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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反攻

第二十九章 宋下城,蛻變的鬼獵人

祖先的反攻 堅硬如水 10033 2021-06-28 08:18:00

  “你是誰?”端木風大叫一聲,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好幾步,直到被身后的椅子堵住才停下來。

  一個雪白的老太太手里端著一個燭臺,燭火搖曳,蒼白的臉上兩片紅唇格外醒目,不由得讓人想起烏同人傳說中的鬼母娘娘。

  老太太開口問:“孩子,是誰送你來的?”說著話,人就到了跟前。端木風雙腿發(fā)軟,癱坐在身后的椅子里,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是……穆……穆姐……瑾……”

  老太婆沒有答話,轉(zhuǎn)了一圈,許多蠟燭就亮了起來。折回來站在端木風面前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比上一個還俊,你先坐著,我一會兒就好。”說完,扭身就往門外走。

  見老太婆進了西廂房,端木風跳起來撒腿就往外跑。剛跑到院子里,正與端木風撞個滿懷。

  “干什么,遇見鬼啦?”褚恩農(nóng)問。

  “里面有個老太婆,像鬼母?!倍四撅L哆嗦著回答。

  褚恩農(nóng)大笑道:“什么鬼母鬼公,那一定是雪媽。”

  穆瑾厲聲喝道:“給我小聲點!”

  這時候那個老太婆正從西廂房出來,雙手端著托盤,上面有點心和酒壺。一見褚恩農(nóng)就笑著說:“你又回來啦,快進屋?!?p>  褚恩農(nóng)賠笑鞠躬不語。

  穆瑾接過老太婆手里的東西挽著她的胳膊進去了。

  褚恩農(nóng)小聲道:“你剛才說雪媽是鬼母,穆姐像鬼嗎?”

  端木風剛從驚嚇中掙脫出來立刻又掉進了窘迫里,被別人看到自己的軟弱讓他懊惱。就一聲不吭地回到屋里,撿了角落里的一張椅子坐著。雪媽過來叫他吃東西,他擠出些笑,拒絕道:“我有些不舒服,吃不下東西。”。

  雪媽站著不走,伸手要去拉他的手,他下意思得躲開了。直到穆瑾過來一通比劃,雪媽才搖著頭離來。穆瑾解釋說:“她耳朵聽不見。”

  她們是母女。想起剛才褚恩農(nóng)的玩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們,希望能從穆瑾臉上找到些許不快,她的不快可能會消除自己心里的愧疚感。卻發(fā)現(xiàn)穆瑾和雪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想起維夏和母親,他們雖然也不很像,但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女。雪媽和穆瑾卻無法讓他產(chǎn)生這種感覺。想到母親,思緒就很難再離開她,她們現(xiàn)在在哪?公孫克是固山人,會帶她們?nèi)ゾ┏菃??他努力打消這些念頭,他怕極了痛苦和思念的感覺。下體又開始痛了,襠部濕漉漉的。他暗暗祈禱:傷口千萬不要出血。

  他問了房間,穆瑾要帶她上樓。他尷尬的搖了搖頭,表示上樓梯有些困難。穆瑾把他領(lǐng)進了西閣間。

  房間精巧整潔,床上的被褥十分干凈,有淡淡的香味直往鼻孔了鉆。小圓桌上的燭臺上有三支紅蠟燭,很亮,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細微裂縫。

  傷口果然在流血,雖然不多,但讓端木風緊張不已。小童說過最好不要走動,千萬不能發(fā)炎,會要命的。他趕忙去懷里找小童給的藥瓶。里面是一種黃褐色的膏狀物,樣子讓人惡心。用手指挖了一點,涂抹的姿勢讓他即羞又惱。

  為什么明知羞恥還不去死?這念頭一出,心里的怒火就更大了。不,憑什么該死的是我?我只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無憂無慮地活著,這難道過分嗎?父親說這是懦弱沒出息,逼著我練膽量學勇敢,叫我打獵殺生,當著我的面燒死一家人,他以為簡單的嗜血就是強大?,F(xiàn)在看來是大錯特錯了,嗜血成性的父親還不夠強大。

