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家本來有頭老牛。老牛吃苦耐勞，犁地的時候從來不偷懶，先軍是家里最喜歡這頭老牛的人。后來三哥先江跟二哥先民學起了木工，也不再有時間跟自己玩。放暑假的日子孤單又無聊，母親也不許自己玩水，他只能站在岸邊，遠遠地看同村的其他小伙伴在水里泅著，打水仗，他的心里羨慕極了，只能一個人悻悻地回家。
母親似乎是察覺到了先軍失落的心情，于是交給他了個特別的任務—放牛。以前都是家里哥哥姐姐放牛，趕到遠處的荒地讓他吃草，他每次都十分想跟著去，但哥哥姐姐們總是會把他攆回家，怕他跟著礙事?，F在，哥姐陸續(xù)結婚出嫁，上學的上學，干活的干活，終于終于，輪到他牽著牛鼻子走了。先軍興奮地接下了楊嬸交給他的任務。
從那以后，每天一大清早，先軍就爬起床，趁著盛夏的太陽還未毒辣起來，微微涼的晨風輕拂過柿子園。帶著個草帽，穿著布鞋，一手拿著趕牛的鞭子，一手牽著系在牛鼻環(huán)上的繩子，就出門放牛去了。老牛很聽話，亦步亦趨地跟著小主人，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郊外。
有時候先軍嫌累，直接就抓著硬硬的牛角，腿一蹬，就爬上牛背，騎在牛身上走。每當這時候，這頭老牛就會用黑寶石似的眼睛默默關注著先軍，刻意低下脖頸，好讓先軍騎上來。
到了田野上，老牛安靜地低頭吃著鮮草，躺在結實寬厚的牛背上的先軍，常常看著碧藍的天空中漂浮的大朵大朵潔白的云朵，好似棉花一般。下一秒，只要先軍伸一伸手，就能夠到一朵。微風輕拂，太陽光線漸漸有些刺眼，先軍不住地瞇縫起眼睛，愜意極了。沒一會早起的困意來襲，他蓋上草帽，就這么睡起一把回籠覺。等迷糊中睡醒了一覺，老牛也吃好了草，這時候再回家，楊嬸也剛做好早飯。就這樣，這頭老牛，陪伴了先軍一天又一天寂寞的假期，在先軍心里，這頭老牛就像是一個無言又靠譜的伙伴，有時候先軍甚至會對著老牛默默說些自己不知道該對誰說的心里話，老牛這時候只一邊吃草，一邊用大眼睛時不時看他一眼，牛尾巴時不時地轉著驅趕周圍的蚊蠅。
到了這個年代，柿子園里有牛的人家已經不多了，總共還有七八戶人家。農村人的思想逐漸發(fā)生了一些改變，大家普遍越來越青睞新出現的一些新興的農用機具，因為那些大家伙比用牛犁地又快又方便，大伙的生活水平逐年提升，手里有些錢，也開始愿意花點錢雇個機器耕地。
另一方面家家戶戶都開始拆了牛棚，開始建新房。那原來的老牛呢，去了哪？答案自然是賣掉。是的，賣牛不僅能得到一筆客觀的收入，而且還省了春夏放牛，秋冬喂牛的時間人力成本。
老楊家也在琢磨著這件事。以前村里根據人口平均劃分住宅用地，他家本來人口就多，女兒們都還沒出嫁但卻又不占分地的名額，一大家本來住的就擠，牛棚還占了一塊地。
后來雖然大哥先國大姐玉華和二姐玉婷先后搬了出去住，但眼看先民先江也快要娶媳婦。眼下要先給先民單獨建個房子，好讓他娶媳婦用。于是老楊夫婦某天晚上就籌劃著賣掉老牛，拆了牛棚，得了錢正好可以給先民蓋房子娶媳婦用。
當天夜里，楊嬸清楚地聽到牛棚里的老牛，一個勁地不住的重重地嘆氣。
收牛的人上門來牽老牛的時候，先軍哭了，眼看老牛就要被他們拉走，他再也忍不住了，哭喊著奪回人家手里牽著老牛的繩子，剛收了一筆大錢正在旁邊喜滋滋數錢的老楊見狀，大聲訓斥了先軍，一把把他拉開。
先軍哭得更厲害了，他分明看見老牛那顆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著自己，那無助絕望的眼神里，先軍分明看到了一個同樣大哭無助的自己。
老牛最后還是就這么被拉走了，被趕上了門口停著的裝家畜的大棚子車里，大棚子車吃力地突突地啟動，冒出一陣黑煙，然后毫不留情地就開往村外。
