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也就是二月七日,天氣雖向暖轉(zhuǎn)化,卻偶有冷風呼嘯,毫無顧忌的肆意沖撞行人不多的街巷小道,也依舊讓人出門扯緊衣領,呼氣暖手。
一大早的,天邊剛浮現(xiàn)魚肚白時,許衿寧就已騎上了一輛自行車,迎著涼涼的春風,沒有懼意的駛向聽他說過多次,自己只去過一次的少年的家——小梔口。
于她聽聞中,那是一個煙火氣濃郁,街巷縱橫交叉,寧靜幽雅的古老村落。
而據(jù)她以往所見來看,那更是一個人煙罕至,炊煙繚繚,遺老眾多的失落小村。
許衿寧希望時過境遷,那里已經(jīng)有所改變,雖然知道這多半是個不必抱有多大希望的幻想,但她依舊愿意奢望一下。
想起小梔口的種種,許衿寧雖只去過一次,但她的所見所聞卻絕不是什么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有些事物,只見一次,便糟心不已,以后都不愿再觸及。
多年來,每當同時想起小梔口與方木,許衿寧都會抱有一定對方木出生地的懷疑。
她也曾不止一次反問自己,“他生長于小梔口,會不善良嗎?”
前往小梔口的瀝青林間小道上,再見那些熟悉的景物,許衿寧心有感慨,不過她更慨感于如今的這份自由隨心,至少行動不受限制。
畢竟在以往,走想走的路,無論這路是精神上的,又或是物質(zhì)上的,對她來說,都是種難以企及的幻想。
非是物質(zhì)難以達到,實為心如危樓,搖搖欲墜。
臨近小梔口了,許衿寧已遙遙看見那棵百歲高齡的柿子樹,在初春里,它即將生滿一頭綠色圓子,抽新芽吐春氣,而在不久的將來,更會一頭茂密新葉散發(fā)勃勃生機。
“守村樹?!痹S衿寧停步這棵樹身斑駁,滿是歲月痕跡的年老柿子樹前,“他說你是他兒時蕩秋千的支撐者。”
低頭合十,許衿寧無聲感謝它的無私奉獻,即使這奉獻持續(xù)了百個春秋,也并不是獨為一人。
關于‘奉獻’一事,許衿寧曾與少年有爭執(zhí)當時她放下手中讀物,氣呼呼的撅著嘴道:“奉獻也有區(qū)分?!?p> 少年點點頭,再搖搖手指,笑答:“區(qū)分是有,但‘奉獻’本身就是一件不被束縛于單一事物的事情,不能因為它的出發(fā)點,而無視它的惠及大眾?!?p> 她再嗔怒,追問,“那你的意思是就可以無視出發(fā)點嗎?”
少年依舊搖搖手指,“我們應該看清事物本質(zhì),從中以平等公正做分割取舍。各事各法?!?p> 許衿寧當時無言,此時她再回想這些往事,追思之余,也頗有感悟。
她猜少年當時想要告訴她,人生所渡春秋不過百個,不可一直因小否大,要平等對待。
她也猜少年至生命熄滅時依舊一直不清楚她當時生氣的原因。
許衿寧想起這點,無奈的悲傷道:“哪有女孩會認錯?只顧著講道理,你都不會退后一步嗎?”