  父親豪不留情的奪走了屬與我的美好世界,連我唯一的朋友也不放過。看上去無所不能,卻連自己的家國和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他也是個弱者。假如軟弱是導致我丟掉美好、家庭以及男人的尊嚴的罪魁禍首,那么死就不是能結(jié)束它的句號,而是它的一部分,還是最為巨大的那一部分。不,我不能死,我要把這一切奪回來。我要讓自己強大起來,就從此刻開始!此刻端木風的腦子里像鉆進了蜂群,嚶嚶嗡嗡亂糟糟一片。

  他低下頭,盯著那個變得更加丑陋的地方,血已經(jīng)被藥膏止住。心里猛然產(chǎn)生一可怪念頭,于是就伸出手指使勁捅了一下傷口,一陣炸裂般的疼痛好似發(fā)射出無數(shù)箭矢在五臟六腑里橫行霸道。劇痛幾乎讓他昏厥。他緊咬牙關(guān),將沖出喉嚨的呻吟堵在口中,汗水濕透了衣服,枕頭上分不清是淚漬還是汗?jié)n。隨著一陣懸暈,黑暗代替了燭光,虛無吞噬了世界。

  第二天醒來,端木風渾身軟得像剔掉了骨頭,連翹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腦中轟隆隆巨響,要裂開一般,臉發(fā)燙,渾身也發(fā)燙。大概是發(fā)了高燒吧,他想。于是就放棄了起床的念頭。疲勞熄滅了所有欲望,哪怕是動一動腦筋想一件極小的事情也很難做到。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推晃產(chǎn)生的下體疼痛讓他難以忍受。忽明忽滅的意識似乎穩(wěn)定了一些。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不能出聲喊痛,不能……”

  有人來給自己脫衣服,端木風猛然驚醒。他抓住那雙手使勁掙扎,結(jié)果人家?guī)Я藥褪?。他的手腳四肢全被按住,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他真想喊叫,似乎也喊叫過了,還哀求過了,但根本沒用。他們還是動手了,只感覺到一抹寒涼滑過,某些東西就徹底的失去了,恰似被取走了半個靈魂……

  是母親,母親的頭發(fā)怎么這么快就白了呢?他鼻子一酸,想哭。趕忙用手捂住嘴。不能哭,由其是不能在母親跟前哭,她雖然不像父親那般厭惡自己的軟弱,但自己的軟弱可沒少給她帶去謾罵甚至是痛打……白發(fā)的母親還是那么慈祥。我都這么大了,就不用娘給我喂食了吧。他想抬手去接碗筷,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雙手了……

  端木雨……哥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父親說你死了,但我知道你是受不了他的殘暴離家出走了,這么多年你都到哪去了?你怎么還沒有變樣,我記得最后看見你是挨了父親的馬鞭的樣子,就和現(xiàn)在一樣,你倒在泥地上,看著熊熊的大火哭泣。我當時真是怕極了,害怕你會沖進火里救那個女人和那些孩子……哥哥你覺得怎么才算強大,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勇敢,直到看見你望著大火哭泣,才知道光勇敢還不算強大,你還缺些什么,但是我說不清?,F(xiàn)在我大概能說得清楚了,或許父親說得對,勇敢加上不擇手段才能做成大事,不管好事還是壞事。

  一睜開眼就看見褚恩農(nóng)的臉,他張口就問:“我是誰?快說!”

  “不知道!”端木風回答。

  “我不是你哥哥端木雨了?”

  端木風驚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

  “你拉著我喊了幾天哥哥,我每次聽了都想把自己的皮剝了,全是雞皮疙瘩!”褚恩農(nóng)戲謔道。

  “我怎么啦?”

  褚恩農(nóng)道:“你大概是死了一圈又回來了,快說你在空界或者地獄里都看到了什么?遇到了那些人?”

  端木風把臉一拉,褚恩農(nóng)立即改口道:“刀口發(fā)炎,我真以為你要死了。好家伙,昏迷了十七天!我可在這守了你十七天,你看,我就睡那。”

  南窗下真有一張小床,上面的被子疊得十分整齊。

  “還有,雪媽可是一勺一勺地喂你吃藥,飯你是吃不下去,連一口湯都喝不下去。你現(xiàn)在覺得餓嗎?”

