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收拾好了嗎?不要忘了拿,還要不要再帶點大蒜、花椒?噢,對了,家里的老母雞下了幾個雞蛋,你帶著下去吧?!?p> “不了,東西太多了帶不下,花椒、大蒜上次帶去的還有很多的。爸,您把柴刀遞給我一下,這上面很多枝都長老了,剪不動了?!?p> 正在石榴樹旁抽煙的老父親慢慢的站了起來,一只手趴在矮處的枝干上,另一只手用力的把柴刀遞上來,站在花架頂上的我一低頭看著動作有些滑稽的父親,竟一時怔住了。曾經(jīng)在我看來能抗住一切,能解決所有問題,那么傲驕傲的男人,如今卻連遞把柴刀都如此吃力,拼命踮起的腳尖和用力抬高的手臂竟在微微顫抖。我之前從未在這個角度觀察過他,不!是我從未認真的去觀察過他,甚至從未認真與他對視過??粗诎紫嚅g的頭頂,佝僂著的身板在那透過三角梅的枝縫中縮成一個小黑影的父親,突然我一陣鼻酸。我慌忙的接住了柴刀,立馬轉過身去擤了一下鼻子。
“你怎么了?”
“沒事,有只小蟲子進鼻子了……跑了”我下意識的高聲回答到。
“怎么今年五一你回去的這么早,工作上沒問題吧?才在家3天,怎么就你一個回來?沒吵架吧?”
“爸,她剛好有事今年回不來,春節(jié)就能回來了?!?p> “春節(jié)……中秋、國慶都回不來,春節(jié)還有好久咧……”父親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回答我更像是喃喃自語。
父親是一位山村教師,在這個山區(qū)小學教了快30多年書,平時沒什么其他愛好,唯獨喜愛花草,這么些年家里不大的小院被父親打整得十分漂亮,有小菜地、有花亭、有各種各樣的果樹,還有花季不同的盆景。打我記事以來父親一直都是自己精心打理著這個小院,父親最愛這個三角梅形成的花亭,之前一直都是父親自己修枝剪丫,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高處的枝條他已經(jīng)不再修剪了。我問他他還逞強的回答說高處的枝條攔不到人,可以不用管它,我知道明明是他爬不上高處了。于是慢慢父子間形成了一個簡單的默契,每次節(jié)假日回來我都主動幫他把高處該修剪的地方打理好。
今天是我假期最后一天,一大早我就爬上花架把本應清明節(jié)就該剪掉的新枝砍掉,然后就得去趕高鐵了。一直以來都沒怎么覺得,可近這幾年每次回家都莫名的有種傷感,在各種不經(jīng)意間總是能看見父親老去的速度,也總能在父親的各種嘮叨中感受到自己的自私。越是平常的關心越能讓我細數(shù)自己的罪過,總是以工作忙、下次假期回來去澆滅父母一次次熱切的期盼,一次一次以好了、我要忙了、不說了掛斷的電話,一次一次等有空我教您用手機的敷衍,一次一次對父母的傷害。細細去回想每次說要回來時父親那小孩子般開心的模樣,還有那每次要走他非要送到路口的堅持。他是真希望經(jīng)常能陪在他身邊呀!可連老父親自己都會說,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確實挺艱難的,好不容易進到城去卻活得一個比一個艱難,但凡去了就回不來了!借用一句我不是很喜歡卻很有道理的話:“你們這些年輕人,故鄉(xiāng)容不下肉身,他鄉(xiāng)容不下靈魂”,活得再狼狽卻沒一個敢退。父母不忍心你們的堅持,你們卻也不忍心父母的妥協(xié)。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確實是比許多其他同齡人要艱難太多,走出來是父母多少心血澆鑄的希望,也是多少年堅持的信念,可如今真的放棄了,誰又真的能輕易決定。只有比更多的人更加努力、更加拼命才能獲得一點點機會,所以也因此忽略了父母,沒有更好的去關注父母的愛意。
我不是一個會表達感情的人,這么多年和父親的關系一直很微妙,父親一直很要強,從不示人以弱,對待感情也是如此。從小我就被他嚴格要求,他雖十分關心我卻從不會主動表達,總把固執(zhí)嚴格的一面對著我,而我更是不會去表達自己的情感,但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存在一份特有的默契,我甚至能讀懂他每一次冷冰冰的在乎。他也同樣能知道每次我發(fā)脾氣中的關心,就這份默契卻慢慢地改變了,具體的說是父親變了;他變得不再高冷,他變得不再要強,他變得計較,計較我的每一次假期、每一天回家,他變得嘮叨,嘮叨讓我按時吃飯,嘮叨讓我天冷加衣。可我卻越來越怕他的改變,越來越怕他的妥協(xié)。我甚至希望他對我嚴厲,我甚至希望他命令我必須回來,我甚至希望他能一如既往的要強??蓯喊?!這么多年我竟沒有認認真真看看他,也沒有心平氣和與他交談過,更沒有真正試著去在乎過他的感受。
都說父愛如山,深沉且堅韌,到了現(xiàn)在這個階段卻慢慢發(fā)現(xiàn)父愛亦如水,溫潤綿長。從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在家的時間一次一次遞減,但父親的小花園卻一直保持開放,每次會開都能看到不同的花朵,從小到大在父親的花園里一次次經(jīng)過,卻從未好好去欣賞也從沒認真的去感受。習慣了總是花開的小院,習慣了推門便有的花香,習慣了伸手就能摘到的水果,習慣了所有自以為是的應當。真該好好去感受父親精心打理過的小院,去聞聞花香,去摸摸泥土,去聽聽鳥啼,去嘗嘗果子,多少次忽略父親提早準備好的酸辣魚,多少次忽略父親提前準備好的乳扇,多少次逃避父親期盼的目光。
“早上我騎車到鎮(zhèn)上給你買的洱海魚煮在鍋里了,吃了再走吧,你愛吃的酸木瓜我也裝在你包里了,不要吃太多,你胃不好?!蔽乙琅f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只敢小聲的嗯了一聲。
“爸,奶奶的病好些了嗎?”緩了一會,我問到。
“你奶奶好多了,昨天我才從醫(yī)院回來,現(xiàn)在她能吃點東西了,也不吐了,沒事,她就是年紀大了,以前落下的很多小毛病開始發(fā)作了。你媽昨天從鶴慶趕回來接替我照顧幾天,她說你愛吃我煮的魚,特意讓我一定去買最好的鯽魚,要找段師傅……”
“媽身體還好吧?”沒聽父親說完我打斷到。
“這段時間你媽和村里的其他人基本都出去鶴慶給人家挖蒜了,住在人家家里,每天供三餐,按挖好的大蒜算工錢,每斤8毛。村里面大多數(shù)人能一天挖200塊左右,你媽慢一些一天能挖100塊左右,只是你媽比所有人都堅持的時間長,到昨天一共去了92天了。她經(jīng)常說她比不了別人,挖好的蒜還要自己背到稱重的地方去,她腰不好,只能半袋半袋的背到那里再裝袋封口,所以會比別人慢很多,她說別人干一天她就比別人多干一天,這樣大家的工錢也差不多?!?p> “爸,讓她也休息休息吧!”
