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到過，我竟然會趕上這么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

　　昨夜，村東的大片高粱地，被潰敗歸來的戰(zhàn)馬踐踏大半，村南張伯家載種的綠豆和西瓜，也被洗劫一空，胡記醋醬坊堆在染坊街門外的一些大缸，也不知道被誰砸了個粉碎。

　　滿大街都是丟棄下的零散盔甲和打磨戟矛用的硬砂磐紙。

　　墻坯破損不堪，道路泥濘難行。

　　此時，郊外戰(zhàn)馬的嘶叫聲貫透夜空，伴隨著墻邊秋蟲的低鳴，暗示著今晚肯定又是一個難眠的夜晚。

　　我在軍榻的尾檐處，艱難的翻了下身子，整個軍帳里十六個壯碩小伙子，擁擠著棲睡到一起，和袍而臥，不停的用櫻樹苗驅(qū)趕著蚊蟲的叮咬。就在剛剛，當頭的令營軍官說了，這幾日不要睡實，生怕被黃巾兵偷襲，他們都被張角的巫將洗了腦，都以為自己刀槍不入，法力無邊，打起仗來眼里都還閃著執(zhí)拗的殺氣，非常的不好對付。

　　可是看今晚的情況，想睡也睡不踏實。

　　床榻邊，緊挨著我的是同從本鄉(xiāng)出來的弟兄，姓吳，名蒹樂。

　　據(jù)他說，這個名字是他小時候讓村里的算命先生董先生給起的。

　　董先生住在村東山腳下的一間茅草屋內(nèi)，長的是仙風道骨，長髯飄灑，頗有仙家風范。據(jù)說這個先生飽讀詩書，閱歷甚廣，平常除了替人寫寫算算，業(yè)余間，還懂點家畜獸醫(yī)、盤制火炕和染布坊染色配方調(diào)制，算得上是個全才。

　　這個蒹字就源自《詩經(jīng)》第一篇眾第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樂字取自《論語》中開篇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一般人覺得，吳蒹樂這個名字讀著既不乏儒雅，又有一些哲學底蘊，大家紛紛對董先生的學識表示折服。

　　先生給吳蒹樂的弟弟起來個名字，叫吳蒹道，道是取自《道德經(jīng)》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這個名字起的同樣精彩。

　　但時間久了，村里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董先生給孩子們起的名字所用的字，基本上都差不多，比如《呂氏春秋》開篇第一句“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禮記》開篇第一句“毋不敬、儼若思”；《大學》中開篇第一句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等等，因此，村里孩子基本上都就叫儼蟲、神敬、思露、白鱗，全都是四書五經(jīng)中開篇第一句，因此，村里人們懷疑這個算命先生是個水貨，學問也沒那么高，每個經(jīng)典書籍，僅學會開篇第一句，然后坑蒙拐騙，魚肉鄉(xiāng)里。

　　終于，董先生能用的字用的差不多了，在給了一個孩子姓吳的男孩子起名“音道”后，被村里人趕進后山中，一把火燒了他的茅草屋。

　　但是名字已經(jīng)叫了幾年了，并且在亭長戶籍冊上標了注，再換就不方便，于是，他還是接著叫吳蒹樂，弟弟還是叫吳蒹道，只不過他文化水平低，嫌蒹字難寫，就索性改成了吳間樂，向往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日間夜間都悵然的生活?？墒?，過好景不長，剛改完名字沒幾年，在河東襄汾就發(fā)生了揭竿起義的暴亂事情，一家人被迫流離失所。

　　而我，同樣卻也沒那么幸運。

　　我姓喬，我家祖上是大漢初年的車騎將軍喬煥，位屬三等公，在高祖時候也是替大漢江山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因此，當年也是封妻蔭子，權貴延載。

　　我的名字叫“步思”，由曾祖父喬惠跟家父喬冉商議，名字取自《詩經(jīng)》“芒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中“步絲”的諧音，曾祖父給我起名時希望我勤省多思，一步三思，處事穩(wěn)重。

　　后來，家里開了間大大的染坊，每天也是做一些坊內(nèi)染色、撕布的活兒，于是大家就叫我“喬布撕”，倒是符合了我每天的工作狀態(tài)。

　　但經(jīng)過幾代遷徙，我的家族逐步?jīng)]落，家境也每況愈下，除了遠房同宗的喬玄和喬瑁在當?shù)剡€有點勢力外，其他人也都完全沒有了原先的光彩，我家現(xiàn)在就是經(jīng)營一家染布坊。

