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了,布谷鳥在田野上布谷-布谷地叫著,清脆婉轉(zhuǎn)的聲音仿佛在喚醒還在沉睡中的人們。
柿子園的打谷場上有個破舊的大喇叭,平時很少用,只在村里有大事需要開會集合的時候才會派上用場。今天一大清早,大喇叭響起,只聽見大隊的王書記在喇叭上通知,十點鐘讓大家來這里集合,有大事要宣布。
十點鐘左右,村民們陸續(xù)到齊,大人小孩圍在大喇叭下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小范家也來了,只有小范帶著兒子,卻不見趙德麗的蹤影。
自從去年年底的那個事后,小范的老婆趙德麗躺半個多月沒下來床,之后更沒踏出家門一步。直到除夕夜當(dāng)天,小范家突然少了個人,趙德麗跑了,她丟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在萬家團圓的這一天夜里,跑掉了,不知蹤影。孩子見不著媽媽哇哇的哭,小范卻沒有出門找她。
很快王書記宣布了今天的大事,眾人一片嘩然。
原來,全國農(nóng)村地區(qū)隨著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推行,人民公社開始逐漸取消,現(xiàn)在到了柿子園村了。王書記說根據(jù)上級的指示,以很快就取消生產(chǎn)隊了,社員改稱呼為村民,生產(chǎn)隊的田地將會按照人口的多少劃分到每家每戶,以后自己產(chǎn)糧自己種地,種多少都歸入自己糧倉。
聽王書記這么一解釋,群眾一片歡呼,今春的第一個好消息,大家不由得為之振奮。
老楊家最近也有好事發(fā)生。
這一年,老楊的大兒子先國已經(jīng)十八九的年紀(jì),到了這個年紀(jì),早就可以考慮結(jié)婚嫁娶的事情了,老楊老口子也在琢磨這件事。這一兩年也不是沒有媒人給先國上門說親,但不論說的是哪家姑娘,楊嬸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樣,談不上歡喜也談不上討厭,不說同意也不反對,這么來往了幾次,媒人心里也都有數(shù)了,知曉了楊嬸心里大概是有心儀的兒媳人選,便識趣地不再上門。
入夜,楊嬸推了推正在熟睡的身邊人,低聲問到:“老楊,你說我娘家的侄女怎么樣,讓她給咱們當(dāng)兒媳婦你答應(yīng)不?”老楊一聽,翻身過來問她:“你哪個侄女?”“還能有哪個侄女,去年咱們先軍滿十歲,我那個叔伯家的哥來家里送了二斤面,你想起來了不?當(dāng)時跟著她爸一起來的,喊我大姑的那個姑娘”老楊一聽,哦哦瞬間想起來了,只記得是個面目清秀的姑娘,扎著兩個麻花辮。當(dāng)夜兩人這么一合計,甚是滿意。
接下來就是找了同村的媒人上姑娘家說媒,看門,見面,下聘,一切的事情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木瓦@么辦了下來,這年入夏,趕在插秧之前,老楊家的大兒子娶了自己的叔伯表妹愛霞,老楊請鄰村的木匠老師傅給兩人打了一套家具,也就是一套衣櫥,一張木床,外加一張桌子。然后分出東邊的一間泥瓦房給大兒子,兩人就這么喜結(jié)連理。
新房子剛住了兩個月,叔伯家的哥嫂來了,倒不是來看女兒的,而是上門來找老楊夫婦商量一件大事。
哥嫂一開始猶猶豫豫不好意思開口說,搞得老楊夫婦面面相覷,感到很納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讓親家這么難開口。
過了一會,還是叔伯家的嫂子忍不住了,拉著楊嬸的手,開口到:“親家妹妹,我家沒有兒子,就兩個女兒,自從愛霞嫁了出去,我們兩口子一直在想這件事,你看你哥哥在村里當(dāng)了幾十年的會計了,我家里以前做過裁縫,家底不說有多厚,但是確實比一般人家要好過些,家產(chǎn)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我們孩子少,就想著老了孩子還能陪伴在身邊,閉眼的時候有人守著我們也能死得瞑目。所以,所以······”
叔伯家的嫂子頓了頓,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接著說到:“所以,你看我們倆家離得也不算遠,如果可以的話,讓先國兩口子搬到我家來住,除去以后給她妹妹出嫁備著的一份,以后我們家里的家產(chǎn)都由先國兩口子繼承,我們也絕對會把先國就當(dāng)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疼。親家妹子妹夫,你們看這樣可行不?”。老楊夫婦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親家是想讓他家大兒子倒插門,做上門女婿去。
