的游俠和一些失主武士，新招募的鄉(xiāng)勇有六成都在其中，他們要弄清一個事實，到底我有沒有背著他們跟邾夏人結(jié)盟，他們連弘義魁士的話都不愿意相信，而對于我早有人聲言要把我送上浸木臺，然后出城與公西宏締合，你說我該怎么辦？”
東郭韋茫然無語的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滿面驚恐地哀求道：“不，大人，您不能這樣做，您可以派鄉(xiāng)軍前去彈壓，他們這是想造反，該死，只要殺光他們就行了。”
“你要我殺光一萬人，曲原城誰來守？城內(nèi)的軍民加一起總共才五萬數(shù)。”
東郭韋癱坐在地，嗚嗚哭了一陣后，突然猙獰道：“這是事實，為什么讓我來承擔，為什么？早知道如此，我早該把這樁密謀大肆宣揚出去的……我們東郭家十幾代人為傅余家效力，你竟然如此忘恩負義……來人啊……聽我說，傅余英松真的和邾夏人有勾結(jié)，這是真的……你們不要跟著他一起找死，圣廷遲早會知道真相，一定不會放過他……你們不要被人騙了還替他賣命……”
傅余英松任由他大喊大罵，牢中的獄卒早被信平驍趕出去了，至于同牢的其他囚犯一個也不會活得比他更長久。
東郭韋足足罵了一刻鐘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從新癱坐在地上兩眼發(fā)了直。
傅余英松走過去將他扶起，又塞了一杯酒在他手里，用緩軟的口氣說：“我已經(jīng)讓你的二弟東郭業(yè)接任巡備署統(tǒng)帶之職，您的兒子也做了西門定野的貼身侍從，只要你幫我度過這個難關(guān)，我保證東郭家的榮耀繼續(xù)一代代延續(xù)下去?！?p> 東郭韋的雙眼因憤怒而充血，因充血而恐怖，他臉上的猙獰讓傅余英松想起了三弟英煌臨死時的樣子，三弟無疑也是怕死的，但他用憤怒和絕望把恐懼的面目遮住了。這才是堂堂巡備署統(tǒng)帶官面對死亡是時該有的樣子，既然做不到泰然面對，那就怒目相迎。
東郭韋猛得撲過來用雙手抓住傅余英松的領(lǐng)子，兇狠道：“怪不得有傳言說你連親弟弟都敢殺，我今天算是相信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對吧！你可真夠狠毒的??！傅余英松你給我聽好了，我可以幫你散慌，你要是敢食言，我一定變成兇靈滅掉你們整個傅余氏。”
第二天午時，東郭韋以誹謗主君，惑亂軍心的罪名被送上了浸木臺，面對著幾乎全城的人承認自己就是謠言的編造者。他說：“因為我覺得這場丈打不贏，所以就想用這個法子借你們的手來除掉堅持主戰(zhàn)的傅余土司，然后開城向敵人投降，以保全性命。是我太膽小，也沒看清當下對曲原的有利形勢。如今舉國大亂，邾夏蠻兵屠滅崇滄城，四五萬‘端木軍’圍攻宋下城，公西宏退軍是遲早的事，而圣廷和朝廷最終會明白我們曲原維護三生大道的良苦用心和感人氣魄，將把我們曲原土司道樹立為當世典范。做為一個臨死才幡然醒悟的罪人，我懇請你們一定要堅定不移地追隨圣教道義的大旗，誓死捍衛(wèi)圣教的尊嚴，保衛(wèi)我們自己的家園……”
后面的話是弘義魁士的手筆，他說既然犧牲這么大一個人物，就應該讓他的作用發(fā)揮到極致。結(jié)果效果果然出乎傅余英松意料，數(shù)萬人的高呼聲把他心中的擔憂淹滅，即便再有人跳出來質(zhì)疑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了。
行刑的是傅余英松本人，這是東郭韋最后的條件。他說要把自己的血濺到傅余英松身上，以血愿的方式來保證他的承諾不會中途變卦。
他本要拒絕，聽了弘義的勸告才勉強答應。他說：“百姓們更愿意看到他們的主君親手砍下他們痛恨的人的腦袋?！?p> 人頭落地的那一刻，東郭韋一定還懷著滿腔的憤怒，血從無頭的脖腔中噴出一人多高，浸沐臺上像下了一陣血雨。他根本無處躲閃，連臉上都開滿了血花。
“都是你?！彼蚝肓x抱怨道，“干嘛非要這樣！”
弘義說：“血愿和你的承諾都是東郭家應得的，畢竟他們付出的是一條人命?！?p> “他是叛徒，罪有應得?！迸淹蕉肿尭涤嘤⑺梢а狼旋X，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危險的叛徒，他連做夢沒法忘記二弟傅余英洪的存在。
“他是冤枉的！”
傅余英松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到弘義的臉上，“什么意思？”
弘義從一個護法禁士手中接過一只黃色的小包裹遞過來，傅余英松打開一看，傻了?！笆裁匆馑?？”他重復道。
“意識就是我們冤枉了東郭韋?！焙肓x道，“這東西你很熟悉吧，是韓均在天歌客棧搜到的?！?p> 浸沐臺上還有三十一個事先被割去舌頭的陪刑犯人，三十一個黑衣劊子手還等著傅余英松的命令，但他的心已經(jīng)從這里飛走了，在護衛(wèi)隊的保護下他向瘋了一樣往土司府狂奔。
下了馬，進了大門，徑直往后苑去了。
這是傅余英松第一次不經(jīng)通報就闖進弟媳的內(nèi)室，盂丘明淑正在給一件黑色的長袍繡紅色的蓮花，見他進來，她只是瞥了一眼，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這和以往的熱情相迎可大不相同。
傅余英松走到桌前，把手里的一把短刀輕輕放在桌子上，緩聲道：“你見過這東西嗎？”