  端木風懶洋洋地搖了搖頭。“我想下床走走。”

  褚恩農(nóng)嚷道:“想都別想,不然你真就別想活了?!?p>  端木風身體僵硬得像石頭,連抬手都覺得吃力,身體基本動不了。他懇求道:“我就想看看外面,要不你幫我把窗戶打開就好?!?p>  外面漆黑一片,端木風這才意識到屋里點著蠟燭。一股清寒涌進來,整個人都像沐浴在寒水中。涼風仿佛帶來了樹葉的味道,讓他想起某個深秋,他裹著厚厚的斗篷站在一棵大樹下看院子里的落葉。此時他才算相信自己真的還活著。

  “宋下城現(xiàn)在亂成了一鍋沸湯,藩軍巡兵到處抓人殺人,就算你徹底好了也別指望我會讓你出去,”褚恩農(nóng)把自己的被子抻開,躺下了。

  “我怕什么……”端木風含混地回了一句,他還真不確定自己到底怕不怕。

  褚恩農(nóng)突然神秘兮兮地笑道:“我又給這鍋湯加了點料進去。青覺歐陽忠和我?guī)煾脯F(xiàn)在正在玩貓捉老鼠游戲呢,但是搞不清楚誰是老鼠誰是貓……”

  褚恩農(nóng)說他這回真的徹底成了鬼會的大叛徒,余下的后半生都將被鬼獵人追殺,直到一命嗚呼為止。

  “我?guī)煾高@回是被我害慘了?!彼f這話的時候,臉扭向窗外。

  “你師父是誰?”端木風問。

  “他叫肇甬庭,一個心狠手辣的老家伙?!瘪叶鬓r(nóng)若無其事的口氣很明顯是偽裝出來的。

  端木風沒聽說過肇甬庭這個名字,但他知道“師父”對于鬼會的鬼獵人們意味這什么。他是懸在每一名鬼獵人頭上的一把刀,一旦你犯錯這把刀就會落下來。

  鬼會篩選成員是極其嚴格的,首先被選人不得超過十歲,并且背負血海深仇。被選中者有權(quán)可以在師父——他的尋訪人——的幫助下殺掉仇人,還必須要親手殺掉和砍掉仇人的腦袋,然后將其帶到邾夏的鬼會總壇。這是入會的第一步。如果拒絕報仇,就等于放棄入會的資格。傳聞?wù)f放棄的孩子也會被殺掉,這樣做是為了保密。端木風是不信這些的,因為根本沒有必要保守什么秘密。

  “聽說如果被選定的孩子拒絕入會是不是也會被殺掉?”端木風想知道鬼會的人對這種說法會有什么反應(yīng)。

  “放屁?!瘪叶鬓r(nóng)罵道,“鬼獵人不是土匪?!?p>  “你是幾歲被選中的?”端木風從未有過這樣大的好奇心,很少有人讓他感興趣。虺增是一個,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

  “十二歲?!瘪叶鬓r(nóng)回道。

  端木風驚道:“怎么可能?!”

  “肇甬庭謊報了我的歲數(shù),他說我是個好手,將來一定會有出息?!?p>  “你也有血海深仇?“

  褚恩農(nóng)喃喃道:“沒錯,而且很大,他說他從未見過。”

  “能說說嗎?”端木風問。

  褚恩農(nóng)的臉依舊朝向窗外,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大秦星座。

  “我本不姓褚,也非邾夏人,這個姓是鬼會給的?!边^了好一會他起身把窗戶關(guān)掉之后才又開口。

  “我的家鄉(xiāng)在云然的千亭藩,父親是裕臨土司府的馬夫,母親是廚娘,我也是在土司府里出生的。十二歲那年,裕臨城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說法,硬把我說成是土司微生尚行的私生子,是他和我母親私通生下的孽種?!?p>  “這肯定不是真的,世族與庶族不可能生孩子?!倍四撅L脫口而出。

  “當然不是!”褚恩農(nóng)扭過臉,怒道:“世族老爺們只會生出你這樣的金子,可我怎么就看不出來你哪里比我這個木頭人更結(jié)實?”

  其實話一出口端木風就后悔了,他雖然不喜歡元教的血統(tǒng)論,但自小至今的傳統(tǒng)教育已經(jīng)在他的血液里扎根,想要根除影響并不容易。

  “抱歉!”他慌忙道歉,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一向反對血統(tǒng)論,我唯一的朋友是個土族?!?p>  褚恩農(nóng)冷笑道:“要不是因為這個,你以為我會費這么的力氣救你嗎?”

