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她終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清梅來接班。她們是醫(yī)學院的同學,一同在這間醫(yī)院實習,兩個人感情要好。夢祭很羨慕清梅,她是醫(yī)學院的院花,她漂亮而溫柔,許多男同學都想追求她,她獨獨垂青林,林比清梅高兩班,是醫(yī)學院高材生,現(xiàn)在是這間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
你的樣子很累。清梅跟夢祭說。
今天已經(jīng)很好了,上星期六我連續(xù)三十六小時沒有睡覺,這種狀態(tài),沒有醫(yī)死人真是幸運。
回去休息吧。清梅說。
你的樣子好象突然老了三年。林出現(xiàn),不忘調(diào)侃夢祭。
真令人羨慕,當夜更有男朋友陪。夢祭拖著疲乏的身軀離開急癥室。
回到宿舍,夢祭軟軟的攤在床上,本來想打個電話給余的,但拿起話筒,撥了電話號碼第一個數(shù)字便呼呼地睡了。
她跟余是中學同學,一同進入大學,她念醫(yī)科,余念社會工作,現(xiàn)在是外展社工,兩人一起已經(jīng)六年,是初戀情人。自從當上實習醫(yī)生以后,他們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雖然知道余不滿,她也無可奈何,醫(yī)生的時間,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的。
那天晚上,她終于抽到時間和余看一場九點半電影,但電影一開場,她便呼呼入睡。電影完場,她才醒來。
林下個月要調(diào)去西區(qū),那邊需要人。這天晚上一起當值時,清梅告訴她。
那么他以后不能陪你當夜班啦?
我們打算年底結婚。清梅甜絲絲地說。
恭喜你。她不禁感懷身世,我跟余分手了。
為什么?清梅驚訝。
是他提出的,大概是嫌我沒時間陪他吧。
他會不會只是發(fā)牢騷,你們都已經(jīng)一起這么久了。她安慰她。
夢祭哀哀地搖頭:他早晚會把我忘掉。
林調(diào)到西區(qū)那邊不夠三個月后,就跟一個護士來往,他們談戀愛的消息不脛而走,林不再常常來宿舍探清梅。一天晚上,醫(yī)生宿舍內(nèi),傳出她與林激烈的爭吵聲,自此,林沒有再出現(xiàn)。
清梅是個很堅強的人,對于分手的事一直不愿多提,事實上,作為一個每天工作二十小時的醫(yī)生,她也沒有時間去失戀。
十二月的一天,清梅與夢祭在一天內(nèi)總共做了八個除盲腸的手術。最后一個手術完成后,兩個人累得倒在更衣室的沙發(fā)上,連說話都乏力。
你快樂嗎?她問夢祭。
快樂?很久沒有聽過這兩個字了,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
她們各自回到宿舍后,大概三十分鐘后,清梅從宿舍房間的窗躍下,頭部先著地,一張美麗的臉孔撞得粉碎。
分手后,余平頭一次打電話給她。
我看到了清梅自殺的新聞。
她死前三十分鐘還跟我一起。夢祭哽咽。
是因為林嗎?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林或許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們生活的空間太局促了,沒時間快樂,也沒時間憂傷,操著每天看著人死去的職業(yè),太痛苦了,我們才是病人。
要我來陪你嗎?余溫柔地問她。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朋友。她哭著說。
傻瓜,別哭,你可是個稱職的醫(yī)生呢。
說來諷刺,清梅的死,竟令她和余復合。
在清梅的喪禮上,林并沒有出現(xiàn)。在喪禮后的一個星期,夢祭接到林的電話。
林醫(yī)生,找我有什么事嗎?她冷冷地問他。
能出來見個面嗎?
不用了。
我沒想到清梅她會……
我不想聽一個幸存者的懺悔。
清梅的事,很快便被大家淡忘了,夢祭的拍檔,也換上另一個人,畢竟在醫(yī)院里,死亡是平常事。
我昨天在酒吧里碰到林,他喝得酩酊大醉,心情很壞。余告訴她。
活該!她說。
他是蠻可憐的。
難道你同情他?
他沒有想過清梅會自殺。
但他移情別戀。
移情別戀何止他一人?清梅是為他而死的嗎?
我也不知道。
也許她只是無法忍受他離開她,她想用死亡把他永遠留在身邊。余說。
我懷疑醫(yī)生到底有沒有感情。余說。
為什么沒有?她反問他。
算了。余不想跟她爭辯,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餐飯吧。你喜歡吃什么?