弟媳兀自忙活著，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這是德瑜十三歲從軍那年大伯送給他的，我怎能不知?！?p> “可他把它弄丟了，還被壞人撿去了?！?p> “不是丟，是送，送給了一群朋友，至于又被什么人揀去或者偷去搶去我就不知道了?！?p> 傅余英松忍住心痛道：“我把他當做傅余家的繼承人，可他竟然勾結(jié)蝴蝶谷的歹人要置我于死地。”
盂丘明淑道：“大伯不是也想讓寧寧死嗎！還有他們的兩位叔叔不也是死在自家人手里？弒親對于咱們傅余家似乎算不了什么！”
傅余英松的腦袋頓時就像炸開了一樣，除了血肉模糊就什么也無法想象了，他盯著眼前這個變得極度冷靜的女人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忘記了來此的目的。是興師問罪？是清理門戶？好像都不是。他本該到牢里，親手解決還被關(guān)在那里的德瑜，為何偏偏會來到這？
“你還知道什么？”他已經(jīng)無法克制自己內(nèi)心漸漸膨大起來的瘋狂。
盂丘明淑終于繡好了那朵像鮮血一樣紅的十六瓣蓮花，她站起身將黑袍展示給傅余英松看，原來那是一件壽衣。她說：“我一共做了三件，這件是給你的，嫂子走了，這事理應我這個做弟媳的代勞?，F(xiàn)在看來你暫時是用不上了，或許我不該先做我和德瑜的那兩件，豈不是在詛咒我們倆比你先走嗎！我真夠糊涂的?！?p> “回答我的問題，你還知道什么？”傅余英松想吼卻根本提不起嗓門，在女人面前他身上有些東西好像就會消失一樣，比如暴躁的脾氣和粗野的沖動。
“我的丈夫，你的二弟，在被你打發(fā)到長城之前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庇矍鹈魇缫贿呎f一邊認真地疊著那件壽衣。
“那時候德瑜還小，你們怎么能讓他知道這些，你們是在害他！”
“害我們的是你，是那該死的所謂家族使命。英洪不讓我告訴孩子們，怕他們不懂事泄露出去招來你的毒手，但我覺得他們應該知道他們的父親是為了什么才離開他們的，我不想對孩子說謊?？上驳氖莾蓚€孩子自幼就能明辨是非對錯與輕重緩急，我們想活下去，可是大伯根本不給這個機會，你把寧寧帶走不就是想利用她把那些打‘孔雀圖’主意的對手引出來，引到曲原城之外嗎？你險些就成功了?！?p> 傅余英松咬牙道：“這么說蝴蝶谷的人就是你招來的？”
“我哪有那本事，都是德瑜?！庇矍鹈魇缑媛兜靡?，“他去當兵不就是為了不被你軟禁在這土司府里嗎！”
“你們?yōu)槭裁匆@樣做？”傅余英松忍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傅余氏，我們曾經(jīng)是王族，兩千多年前統(tǒng)治著一個富饒的國家，我做這一切都是要恢復它們，你們?yōu)槭裁磦€個都要跳出來反對我？難道你們的身體里流的不是傅余氏的血？”
盂丘明淑道：“我不是！我姓盂丘，我的父親只告訴我女人的使命就是相夫教子，你說的家族榮耀我不懂，這你得去跟德瑜談。不過在你離開這里之前請先送我走，我不想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怎么死的。”
她終究只是一個女人，說到這里時她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眼睛里也閃出了微微淚光。
“我不會讓你們死的！”這句話幾乎是不加思索脫口而出的，連傅余英松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明明是怒氣沖天，卻連大聲說話的能力都沒有，更別說殺人了。那么留下他們又該怎么辦呢？
他把留在門外的信平驍叫了進來，吩咐道：“找?guī)讉€合適的人，晝夜陪著夫人，要是有任何閃失，就讓她們賠死?！?p> 走出屋門，得見天日之后，傅余英松終于把怒氣傾倒出來，他掄起馬鞭瘋狂地抽打路上碰到的每一個人，連一頭拉菜蔬的驢都沒有放過。
他用馬鞭抽巡備署大門口的門衛(wèi)，抽前來相迎的軍官，見到東郭業(yè)時才忍住。但嘴里說出的話卻依舊鋒利無比，“你為什么不去送送你的哥哥，即便他該死，那也是你哥哥。真是個混賬?！?p> 東郭業(yè)只有三十五六歲年紀，看上去還相當年輕，也比哥哥高大英俊一些。他于一年前剛剛回到曲原，此前一直在外游歷，有傳言說他還隨遠洋船隊去過東洋，看過大海壑。
他冷著臉回道：“該死的人就讓他去吧，沒什么好送的，我只記住他怎么死的就行了?！?p> 他是被冤枉死的！傅余英松趕緊把目光從東郭業(yè)臉上移開。“帶我去大牢！”他吼道。
走到獄室門口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如何面對德瑜，痛斥？毒打？或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其迷途知返？好像都不能，他會忍不住把他剁了，但是這想法一旦在腦中形成，冬離就會站出來替德瑜擋刀。只見她滿面淚容，好像在哭訴什么。他不用想就知道，殺了德瑜自己就得再娶別的女人為傅余家傳宗接代，妻子正在傷心呢……
他把那把短刀交給了東郭業(yè)，“把這個給德瑜，再替我?guī)€話給他，只說叫他好好保管，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不能輕易送給其他人，否則我會很生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