　　可禍不單行的是，同鎮(zhèn)的幾個鄉(xiāng)紳一直覬覦我家的財產(chǎn)，硬是向郡府舉報我家斯通外藩，污蔑我家是東胡和匈奴安放在大漢的反叛奸細，理由是整個郡縣，歷史上都沒有一個姓喬的，屬于外來姓氏，還有人誣告說，有人在洛陽街頭上看到家父同幾個金發(fā)藍目的外國人在秘密接線，而那個外族人的名字就叫“喬治”。

　　當時太守是曹均，他貪婪昏庸，懷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將我家一眾家眷羈拿，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查找出斯通外藩的證據(jù)，無奈之下，他給我們找了個“具有很明顯的私通傾向”的罪名，罰扣三千貫五銖錢。

　　雖然遭遇了不公正待遇，但是一家人好歹性命無憂，家父喬冉還是稍感欣慰些，只是，今后染坊的生意和日常衣食起居，更需低調(diào)，省的再遭到歹人的惦記。

　　但是厄運依舊未曾遠去，有一天，家里的染坊接到一個大單，有個客官讓我們?nèi)痉患庸と倨S色的布料，限期施工，現(xiàn)錢交貨。家父不敢怠慢，令幾十名家工日夜趕工，終于如期交付。

　　殊不知，這人是“黃巾起義”頭領的后勤部門負責人，所訂制的黃布，也均用以起義軍的裝備服侍。

　　這下子太守曹均得到消息后，更是如獲珍寶，立刻將家父抓入大牢羈押，最后判了個“協(xié)助造反”的罪名。按照大漢律條，這個罪名應該殺頭，并且誅九族。

　　最后，我們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賄賂送給曹均，以求寬待。曹均果然見錢眼開，幾經(jīng)討價還價后，又剝奪了我家的幾處田宅后，在上報的案卷行文中，將家父的罪名修改為“被不良分子利用，間接參與造反活動宣傳物資補給”的罪名，從輕發(fā)落。

　　家父被發(fā)配到西南充軍兩年，刑滿后回來，就再無其他營生。

　　終于，我們家落得個家徒四壁，經(jīng)濟難足，家工和傭人四處奔散，只剩下父母及兩個兄長。

　　為了掙點錢兩，我托人在當?shù)厥考澲\了個照顧老太爺?shù)牧悴?，這個士紳名為寇重，為人忠厚，但極為吝嗇，人贈綽號“摳老爺”。

　　娶妻陳氏，為人更為尖酸刻薄，生怕少占別人的便宜，更怕老人多吃他家菜糧。

　　時年，老太爺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壽，我天天陪著他，養(yǎng)鳥溜蟲，詠詩賦詞，或者去花園澆灌他年輕時栽種的幾片花草林，每日三餐好心伺候，照顧的無微不至，老人家活的倒是瀟灑自在。

　　陳氏覺得老太爺活的有點太久，每天除了浪費些飯菜外，還得雇傭個閑人照料，一里一外，花銷更多。

　　最后，陳氏覺得可能是我的名字起得有問題，老太爺天天喚我喬步思，最后真的成“瞧，不死”了，名字太不吉利。于是，她立刻將我打發(fā)遣走，再到處尋覓其他合適的人選，最后，終于找了個叫蘇歸的伺候。果然，沒到半年，老人就速速歸西了。

　　幾經(jīng)波折后，還是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最后，我找到了兒時玩伴吳蒹樂，跟他商議謀劃個掙錢的行當。

　　吳蒹樂和吳蒹道性格活潑，膽大心細，倆人從小沒有在私塾讀過書，大字不識，但卻喜歡搗鼓一些舊時的文物。

　　前些年，哥倆倒是通過一些舊器具的買賣，掙了一些錢，但是這個時候的文物還是以青銅器和陶器為主，尚無唐三彩、元青花和汝、官、鈞、定、哥幾個窯坑，所販賣的舊器品相極差，也沒有什么藝術價值。