先軍怔怔地望著，臉上的眼淚還沒干，家里的老牛就這么被拉走了。
拉去哪里了，先軍想，應該是屠宰場吧，想到這，腦海中浮現出老牛被大卸八塊，血流成河，腥味沖天的畫面，突然他心里一陣反胃，連著干嘔了好幾下。
從那以后，老楊家的老九先軍再也吃不了牛肉，一吃就吐，直到成年后，還一直都這樣。
賣了牛，得了錢，拆了牛棚，老楊家很快蓋了兩間瓦房一間鍋屋。只是還沒來得及跟先民談及的婚事，玉梅又猝不及防地生了病，其實他們夫婦倆早就給先民暗地看好了人家，是鄰村一個打鐵匠家的女兒。本來通過媒人都已經跟人家通過氣了，人家?guī)追私庀聛?，表示只管看好日子，上門提親就是。
但現在，先民居然自己談起了戀愛，還不知天高地厚的跟鎮(zhèn)長家的女兒談，這哪里是老楊家能高攀上的人家。被人家哥哥趕上門羞辱，當時老楊夫婦的臉都不知道哪往擱?；仡^這事要再給鐵匠家知道，還以為老楊家故意羞辱自己家女兒，指不定要鬧翻了天！
所以老楊這才這么生氣，咬牙切齒地想著要好好教訓這個混小子。正當老楊怒氣不知道往哪發(fā)泄之時，當事人回來了！
先民臉上還掛著約會的甜蜜中，樂呵著就進了屋。老楊一見先民這副癡癡傻傻的花癡樣，更是氣的不打一處來。上來二話沒說，一個大嘴巴就掄了過去。吧唧一聲，直接把先民打蒙了，前一秒還沉浸在天堂似的美夢中，下一秒就被老楊的大耳光打清醒了。
先民目瞪口呆，捂著被打紅的半邊臉，不明白老楊為什么要打自己，沒待先民開口，老楊就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兔崽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都找上門打臉了，你還美個什么勁，我看你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幾句話，先民就明白了，今天下午周子蘭都跟他說了，也知道了她家里人強烈反對，他雖然一開始就預感到周子蘭家里可能會反對。畢竟，他只是個木匠，而周子蘭是個前途正好的大學生。他家是個世代務農的貧窮人家，兄弟姐妹九人。而周子蘭只有一個親哥哥，父母都是家境小康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親還是鎮(zhèn)長。
這件婚事，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不匹配的。所以，他一直有心理準備，他想如果有一天他上門求親被拒也是情理之中，但先民天真地覺得，只要讓周子蘭的父母看到他的努力踏實，看到他實在真心實意地對他們的女兒好，他們總會被自己的誠意打動的。所以他安慰周子蘭，并商量著找個時間，他就回去跟自己父母說這事，他要登上門親自找周鎮(zhèn)長談。
但沒想到，甚至對方父母都不給他上門的機會，不等他開口，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自己，甚至還是通過自己的父母才知道，自己被告知出局了。不光如此，看到父親如此激烈的反應，恐怕自己家反對他倆在一起的決心不比女方的父母小。
該怎那么辦，先民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壓力。老楊還不放過他，繼續(xù)施壓：“你，現在，立刻就跟那個姑娘斷了，我和你媽，給你找好了媳婦，等你這事了結，就帶你上門提親”先民一聽，頓時急了，激烈地反抗：“不，我不同意”老楊重重地說：“你不同意也不行，這事不是你說的算，這個家是你老子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