  “對啊,我也納悶,一個鬼會的鬼獵人怎么會救我這個世族廢物呢?”端木風趁機問道,這個問題一直盤桓在心里,只是沒機會相問。

  褚恩農(nóng)又把臉扭了過去?!霸谠ER也有一個世族少爺把我當成他最要好的朋友。”

  “土司家的少爺?”端木風問。

  褚恩農(nóng)沉默不答。

  端木風突然意識到他的故事可能跟自己最近的經(jīng)歷十分相像,只不過褚恩農(nóng)是處在虺增的位置上。更不一樣的是虺增死了他還活著。

  “他跟你還真他媽有點像,又蠢又硬,真不愧是金石之身。你為了一個土族敢到浸沐臺偷尸體,那家伙更絕,他竟然為了一個庶族跟自己老子翻臉。你們世族全是笨蛋?!瘪叶鬓r(nóng)笑了起來,他的笑和謾罵聽起來都像是在哽咽,盡管端木風知道這個家伙身體里根本沒有眼淚,但他還是認定他在哭泣。

  褚恩農(nóng)冷不丁把臉轉(zhuǎn)過來,端木風才看清楚他臉上連一點悲傷都沒有,神情冰冷得像窗外的夜寒?!澳愀嬖V我,朋友可信嗎?”他突然問道。

  “可信!”端木風脫口而出,但他知道他并不這么確定。

  “可是我親手殺了我的朋友?!?p>  端木風大聲驚呼:“為什么?!”

  “肇甬庭說斬草必須除根?!瘪叶鬓r(nóng)擰出一抹殘忍的笑來。

  “他那該死的老子,裕臨道的土司微生尚行為了平息流言,不但在裕臨城大肆搜捕傳謠之徒,還把我的父母全都關(guān)進大牢,毫無道理地認定這個流言的源頭就是我爹和我娘,是他們收了別人的好處,對土司大人進行污蔑攻擊,是他的政敵為了搞垮微生氏的陰謀的一部分。我爹那個糊涂蛋,他竟然也相信我娘有問題,真以為我不是他的種。我娘受不了屈辱,咬斷舌頭走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膽小的懦夫當晚也被秘密處死了?!瘪叶鬓r(nóng)娓娓道來,像是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端木風聽得脊背發(fā)涼,并不是覺得他一家的遭遇可怕,而是他講述時冷漠的口氣讓人不寒而栗。

  “這都是血統(tǒng)論造的孽?!倍四撅L斬釘截鐵地斷定道。

  “哼!既然你們世族純潔不可侵犯,為什么還要庶族來伺候他們,難道你們不怕庶族做的飯菜里有大糞?難道你們世族老爺就不怕自己的牛馬吃了庶族喂的草料通通變成屎殼郎?”

  端木風無言以對。

  褚恩農(nóng)繼續(xù)道:“微生寧德為我一家人求情不成,就跟他老子大吵了一架,然后用一壺毒酒逼著他老子,硬是把我送出了戒備森嚴的裕臨城。當時他一手拿著毒酒一手指著我沖他老子大喊:他是我朋友,唯一的朋友!那樣子真他媽像你?!?p>  “其實當時我一點都不感激他,娘死了,混蛋爹也死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要死的準備,所以心里也不是很怕??墒且坏┛吹搅松南M陀钟辛嘶钕氯サ目释?。我一路乞討要飯,去了很多地方。后來就遇到了我的師父肇甬庭,不知他從哪里得知了我家的事。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躲在一家農(nóng)戶新挑出來的牛馬糞堆里取暖。他把我揪出來洗干凈,塞給了我一只烤雞,然后問我想不想報仇……”

  “當時我手里提著他父母的頭,他求我殺了他,他比我勇敢……我一聽到他要救我出去立馬就不想死了,他卻求著我殺他……其實是他自己握著我的手把劍插到心窩里的……”

  褚恩農(nóng)應(yīng)該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巴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

  端木風也被自己的冷漠嚇到了。往常,這樣的悲慘光是聽聽,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種極大的折磨??山裉焖男钠届o如月下的一泓池水。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他猛然意識到,不過還說不清是什么。

