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專業(yè)，所以我總是更習(xí)慣于將目光放在過去，去歌頌?zāi)切╅_創(chuàng)時代的英烈，我的入黨動機都是為了繼承先烈的遺志。
“孫中山先生說‘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我謹(jǐn)遵教誨，立鴻鵠志，效周總理‘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那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崇拜英烈、歌頌英烈，我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來源于對英烈的敬仰，我從前從來不覺得這有問題。”
“當(dāng)然，”上句話音未落，楚天又急急補充，“我現(xiàn)在也覺得這沒有問題，這就是沒有問題的，只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很長一段時間，確切地說是在我提交入黨申請書之前，我拒絕關(guān)心時政、拒絕關(guān)心當(dāng)下，因為我生活在這個時代，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每天的日子平凡、無聊，那些重大改革措施又離我太遠(yuǎn)。
“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付出實踐，可是時代變了，我們可能沒有那么多做大事的機會了，時代所限，就算我們再有一腔報國志也無法去炸碉堡了?？?，這就算完了嗎？”
“舉個不恰當(dāng)?shù)睦?，”能看出這個例子可能真的很不恰當(dāng)，因為楚天的神情甚是猶豫，“先說好，這里的‘我’，只是個代詞，不是我?！?p> “用不著這么謹(jǐn)慎吧，”周懷衷笑笑，“就算是你，我又不會去舉報你?！?p> 楚天瞪了他一眼，周懷衷連忙舉手做投降狀，示意她繼續(xù)。
“舉個不恰當(dāng)?shù)睦?，”楚天接著說，“我崇拜英雄，少年人不惜命，我總覺得我可以為人民、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慷慨赴死，只是沒有機會。
“所以我說算了，命運沒有給我成為英雄的機會，而當(dāng)我坐在地鐵上這樣想著的時候，可能甚至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一個老大爺站了一路。
“可笑嗎？我們總是習(xí)慣于將眼光放得太遠(yuǎn)太高，總覺得非大事不足做，到頭來連小事都做不好。
“這大約是許多年輕人的毛病，不過我可能也無權(quán)代表年輕人，那就說我吧，那時候我整日里讀的是‘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說的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然后呢？連每天的作業(yè)都不肯好好做。
“因為國家并不需要我‘捐軀’，可是我真的要寫作業(yè)?！?p> 楚天說罷停了下來，看著周懷衷。
周懷衷只好點點頭，“很深刻的剖析，但你不覺得，你也跑題了嗎？”
“沒有啊，”楚天展顏一笑，“你把這件事反過來理解，就能明白那些時代楷模是多么可敬了。空談大志的人那么多，可他們卻能夠付諸行動，而且數(shù)十年如一日，這樣的人不值得敬仰嗎？
“我知道周老師愛崗敬業(yè)，但這只是三年，六年后呢？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一成不變的展廳，一成不變的解說詞，是人都會厭的。從年輕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到后來渾渾噩噩，有太多這樣的前車之鑒了?！?p> 當(dāng)然，有太多這樣的前車之鑒，周懷衷想起了那個王書記，他說他三十年前亦懷有一顆為人民服務(wù)的心，官場混跡多年也成了麻木的“老油條”。
但這樣的“可敬”未免過于平淡，周懷衷心想，這些人理應(yīng)可敬，但從情感上，卻難有一份轟轟烈烈的共鳴。
這些話周懷衷還未及說出來，菜便上來了，他看了一眼，示意楚天可以動筷了。
但楚天沒有動，“周老師似乎不是很服氣？”
周懷衷嘆了口氣，“我還是覺得這些太過平淡了，過于......理所當(dāng)然？不過這個詞可能也不能這么說?！?p> 楚天沉思了一會兒，“那，說個更具體的事情，去年，疫情防控形勢最嚴(yán)峻的時候，最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黨員先上，”周懷衷沒有猶豫，甚至當(dāng)時張文宏醫(yī)生的原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困難的工作，最辛苦的崗位，黨員必須先上，這個沒有商量’?！?p> “對此，周老師也沒有觸動？”
周懷衷抿抿嘴，沒有說話。
楚天輕輕笑了笑，笑中帶著幾分無奈，“我一直覺得歷史學(xué)得多了會讓人心硬，人一旦習(xí)慣于從宏觀視角解讀問題，就會下意識地忽視每一個個體的犧牲?！?p> “共產(chǎn)黨員，在黨旗下宣過誓的?！敝軕阎詻]有再多辯解，“易地而處，每個黨員都該有此覺悟。”
“沒錯，他們是黨員，”楚天輕聲重復(fù)了一遍，“可共產(chǎn)黨員也是人啊，也有情感，也有牽掛。當(dāng)自己的孩子在車窗外哭得肝腸寸斷的時候，你不覺得那些能毅然決然選擇人民的人，同樣是英雄嗎？”
周懷衷愣住了。
他當(dāng)然不止一次地完成任務(wù)般地去歌頌這種偉大，只說這偉大源于他們擔(dān)起了責(zé)任、不愧對信仰，卻從未想過，他們?yōu)榇朔艞壛耸裁础?p> 父母、子女、親人、愛人，那個時候，前方不啻有虎狼，他們只身前往，不僅僅是不惜命而已。
他們?yōu)槿俗踊驗槿伺?、為人夫或為人妻、為人父或為人母，那么那么多千絲萬縷的牽掛，得是何等的堅決，才能不去看父母佝僂的背影，才能不去想孩子晶瑩的淚光？
時代精神，這一刻，周懷衷終于看到這冷冰冰的四個字上生出豐滿的骨肉，民族需要英雄，飄揚的黨旗之下，每個時代都涌現(xiàn)出千千萬萬的平凡英雄，托舉起通往偉大復(fù)興“中國夢”的康莊大道。
看著周懷衷的神情，楚天寬慰地笑了笑，“果然，從來響鼓不用重錘。”
“你這一錘還不算重啊，”縱是豁然開朗，但所體味到的情感實在過于沉重悲傷，周懷衷輕輕嘆了口氣，“吃飯吧?！?p> “我吃完了呀，”楚天閑閑地捧著茶杯，一口一口地抿，“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你不是說你十分鐘前剛下課嗎？”
“是啊，”楚天不以為意地聳聳肩，“5分鐘解決晚飯，很奇怪嗎？”
行吧，周懷衷不想說話了，這大概就是強者的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