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兮在舅舅家好吃好喝的呆了幾天,雖是閑適,她倒也沒忘記爹布置的功課。
碧水榭中。“小荷,幫我收起來?!标愘夥畔鹿P,吹干墨漬。一手秀美的簪花小楷整整齊齊的排列在淡粉花箋之上。
小荷帶著艷羨小心的收拾起來,陳兮回頭看她:“想識字?”她自然知道小荷是不識字的,前世牽扯到書信的東西都是自己親手處理,平添許多繁瑣。
若是小荷這世多學(xué)點(diǎn)東西,以后也能給自己帶來更多幫助,對她自己以后也是有幫助的。
小荷咬著唇,半響才吶吶道:“想?!?p> 陳兮笑笑,示意她上來:“以后每天我抽一個時辰教你學(xué)字,但若是你不專心,我可就不教了。”
小荷眼中帶著喜色,饒是內(nèi)向如她,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陳兮看她這幅喜悅的樣子,心中卻慢慢泛上了酸。
前世小荷是個木訥不愛言語的,在陳家時臉上還能見到點(diǎn)笑影,跟了她去薛府之后便再沒怎么笑過。
小荷不笑,也不哭。
不論薛家人怎么刁難,她都木著張臉把陳兮護(hù)在身后,冷漠無聲地對抗著整個薛家。
陳兮拿了身契讓她走時,平時臉上毫無表情的她卻哭了,她抱著陳兮不愿走,是陳兮狠下了心趕她。
回憶如潮水涌上將陳兮淹沒。
燭火很暗,清瘦的婦人木著臉坐在桌邊:“你走吧?!?p> 小荷跪在地上,身前是她的身契,她頭埋得低低的:“夫人,我不能走?!眿D人突然激動起來,她抓起一盞粗瓷茶盞向小荷身旁扔去:“我叫你滾!”
小荷只任由那茶盞在她身旁炸開,一動不動。
“你不走,想和我一起,死在這后院,這薛府嗎?”陳兮沉默半響,冷靜的開口,語氣滿是疲憊。
小荷沒抬頭:“小姐,小荷不會讓你死,夫人吩咐過,要小荷照顧好你。除非我先死了?!?p> 婦人握緊了手,指甲深深地刺進(jìn)掌心,兩行淚已經(jīng)無聲的落了下來:“小荷,你出去,你回陳家去。我再也回不去了,你代我回去?!?p> 小荷抬起了頭,她哭了,臉上還有道被碎瓷割破的血痕:“小姐?!?p> 婦人搖搖頭,緩慢的擦干臉上的淚:“叫我夫人?!?p> “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陳兮回過神,往臉上一摸,才摸到一手冰涼的淚。
她恍神,看著眼前鮮活的小荷,帶著淚笑了:“等會讓小廚房做些棗泥酥罷?!?p> 主仆二人帶著陳兮寫好的花箋往怡蘭苑去。
陳兮忽地側(cè)頭問小荷:“看看我渾身上下可有什么不齊整的?”小荷奇怪的打量陳兮一圈,只見她今日梳了雙丫髻,雙髻正中各嵌了一枚玉芝珠花,上身穿了件云雀細(xì)錦掐腰小襖,下面是八幅柔絹云緞裙。
這一身既素雅低調(diào)卻也不失體面。但作為一個十歲少女多少素了些,顯不出該有的活潑鮮亮來。
陳兮自己自然很清楚這點(diǎn),但是要她一個已經(jīng)活了快四十年的人穿些小女孩的鮮亮衣裳,實(shí)在是忍受不了。索性就撿了素色的,也省得心煩。
但對上真正的小姑娘時,這種對比便十分明顯了。
迎面走來一行人,舅母滿面笑容的挽著另一位雍容婦人,婦人圓臉雪膚,見人三分笑。正是舅母的嫂嫂胡氏。
陳兮的目光落到婦人身后,一對兄妹并肩而行。少年身量已經(jīng)長起來,比女孩高一頭不止,像一株挺拔的竹。他穿著一身月白的錦袍,揚(yáng)著頭,一雙星眸滿滿自傲。
少女身形小巧,長得倒是玉雪可愛。她一身鮮紅的金線襖裙,頸間明晃晃的足金錦鳳項(xiàng)圈,雙環(huán)由紅綢帶束著,站在紅梅旁倒像是紅梅成了個梅花精。
兄妹倆都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像這整府的人都欠了他們的錢。