“我也勸過她,可你媽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從你弟弟的事情后她更是停不下來了,她除去住院的那幾天,其他時間都去幫人家干活了?!闭f完他用力的吸了一口煙,又費力的吐了出來,唉!父親嘆了一聲。
“他最近有聯(lián)系過你們嗎?”
“沒了,去年春節(jié)后就沒收到過他的信息,給他大打電話也沒接了。你媽背著我去找過他,去到他單位去到他宿舍,都沒見到他。聽別人說他挺好的,你媽給他做了些他平時愛吃的飯菜留在冰箱,又偷偷給他放了1000塊錢就回來了。”
“你們還給他還錢嗎?我都說了不要再給他還那些網(wǎng)貸了,無底洞還不完的!都往那個廢物身上搭進去50多萬了,還要怎么樣???你看看他一次次騙了你們,一次次又有騷擾電話,這件事根本結束不了的!那個廢人從來就沒說過一句實話,救不回來的!”我大聲的吼道!
他只是揉了揉眼睛,又點上一根煙說到:“畢竟也是兒子啊,想著能救還是要救的,只是沒想到他一次比一次嚴重。我倒是從你報警把你弟弟帶進派出所里后就沒給那些打電話的人轉過錢了,只是你媽……”咳咳咳,父親突然被煙嗆到劇烈的咳了起來。
“爸,你沒事吧?”我趕忙從花架上跳了下來。
“你媽背著我從你舅舅他們那又借了3萬塊錢給了他們。后來是你小舅來家里要錢我才知道,那些人給你媽打了電話,說不還錢就把你弟弟弄死,還發(fā)了許多打人的照片、視頻,最后還發(fā)了和你弟弟的合影?!?p> “照片是假的,是P出來的,那個廢人我都找不到,別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嘛?!蔽矣忠淮魏鹆似饋?。
“我也和你媽說過,她總說沒事,至少他們別去傷害他,少給他打幾次電話也值了,我還苦得動,現(xiàn)在咱村里一起去干活的人也多,到處都能找到活干,慢慢還肯定能還完的,到時候老二也會回來了?!?p> 突然,丁玲咣當?shù)囊魂図懧晜鱽?,剛剛只顧著跳下來去看老爸,柴刀還在花架上。
“對了,魚應該煮好了,我去看一下?!彼D難的從地上起身趕往廚房,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耙荒闩惆趾纫豢??”他用極其不自信的口吻問道。
“好!”他愣了一下,可能是沒想到我會回答的如此干脆,可能更是沒想到我會同意他喝酒。
得到了我的回答,父親的腳步好似輕快了很多,快速往廚房走去,沒一會他就把一桌子飯菜備好了,然后又快步跑去客堂翻酒??粗鴿M桌子的菜我又一次眼角有些濕潤,鼻子酸酸的。酸辣魚、紅燒肉、醬爆茄子、排骨蘿卜,還有我最愛的骨頭辣生,雖然只放了兩套碗筷,卻放了5個凳子。整頓飯吃的很沉悶,但看得出來父親很開心,喝了好幾杯。
“快去收拾你的行李吧,我來洗碗,要不你趕不上車了,咱們這路上的班車很不好搭?!彼畔铝司票瓕ξ艺f。
“好?!辈灰粫姨嶂蟀“鞣N顏色塑料袋裝起來的物品,臘肉、大蒜、辣椒、雞蛋等等。到了門口,父親聽到聲響也飛快的走了出來,“我送你到門口吧”,邊說邊伸手去提袋子。
“爸,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可以,車不好等,你去也沒用,在家要記得注意身體,有什么事第一時間給我電話。”說完便逃似的快步走了,不知是為什么即便沒有回頭,我依然能夠很清晰的感覺到父親一直看過來的目光,也很清晰的能聽到父親喃喃自語:“真希望你們能陪在我身邊,不用走……”,按道理我已經(jīng)離得快四、五百米的距離,怎么還能聽到父親的喃喃自語或是“心里話”?來不及細想,自我安慰說到,可能是電視劇看多了,自我腦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