  蠟燭已經(jīng)燃盡,殘余在燭臺上的蠟油湮滅了火苗。漆黑把房間塞的嚴嚴實實,過了一會兒才又看到窗亮,亮光顯得十分冷冽。房間里寂靜得能聽到院中被風吹起的枯葉沙沙聲。

  第二天醒來就不見了褚恩農(nóng),雪媽進來,見端木風已醒,高興得不得了。

  “你終于醒了,半個月啊,我說你一定會好起來他們都還不相信。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千萬還不能下床哦,袁醫(yī)師走的時候再三囑咐過;他還建議把你捆在床上,這我當然不能同意啦。你別擔心,袁醫(yī)師也是這里的???,沒人會知道你在這,安心修養(yǎng)。餓了這么多天,凈吃藥了,這會兒肯定饞了吧,你想吃什么?來一碗牛乳紫米羹怎么樣?胃里空了這么久,不能立刻吃硬物。我再給你弄些酥酪,松軟又可口。你等著,很快……”雪媽說得很快,端木風沒有插話的機會,也知道自己說話她也聽不見,只能沖她笑。

  到中午,褚恩農(nóng)還未出現(xiàn),雪媽做了一碗龍須面?!澳憧蓜e以為只有面,我是用雞湯煮的,里面還加了蟹汁,快吃吧?!?p>  傍晚,雪媽過來掌燈,順便把晚飯也送過來,松軟的紫米糕和一大碗松露雞肉清湯。仍然沒有見到褚恩農(nóng)的影子,穆瑾也沒有出現(xiàn)。他很想問問雪媽,于是就指了指窗下的床。

  “他出去了?!毖屝χ氐溃八麄兲焯斐鲩T,最近有事情要忙,你不用管,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好好養(yǎng)身子?!?p>  他們?端木風不知道這個“他們”是否指的就是穆瑾和褚恩農(nóng),或許也包括琴靖。能有什么事要忙呢?他還想再問,可不知道怎么比手勢,只好作罷。

  褚恩農(nóng)回來已經(jīng)是戌時過后了,端木風沒睡,一直等他回來。

  “這是去哪了,一整天都不見人?”見他進來,端木風問道,“我還有事叫你幫忙呢?!?p>  褚恩農(nóng)把自己扔到床上,有氣無力地回答:“跟著穆姐偷東西!”

  端木風猛得直起身,由于用力過猛導致下體又一陣微痛閃爍。吃驚道:“她是小偷?”

  “你小聲點!”褚恩農(nóng)翹起頭看了看門,門關(guān)著,中廳里的燈沒有亮?!巴禆|西就是小偷嗎?”

  端木風不解。

  “她們想要晴宗塔里那塊破石頭?!瘪叶鬓r(nóng)心不在焉地說。

  晴宗塔里那塊可不是破石頭,端木風心想?!盀殄X?不可能吧!能住在這所院子里的人怎么可能缺錢?!?p>  “我哪知道,穆姐還沒跟我說,我尋思在這也不能光吃閑飯,索性就幫幫她?!?p>  端木風不信?!澳强墒菬o價之寶,這等機密的事會輕易讓你知道嗎?”

  “當然不會,可她跟雪媽太不小心,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秘密,你想都想不到?!瘪叶鬓r(nóng)一臉神秘,跟昨天晚上判若兩人。

  “什么?”

  “你聽說過明派嗎?”褚恩農(nóng)反問道。

  端木風從來沒聽說過,搖搖頭?!澳鞘鞘裁??”