走過村口,許衿寧走在小梔口的青石街巷上,走街串巷,看著那些腐朽老去,并空落落的房屋,她的心里有著些許觸景生情的遺憾
據(jù)木棉城老人而談,為曾聽方木說,數(shù)輩人前的小梔口是一個環(huán)境清幽,鄰村艷羨,遠負雅名的世外桃源。
可后來人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人人不想念家中老屋與老人,也自然而然厭惡祖輩產(chǎn)業(yè)。
于是某一代人開始,桃源破落,孤老為主,青壯斷層,遠有貧名。
至方木這一輩時,真正的破落至極,目難盡收,言難說盡。
而小梔口貧窮,破落的根本原因恰是小梔口上幾輩與這一輩很多人的共性。
想到這些,許衿寧搖搖頭,她至今不清楚小梔口的人是如何代代相傳至今的。
難道全憑借著方木這種固執(zhí)的人守家嗎?搖搖頭,許衿寧打消了這個想法,守家者自然都只會是方木這種人,因為小梔口里只有他們有著念舊與守護的共性。
但他們終究是少數(shù),不是小梔口組成人口成分的大多數(shù)。
許衿寧為少年失去記憶中的家而感到惋惜,“或許因為與你一樣的人太少太少,小梔口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她有目的性的緩步走著,這期間她不時見到一些老者老嫗蹲在門前街道上搓揉衣服,也有不多的孩童拿著竹蜻蜓或滋水槍又或小木棍,小木劍追逐打鬧。
見著他們,許衿寧剛才的心中疑問有了一定的答案,父母離家,高齡老人帶娃,然后下一輩又如此重復,也許這才是小梔口真正的傳代。
此刻天空已至晨陽初升,按木棉城的天氣清明程度來算,正是各階段學生們赴校讀書的時間,可一路走來,所見學生,不過寥寥一二十人。
“原來你還真是個高材生。”
想起方木當年談及此事時的落寞神情,許衿寧與有同悲。
一個村,求學至高中的竟不過十人。
路遇一口石砌的水井,許衿寧蹲在水井旁,她似有思索,探頭看向水井底部,漆黑中見幽幽亮光。
底部有水。
她從背負的背包中拿出一本小冊子,雙指捻住冊子紙頁,一翻,便精確無誤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多年以來,常常翻閱,各種信息所載哪一頁早已爛熟于心。
冊子內(nèi)容以極其規(guī)范,工整的小楷寫就,與那書稿字跡同出一源,可以看出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這一本記載少年所說出,所聽來的故事的小冊子,一樣是少年所著。
當初少年先給許衿寧的其實是這本故事小冊,至于那本書稿則是少年假他人之手寄給許衿寧的。
當年少女收書之時,少年已人間再不可見。
許衿寧明白方木著這一冊子的用意。
因為少年曾當面對她說過一句話,那正是他著書送少女的動機與答案。
“一個人只要心懷陽光,即使幽居暗堂,也會被晨曦捧在手心。”
“活在人世,不應該常思苦,也要念念甜?!?p> 而那段時間許衿寧心間陽光的發(fā)光源其實是少年,他認真、較勁、尷尬撓頭的模樣都是她打趣她的契機。
冊子則是她獨身一人時了解外界的窗口。
“老水井是看人心的一塊明鏡,善良的人看它,是幽中見光,非善的人觀它,是千篇一律,始終如一的深井靜水?!?p> 冊子之上如此寫著,話語有些詭異的意味,極易勾起人的好奇心。
許衿寧是第二次到小梔口,第一次至老水井,第一次觀井中水,見過了老水井內(nèi)的光景,許衿寧對這些話有些懷疑。
何種老水井可做明鏡?會因人而異,識別善惡?