醫(yī)生也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比普通人脆弱,我們比普通人更接近生和死,更明白生死無常。
是嗎?余淡淡的說。
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
急癥室突然來了一批車禍傷者,我要立即趕回去。
余不作聲。
別這樣,我晚一點打電話給你。夢祭站起來。
今天本來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余說,我已經(jīng)辦好手續(xù),下個月到美國念書。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你有時間聽我說嗎?
要去多久?
兩年。
你已經(jīng)決定了?
余點頭。
那我可以說些什么呢?她無奈地站著。
你的工作真的比一切都重要嗎?余反問她。
如果我懂法術,我會變出許多時間來陪你,可惜我不懂法術。她嘆一口氣。好象是我不諒解你。他苦笑。
希望你能夠找到一個愿意給你時間的女人。夢祭倔強地說。
她走出餐廳,登上一輛計程車,哇啦哇啦地哭起來。
他去美國讀書前一個晚上打電話給她:我走了,跟你說聲再見。
她抑壓著感情,冷冷的說:祝你學有所成。
你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好吧。
我想你也不大需要我。余唏噓道。
也許是吧。余倔強的說。
六個月后,她被調(diào)到西朝山醫(yī)院實習,相比起以前,這里的工作十分輕松,因為病人都是時日無多的絕癥病患者,她不用擔心救不活他們。她的工作只是開處方最厲害的止痛藥和簽發(fā)死亡證明。
醫(yī)院里有一個病人名叫羅,才三十四歲,患上末期骨癌,每天要注射兩次止痛藥,夢祭相信他只有一至三個月的壽命。
羅瘦得只剩下八十磅,對身高五尺八寸的他來說,是太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但看得出健康的時候,是一個長得相當迷人的男人。
她特別留意他,是因為他床邊時常放著一個沙漏。那個沙漏有一個巴掌那么大,框框是用玫瑰木造的,很漂亮。時日無多的人,通?;乇墁F(xiàn)實,不肯看著時間過去,但這個羅卻每天安祥地看著沙漏,看著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油盡燈枯。
這個沙漏是一個很特別的朋友送給你的嗎?夢祭問他。
是我自己造的。羅說,我是禮品設計師,負責設計手表、信封信紙、毛公仔、沙漏、音樂盒玩具等等。我的設計在香港和外國也有得賣。
我喜歡音樂盒。夢祭說。
有時間的話,我造一個送給你。羅說。
她聽了覺得很唏噓,這個垂死的人竟然說:有時間的話。
謝謝你。
你喜歡一個怎么樣的音樂盒?他問她。
有跳舞女孩的。
這種音樂盒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造了。
我小時候擁有過一個,后來不見了。
我太太也是跳舞的。
是嗎?為什么不見她來探望你。
她不會來的。羅幽幽地說。
對不起。她后悔自己說錯了話,為了扯開話題,她拿起床前那個沙漏來欣賞。
沙由上面流到下面,每次需要多少時間?
六十分鐘。徐樂民說。
她把沙漏舉高,抬頭望著里面的沙由上流下。
這天夜里,她睡不著,獨自在走廊里散步,碰到羅。
你的精神不錯。
我也覺得今天的精神好象很好。
下床走走也是好的。
夢醫(yī)生,你有沒有殺過人?我殺過人。羅淡淡的說。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我殺了我太太。羅說,她是個事業(yè)成功的女性,忙得不可開交,我想她陪我,她總說沒時間,我造了很多東西給她,其中一個音樂盒,她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天,她跟我說,她愛上了別人,要跟我離婚,他說我是一個只會造夢的男人,只會整天造沙漏、音樂盒、心愿樹,不切實際。那天晚上,她嚷著要走,我用一個枕頭把她局死,將尸體拖到浴缸,把她體內(nèi)的血放清,然后我用鏹水把尸體毀滅,最后,浴缸里只剩下一堆炭,我很小心的把每一塊炭敲碎,磨成粉末。
夢祭不寒而栗,她碰過那個沙漏的,它竟是一個女人的骨灰。
羅在當天深夜去世,他的死亡證是由夢祭簽發(fā)的,沒有人來認領尸體,醫(yī)院職員找不到他太太,他太太在四年前的一天神秘失蹤,人口失蹤組至今也找不到她。羅說的是真話。
她想起飽受煎熬的林和清梅,為了把心愛的人留在身邊,我們都用了最殘忍的方法,無論是殺人或自殺,也是要永遠留住一個人。
這一天晚上,她打了一通電話到美國給余。
余,對不起,你可以給一個機會讓我補償嗎?
我在舊攤子找到一個音樂盒,是跳舞女孩的音樂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嗎?我還打算寄給你,你等一會,我讓你聽聽那段音樂。
我明天就買機票來陪你,以后我會盡量把時間留給你。夢祭流著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