  “是最近幾年出現(xiàn)的一個神秘教派,勢頭發(fā)展的很快,成員全部稱為‘明者’,里面還有靈宗呢。怪不得穆姐身手了得,聽說這些人當中還有些會法術(shù)呢。”

  端木風不屑道:“世界上如果真的有法術(shù)存在,鬼會早就被凈廳消滅了,還能容你們猖狂五百年?!?p>  “我現(xiàn)在鄭重宣布,我跟你是‘我們’,請你以后不要再把我和鬼會稱為‘你們’了。穆姐能接受我的幫助就已經(jīng)說明連明派都相信我不再是鬼會的人了?!?p>  “你到底做了什么?”端木風心不在焉地問。

  “因為我現(xiàn)在是最近兩百年內(nèi)鬼會出現(xiàn)的唯一的叛徒。我把我的老師都賣給了官府和凈廳?!瘪叶鬓r(nóng)夸張的笑著,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咧著嘴,整張臉都變形了。

  “一個鬼耗子從官軍手里救了我一條命,他醫(yī)好了我,然后把我控制起來等著肇甬庭來取我的命。我跑了,肇甬庭就殺了這只鬼耗子。我打算給他報仇,就把他的尸體燒了,另外還有八個人,我就把他們留給凈廳和官府當證據(jù)?!彼兆⌒Γ瑓s用手使勁搓揉著臉。

  端木風不語,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不明白吧?鬼耗子是鬼會的密探,他們專門負責收羅各地惡霸匪徒的消息,然后在由鬼獵人出手。他把我弄丟了就有可能暴露他自己,為了防止同一地方其它鬼耗子遭殃,只能殺了他們。鬼會殺人有兩種方式:第一是斬首,這是對付清除對象用的,第二是鴆殺,這是解決自己人用的,我要是落到肇甬庭手里也會被迫服毒自盡,這是不能更改的鬼會鐵律。否則在八角碉樓他們用一張弓就能輕易解決我?!?p>  “真夠迂腐的?!倍四撅L評價道。

  “你懂什么,這就是鬼會的性格和驕傲。”褚恩農(nóng)繼續(xù)道,“我把那個鬼耗子燒掉,引官軍過去,官府里的大人們只要不全都是傻瓜蠢蛋,他們當場就能知道死的這些人是誰。鬼會的毒很特殊?!?p>  端木風只覺得可笑?!凹热慌卤┞叮瑸槭裁催€要用這么特殊的手段?直接殺掉或毀尸滅跡不就行了?”

  褚恩農(nóng)一臉嫌惡道:“你什么都不懂,我再說一遍,鬼會不是匪幫,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guī)范,否則何以讓世界聞風喪膽?不是我那把火及時把官府差役引過去,要不了一天尸體就會成為白骨,那毒不一般。他們服毒之后尸體會變成綠色,連驗尸都省了?!?p>  “官府知道宋下城內(nèi)有鬼獵人……不……煙霞!他們會怎么辦?關(guān)門放貓,捉老鼠!”褚恩農(nóng)終于笑出了聲,只是這聲音太冷,冷得人心里直打顫。

  端木風知道他的笑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他的確值得穆瑾信任,任何一個人對鬼會略有了解就能明白褚恩農(nóng)的所作所為到底意味著什么。他說自己是二百年來鬼會里唯一的叛徒這絕不夸張。

  一個鬼獵人搞砸一次任務(wù)并不會受到懲罰,要是成為階下囚就必須自殺,否則就由老師親自動手。不過死后仍被視為鬼會的人,火化之后的骨灰會被帶回邾夏霧境,安葬于俠冢。

  沒能殺掉宋下侯,褚恩農(nóng)的任務(wù)失敗了;砍掉宋下凈廳掌令敬和元士的腦袋,卻中了埋伏,被活捉,他沒有遵守鬼會的傳統(tǒng)當場自殺;為了活命,又借官府之手對付自己的老師和同義。不遵守傳統(tǒng)自殺是背誓,出賣同義是叛徒?,F(xiàn)在的褚恩農(nóng)要面對的是整個鬼會,他們會暫時中止一切刺殺行動全力追殺叛徒,直到把褚恩農(nóng)的人頭帶回總壇。

  “你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木風問。

  “雪媽和穆姐都是明派的人,對,明者?!瘪叶鬓r(nóng)不無興奮道?!八齻冋f話被我聽見了?!?p>  “會這么簡單?”端木風表示懷疑。

  褚恩農(nóng)道:“當然不簡單,你可能不知道,從我們來到這院子,到我發(fā)現(xiàn)她們的秘密,這之間的時間里,咱們吃的每一頓晚飯里都被下了藥!我們一旦睡著,就算這房子塌了,不到時候也醒不了。但有一次例外,我最討厭吃邾夏的那種白色大米,雪媽那天卻只做了水晶蝦仁炒飯。身為客人,當然不便挑揀,只得閉著氣往肚子里塞。我是個愛吃的人,但唯一無法忍受的就是大米,那玩意嚼起來就像嘴里塞滿了蟲子,我實在沒法忍受。吃完沒到半刻鐘功夫我就全把它吐到廁所里去了,連胃都快跟著吐出來了?!?p>  “半夜醒來撒尿,發(fā)現(xiàn)雪媽的東廂房還亮著燈,里面還有人說話。起先我以為是老太太自言自語,后來發(fā)現(xiàn)是兩個人。就溜到窗下隨便聽了一耳朵。你猜我聽到什么?”