不過,她不打算去想,更不打算去看第二遍,見過了,井中有光,自己是那善良的人,這便足夠了。
結(jié)果是已定事實的事件,不會再做第二遍,那叫徒使無用功,這是女孩自己悟出的偷懶道理。
“真是的?!痹S衿寧跺了跺腳,無奈轉(zhuǎn)身再回首,重看了一遍老水井。
之后她心滿意足,滿懷高興的離去,腳步都似輕快了不少。
離去途中,許衿寧心中笑言,“方木你信了吧,我天生良善與樂觀,你以前竟然還叫我小傷感,真是個十足的書呆子。”
許衿寧繼續(xù)有目的的漫步青石小道,不多時,她走到了一處木建的高高樓臺下,樓臺約莫二十來米高,通體并未染漆,顏色為純正的木材干枯后的淡黃色。
高臺為瞭望塔樣式,頂部是一圓錐狀的塔頂休息區(qū),方木曾告訴許衿寧,從這座瞭望臺往北方看去,可以看到兩棵做伴生長的樹,一棵極高極高,醒目至極,一棵只有前者一半高,枝丫散發(fā),如那爆炸頭。
兩棵樹前者為木棉樹,花開紅色,滿樹花開時極其美麗,真為一樹紅火,后者為柿子樹,年年碩果成熟時,都會掛一頭紅燈籠,然不同前者,它是極其饞人。
那里是方木的家,秀氣女子不曾去過那里,也正因此方木的二樓小家是許衿寧此行的目的地。
收回目光,留心當下,許衿寧只見樓臺樓梯上有一人扶欄而下,許衿寧凝神定睛認真看去,那是一個老人,滿頭花白,穿著隨心。
可老人雖老,此時行動起來卻瞧著并不孱弱,腳步一踩一個印,下樓如飛,速度奇快,不帶顫顫巍巍試探而行的。
他的動作就像一個青壯男子,唯一讓人覺得有些不符的,只是老人弓背。
老人的弓背不用細看,視線大致掃過他身,便清晰入眼,弓背的太過明顯了。
高臺樓梯布滿濕潤,想來是昨晚深夜持續(xù)至今天清晨的蒙蒙細雨所致。
許衿寧下意識仰頭看向老人,出聲提醒道:“大爺,樓梯有水,您慢點,小心摔著?!?p> 老人約莫花甲之歲,此際他處于高臺樓梯一半的高空中,尋聲看著那個女子,仔細看了后者一眼,點了點頭,算是一個回答。
許衿寧此行小梔口是按終點唯一,中間路程有小小先后順序的計劃方案‘游覽’的,而登上瞭望臺從高處盡觀整個小梔口與居高看一看方木家中的人生‘二友’更是路程的不可缺‘景點’之一。
老人僅用不到兩分鐘,已從樓梯半腰落地于長有野草的磚石地面上,他拍了拍衣襟,雙手背負在后,看向許衿寧,再次認真打量了后者一番,接著問道:“姑娘不是本村人吧?”
老人開口時,露出的是一嘴參差不齊的黑牙,他聲音沙啞,仿若喉嚨有洞,說話漏風,讓聽著聽不清。
老人審視許衿寧時,許衿寧也在觀察他,女孩很好奇,該是多么大的煙癮才能給牙‘染個發(fā)’。
不過待她視線微微下移,瞥見前者腰間別著的一只黃中夾雜熏黑的竹制煙槍后,一切都有了答案。
許衿寧聽老人之詢問,莞爾一笑,兩個小酒窩就兀自現(xiàn)身,聲音輕緩,“嗯,外來人,曾有個故人的家在小梔口,想他了,多年沒見,來這里追思曾經(jīng)?!?p> 老人問道:“說說看,小梔口與你一個年紀的年輕人可都挨過我的訓誡?!?p> 許衿寧收起心中的期盼,說道:“謝過老人家好意,只是我這故人不喜歡別人提及他?!?p> 老人點點頭,不在多問表示理解,只是邁步離去之際他突然停步,接著再說道:“登上瞭望臺,可以看遍小梔口,不過仍受高度限制,只能瞥見木棉山,無法看到那條分城江?!?p> 許衿寧點點頭,她認真聽后,感謝道:“謝謝老人家?!?p> 老人走過她的身旁,許衿寧側(cè)身讓開道路,待得老人與她拉開了距離,許衿寧抬頭仰望這座瞭望臺,深呼吸一口氣,開始緩步拾級而上。
她即將第一次在不同的時空下,在他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看他留戀許久的風景。
……
?。ㄒ蚴芄ぷ髟?,更新內(nèi)容不能保持,不過一章三千字,我盡量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