　　最后，兄弟倆叫我一起，潛到幾處春秋戰(zhàn)國時候的古墓，進行盜采，專門挖掘青銅器和玉器，他們二人潛入墓室盜掘，我膽子小，只能在外面望風。

　　僅半年光景，我們就將河南殷墟的古墓盜得大半，所獲錢財無數(shù)。

　　三人也是不敢隨意花錢，生怕別人察覺露財，便將獲得錢幣統(tǒng)一存入老家古宅井下，待日后分贓。

　　可是好景不長，在一次盜墓中，吳蒹道引來一名自稱收藏家的大買家，說要一同入墓查看，確保舊器為真，便可以給個大價錢。

　　誰料到，這個人是官府追查盜墓賊的臥底，最后吳蒹道在墓坑中掘出一件金縷玉衣時，此人亮出拘捕令，將吳蒹道當場擒拿，人贓俱獲。

　　我和吳蒹樂則趁機逃跑。

　　沒想到吳蒹道這次讓被人玩了一把無間道。

　　最后經(jīng)多方打探，吳蒹道被官府判了三十年苦役，發(fā)配到西涼經(jīng)常有匈奴出沒的地方，天天吃草種，穿羊皮，住窠洞，飲晨露。

　　驚魂甫定后，我們覺得不能從事這么骯臟違法的勾當，危險系數(shù)極大，但是我們又不擅長其他技術手藝。

　　如果盜墓不可行，那么我們就仿制或制假，相對風險可控。我們用一些破舊盆罐稍作加工，再用上我家染坊染色的手藝基礎，將假文物染色銅銹、瓦漬、玉沁，竟然可以做的以假亂真，做舊的器具倒是經(jīng)?？梢悦苫爝^關，賣個好價錢。

　　后來，我們打算干一票大的，便拉攏來本村劉石匠的小兒子，名為劉創(chuàng)。我們策劃讓他按照成人大小的模樣，鑿了一個石頭人，并我用在染料坊學的配色技術，用藍靛色和暗紅色調(diào)配色彩，給石人涂染上做舊的色，以此冒充女媧娘娘創(chuàng)世補天后，剩下的人形石頭，再埋入安陽城外襄河的故道里，趁著近日來，郡縣組織民工開鑿水渠的機會，讓河工把他挖出來，然后造造勢，包包裝，烘托一下氛圍，然后拿到古玩市場賣個好價錢。

　　計劃制定后，我向劉創(chuàng)建議，這個石人的外形需按照吳蒹樂的樣貌鑿刻。但是，立刻被吳蒹樂否決了，據(jù)他說，他應該算是這個團伙的負責人，主要提供技術類指導，不能降低身份做模特的工作，并且，必須要由他來決定石人開鑿的模樣，因為，他強烈建議按照我的樣貌鑿刻。再說了，把活人做成石像，再埋入土里，從迷信的角度來講也不吉利，哪有年紀輕輕的就入土為安的。

　　我反駁說，我相貌算不上是俊俏，但面龐特征比較有特點，如果按照我的外貌雕刻，萬一被別人挖出來，怕是會一眼穿幫。

　　正在我倆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劉創(chuàng)走過來，不好意思的告訴我們不要過于在意細節(jié)，畢竟他的雕刻技術也沒有達到惟妙惟肖的水平。

　　前期，他給村里的廟堂雕刻過一尊羅漢像，雕刻完工后抬到佛龕上，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炸刺的豪豬，結果被林子里的張獵戶高價買走，當了鎮(zhèn)宅的吉祥物。

　　所以，不用擔心石頭人到底按照誰鑿刻，畢竟不太像，也猜不出是誰。

　　如果真的需要參照某個樣貌，他曾經(jīng)在街頭上，看到過一個賣綠豆的紅臉大漢，身高魁梧，器宇軒昂，三尺美髯，氣度非凡，可以按照他的樣子來試試。

　　只不過，他對胡子的雕刻老是把握不好，刻不了那么精細，干脆就省略了胡子。

　　我們一聽，也沒同意，萬一被紅臉大漢知道了，再去官府告我們侵犯他的肖像權。

　　幾番爭論后，還是按照吳兼樂的外形雕刻，石匠叮叮當當開工，然后用了三天，石人雕刻完成。

　　完工后我們檢查了一下，還倒是有那么幾分相像。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了行人。我們?nèi)擞媚靖芴е耍弥股那男惺?。一路上，聽著河里青蛙的鼓噪悶聲，和樹上貓頭鷹的詭異而又奸詐的長嘯聲，幾個人歪歪扭扭的踏著泥濘的土堤黃土道，翻過幾道破損堤壩墻，最后累的氣喘吁吁后，終于將石人埋到了河道內(nèi)，然后等著第二天去挖掘，虛構一場歷史文物出土的熱鬧場景。

　　三人干完活后，甚是興奮，便找了個小酒館，好好喝了幾壇稻米酒，要了幾份醪豆腐下酒，三人喝到后半夜，幻象著這票干成后，陡然而富。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由于仨人前夜都喝多了，忘了前一晚埋藏的具體位置，加上第二天河流漲水，泥沙蔓爛，沖刷了前一夜的所有痕跡，三人在河床上捅了一天也沒找到。

　　三人敗興而歸，覺得大概率是白折騰了。

　　三個月后，一場洪水不期而至，蕩漾的汛洪沖刷著河堤，竟將石人沖出來。那天，在因洪水沖刷而潰倒的河堤下，圍了眾多鄉(xiāng)民在觀看石人，只不過，石人身上多了兩行字，正面寫著：

　　“蒼天已死甲子滿，沖出石人天下反！”

　　群眾竊竊私語，私下議論，躁動不安，然后奔走相告，最后演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農(nóng)民起義運動。

　　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