  “我哪知道,你快說?!倍四撅L的心都快被他勾出來了。

  褚恩農(nóng)神秘道:“我能聽清楚時他們娘倆在講一個叫什么主師的人,說是這個主師已經(jīng)到達邾夏,是去說服天王交出鳳凰宮中的那四塊語石。還說邾夏人正在攻打楚亞,她們要在邾夏人攻破宋下城之前拿到那塊語石。我聽到這就推門進去了。”

  端木風真想罵他一句愚蠢,“你應(yīng)該多聽一些,這不是打草驚蛇嗎?”

  “哪里是驚到了蛇,這母女倆簡直就是兩頭母狼,兇狠極了,當時就跟我亮了家伙。我是出來撒尿的,總不能帶著兵器去茅房,就空手跟她們過招?!?p>  端木風驚道:“雪媽也會武藝嗎?”

  “比她閨女還厲害呢!”褚恩農(nóng)幾乎是在手舞足蹈,“說實話,我只比穆姐高那么一點點,跟老太太比就差遠了,恐怕得我老師來才行?!?p>  自己這是跟一群什么人在一起??!端木風心驚肉跳地想,雪媽那張慈祥的臉已經(jīng)在腦子里揮之不去了。一個親手喂過我吃飯的人竟然比鬼會的鬼獵人還厲害,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張臉掛上兇惡的神情會是什么樣子?!澳悄阍趺催€活著?”他驚奇地問。

  褚恩農(nóng)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嘿嘿地笑著說:“我投降啦,我跟他們說要加入?!?p>  “他們答應(yīng)了?不可能,這么大的事!”

  “對,她們不答應(yīng),非要殺我。我只能把琴靖搬出來。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雪媽和穆姐見了琴靖畢恭畢敬,原來她也是明派的人,而且還是這宋下城里的當家人呢?!?p>  端木風都要急壞了,催道:“快說,后來呢?”

  “后來雪媽就把我留在她房里,穆姐出去找琴靖。第二天早上回來就答應(yīng)了,但還要對我進行考察?!?p>  “這下你不用怕你那個老師了,聽起來這明派不比鬼會差,你死不了啦。”端木風拖著腔調(diào)譏諷道,他已經(jīng)對語石失去了興趣,心里只惦記著邾夏的事,“我聽琴靖說過,邾夏人正在攻打云然,怎么又跑來招惹楚亞?這事會不會跟他們那位主師有關(guān)?不會邾夏人就是為語石才發(fā)動戰(zhàn)爭的吧!”

  褚恩農(nóng)攤開兩手回道:“我哪知道,她們啥也不肯告訴我。”

  “邾夏為了一塊語石就進兵楚亞,這不太可能吧,他們哪有這么大力量,元境十國是一個整體,以一對十,這是找死?!?p>  褚恩農(nóng)把嘴一撇道:“十國又怎樣?人家就有以一挑十的膽子。你呀,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成雪媽了,啥也聽不到,早在三生節(jié)以前就開打了,這次云然人的臉算是丟大了,還敢說什么元境首邦,聽說已經(jīng)丟了許多地方,邾夏人都快打到他們的國都啦!”