陳兮攏袖立于原地,收回目光。外貌自然是過關(guān)的,家境也算殷實(shí),家中人口也簡單。
鄧家小輩這代只有鄧泓一個男丁,其余的便是他的嫡親妹妹鄧珠和庶妹鄧杏。很明顯的,鄧家這兩個嫡親子女是十分受寵的,看他們那拿眼角看人的做派便明了了。
其實(shí)陳兮倒是不討厭鄧泓這點(diǎn)子傲氣,從小在蜜罐子里泡大,難免會有些陋習(xí),只要不是那些無法忍受的,她都有信心把他掰回來。
即便掰不回來,兩不相干也是好的。他這點(diǎn)子露在外頭的心思,總比那些外表沉穩(wěn)可靠,肚子里全是黑水的好。
前世兩人沒什么交集,陳兮還未出閣時,曾聽說鄧泓惹上了些麻煩,最后鄧家花了一大筆銀子把他撈回家,從此之后人倒是沉穩(wěn)了些。
聽說從此以后便在家閉門不出,埋首苦讀,想謀個功名。
他既然能“浪子回頭”,那么就說明他人是不壞的。這般想著,陳兮嘴角的笑意便真切了些。
“兮兒?”一行人走近,舅母這才注意到陳兮。陳兮斂袖,笑語盈盈:“舅母,鄧夫人安康。”胡氏和氣的頷首笑著,不動神色的打量著眼前的小娘子。
“這是陳家小娘子,單名一個兮字?!本四秆诖叫ζ饋恚骸笆俏夷谴蠊米拥莫?dú)女,可是我家老婦人的心肝尖呢?!?p> 幾句話之間,在場幾人的心思便已百轉(zhuǎn)千回。
陳兮心道這胡氏雖看著和善,但能管住鄧家后院只有一個庶女,絕不是個簡單的。
只她面上不顯,只維持著臉上的笑,做出一副柔順懂事的樣子。
鄧泓聽幾人寒暄,面上已起了不耐之色,不過他到底沒說什么。
陳兮見后頭鄧珠臉色不好,便知這蠻橫慣了的小娃娃是要發(fā)作了,她朗聲道:“聽聞前些日子舅舅送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到祖母院子,我正要去祖母院子和玉妍、恒哥兒頑,鄧家妹妹可要一同去?”
鄧珠撇嘴:“能有什么好玩意。”“珠兒!”胡氏回首喚了一句,又對陳兮笑:“那便麻煩兮姐兒了?!?p> 陳兮又行了個禮,便不緊不慢的行至鄧珠面前,彎腰伸出手,露出自己自認(rèn)為最和善的笑:“珠姐兒,可要和姐姐去頑?”
這可真是陳兮的大危機(jī)了,陳兮前世可沒甚孩子緣。
雖說幼時是孩子王,但那只是仗著自己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單純用武力彈壓。待到再大些,便不管用了。后來嫁人,初時薛立不怎么來她院里,后來她也歇了心思,加之身體垮了,到死也是沒有孩子的。
鄧泓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這陳家小姐,他個子高,只能看到陳兮的發(fā)頂,圓圓的腦袋,一個近乎可愛的發(fā)旋。毛茸茸的,他盯著發(fā)頂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清凌凌的眼。
陳家小姐直起身子,牽住傲嬌鄧家大小姐的胖乎乎小手,就看著少年有些愕然的看著自己,她下意識地挑眉頷首,只是一瞬,隨即移開眼帶著鄧珠走開了。
兩位婦人將一切看在眼里,鄧氏道:“嫂嫂,剛剛還說讓泓哥兒去拜見老夫人,眼下這兩個姐兒正好要去,不如就讓兮姐兒帶著泓哥兒去,我們兩個也到我房里說些體己話?!?p> 胡氏意味深長的看鄧氏:“既如此,那便讓孩子們一道去吧。”鄧氏心中也有些心虛,雖說婆母前幾日找她過去,隱隱約約透露了些意思,但還沒跟嫂嫂哥哥通過氣,如今是被嫂嫂看出來了。
鄧泓晃晃頭,昂首闊步追上已走遠(yuǎn)的少女們。這丫頭,剛剛那挑眉是在挑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