  端木風驚得目瞪口呆,自己的確成了聾子瞎子,這一方院落簡直和牢房沒有區(qū)別,把他與外面的龐大世界隔絕。他早從琴靖口中聽到過邾夏人入侵云然的消息,可現(xiàn)在聽起來總還有恍如隔世之感,對于他來說,戰(zhàn)爭只是一個存在與史籍里的歷史概念。父親口中經(jīng)常夸耀的吐陀羅之戰(zhàn)充其量只算是剿匪罷了,就這還是發(fā)生在他出生之前。但他能夠想象出戰(zhàn)爭的樣子:城市化為廢墟,家園成了焦土,尸山血海,遍野餓殍,還有黑色河流一樣滾滾流動的難民……

  他突然緊張道:“你得幫我一個忙?!?p>  褚恩農(nóng)撇嘴道:“我怕被老師逮到,從明天起就不出門了?!?p>  端木風正色道:“你不幫,我就自己去。”

  “說吧說吧,什么事?!瘪叶鬓r(nóng)嘟囔道,“算我倒霉,給自己救了一位活祖宗回來,你也別客氣,就把我當宋下侯府里的仆人,可勁使喚吧?!?p>  “找我母親和妹妹,如果曲原真的起兵反抗歐陽忠,他們一定是去了那,傅余英松是我姑丈?!?p>  褚恩農(nóng)一聽就急了,跳起來嚷道:“不可能,現(xiàn)在連宋下城都出不去,你想讓我跳城墻嗎?

  “我不管,你一定有辦法?!倍四撅L固執(zhí)道,“你們個個神通廣大,我不信連個宋下城都出不去?!?p>  褚恩農(nóng)把右手伸給端木風,他不知何意。

  “拿錢?。 瘪叶鬓r(nóng)捏腔拿調(diào)的樣子真有幾分女相,“我好去買一條出去的路??!”

  端木風從未在意過錢這種東西,不以為意道:“你要多少?!?p>  端褚恩農(nóng)想了想,從依舊伸出的手里撿出兩根手指說道:“最少五百兩?!?p>  “我事后給你,加倍,給你五千兩,不,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你看成嗎?”

  褚恩農(nóng)躺回床上,用枕頭把臉捂住一句話也沒再說。

  端木風不知其意,問道:“你說話啊,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我要多少給多少,你還以為自己是世子啊,拿不出錢就別想出城?!瘪叶鬓r(nóng)隔著枕頭把他吼了一通。

  端木風一聽就惱了,站起來便往屋外走,結(jié)果用力過猛,傷口劇烈的絞痛直接把他撂倒在門檻上。褚恩農(nóng)趕緊過來要扶他,他使勁甩開他的手,扶住門框吃力地站起來。冷冷地說道:“我就是用爬也不再求你這鬼獵人?!?p>  褚恩農(nóng)也惱了,吼道:“蠢貨,你去吧!出了這院門我保準你半個時辰都活不了。到處兵荒馬亂的,外面的人傾家蕩產(chǎn)都想著往城里鉆,你倒好,你是拼了命要出去找死。我算是長見識了,也不知道你們這些世族少爺都把書讀到誰肚子里去了。你找到她們又能怎樣,就憑你這副德性能保護她們嗎?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找到她們娘倆,然后跟她們一塊死,也就心安理得了,也就能說:看吧,我沒有不管你們,我這不是來和你們一起死了嗎?不管是當兒子還是做哥哥,都問心無愧了。是這樣吧?你他媽就是個窩囊廢!她們要是好好的,你不找她們也好好的,她們要是出了事,你找到也不能讓她們活過來!你去吧,他媽的我要是再管你我就是頭大蠢豬?!?p>  端木風已經(jīng)來到院子里,褚恩農(nóng)的叫罵他一字不差的全都聽清了,每個字都像一大滴雨珠,正把他心里的火氣和沖動逐個澆滅。但他不能回頭,他不想被任何人看笑話。

  他們的爭吵驚動了穆瑾,她從樓上伸出半個身子嚷道:“你們倆再吵就都給我滾出去?!?p>  這時候褚恩農(nóng)趕緊跑出來,端木風以為他被穆瑾罵火了,真要走。褚恩農(nóng)卻把他的胳膊拽住,硬往回拖。同時笑著沖樓上喊:“這家伙犯病疼糊涂了,您快回去繼續(xù)做您的美夢吧!”

  回答他的是刺耳的關(guān)窗聲。

  回到房間,褚恩農(nóng)夸張地朝端木風作了一揖,哀求道:“少爺!大少爺!我答應(yīng)你還不成嗎?我去還不成嗎?就這幾天,有一個獨臂武士是從曲原來的,咱先打聽打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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