以前的年代,這倒也是不少見,常有家境優(yōu)渥的女兒家,子女少,又沒兒子,于是就招婿上門,不為別的,就為了以后不至于門庭冷落。
老楊一向是個直腸子,他略略盤算了下,只問了句:“要改姓嗎?”,叔伯家的哥嫂兩人一聽這話,知道這事有戲,連忙回答:“不用改姓,不用改姓,就是跟我們兩口子住,什么都不改,以后他們兩口子有了孩子也是姓楊”,老楊一聽,覺得這事可行,反正兒子不改姓,到哪都是他老楊家的人,何況家里還有三個兒子呢,然后就大手一揮,答應(yīng)下了這件事,說:“行,那就讓先國兩口子跟你們走吧”
叔伯家的哥嫂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原本忐忑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忙不迭地一口一個謝著。
楊嬸心里自是一百個不愿意的,但老楊就這么答應(yīng)了人家,她這時再開口說什么都晚了。送走喜笑顏開的親家后,楊嬸心里對老楊這么大的事情想都不想就答應(yīng)下來的做法愈加不滿,兒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好不容易養(yǎng)這么大,怎么能說給別人就給別人家了呢。
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不舍的楊嬸,難受得不得了,到底是跟老楊狠狠地吵了一架。
吵歸吵,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情還是要去做的,當(dāng)老楊告訴先國,讓他們夫婦倆收拾收拾以后就住在老丈家去時,先國先是震驚,反應(yīng)過來后,一向憨厚沉默、從不提要求的先國言辭堅決的反抗,他不愿意做倒插門,更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老楊一聽大兒子竟然忤逆自己的意思,頓時暴跳如雷,各種難聽的話罵他。
楊嬸心里也是不舍,但事到如今不勸兒子也是不行,就這么僵持了幾天,見了先國,老楊依舊是罵罵咧咧的,楊嬸和愛霞兩人則是好言相勸,最終先國頂不住婆媳倆的溫柔勸說,長嘆一口氣,只能作罷。
那天,他認命似的,和媳婦收拾好家什,任楊嬸和弟妹怎么叫他,頭也不回就離開了。愛霞勸先國回頭看看背后的父母兄弟,先國就是不回頭,他一直都是這樣的脾氣,平時不愛說話只會干活,但是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只是誰也不知道,離開家的前一個晚上,大哥先國躺在床上,在黑夜中,在睡著的媳婦身旁,看著房梁上的梁柱,默默地流淚到半夜。
小兒子先軍和哥哥先江一起放學(xué)了,今天肚子早早地就餓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學(xué),跑了幾里路,終于到了家,到家一看,還是冷鍋冷灶,啥吃的也沒有。
最近父母因為剛分了屬于自己家的田,干勁十足,大中午的還在田里插秧,常常誤了做飯的點。兩兄弟不吵也不鬧,扔下布書包,迫不及待地就跑到家屋后的那顆老桑樹下,三下五除二,像兩只靈活的小猴子就竄上了樹,踩在樹干上,一手扶著樹,一手就揪起一顆顆烏黑飽滿的桑葚,吃了起來。兄弟倆正吃得起勁,滿嘴染的都是桑葚的果漿,正在讀初中的三姐玉梅和四姐玉潔也放學(xué)回來了。
姐妹倆到家后,看沒人,知道父母和大姐二姐肯定還在田里干活,啥也沒多說,把袖子挽起來,一個燒火,一個淘米,就做起飯來,沒一會,老楊家的煙囪就冒出裊裊炊煙。
五姐玉玲也回來了,因為放學(xué)路上跟同村的逮蝴蝶玩,所以回來晚了一些。小姑娘比先軍大兩歲,一年級都念了三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開竅晚還是太貪玩,玉玲讀書沒有一點長進,認識的字估計還沒先軍多。老楊去年就說不讓她念了,浪費家里錢糧,還是楊嬸堅持,不然今天玉玲就應(yīng)該在田里跟著大姐他們插秧了。
二兒子先民如今離開家學(xué)木匠也有兩年時間了,兩年前,老楊帶著一袋大米,一袋面粉,一筐紅薯,一筐窩窩頭,用板車拉著當(dāng)時十三歲的先民,走了快一天的路,把四筐糧食和先民送到了先民的師傅李木匠家,從此只有清明、中秋和過年三個節(jié)日才能回家的先民,開始了艱苦的學(xué)徒生涯。
至于先軍最小的六姐玉琴,則成為了全家人閉口不談的話題。原因是玉琴三歲時,失足掉進村子外北面河灣的那條大河里,等被人發(fā)現(xiàn)時,她小小的身子像是個氣球,漂浮在水面上。村民們都說是傳說中的水猴子勾走了玉琴的魂魄,讓她以為面前的大河是平地,一腳就踏了進去,然后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求救,把她拖進了河底,這才沒了命。
那件事情之后,楊嬸再也不讓家里的孩子靠近水邊。夏天不管天氣再熱,柿子園的其他的孩子都泅在冰涼的河里降溫、玩水、游泳,老楊家的孩子沒有一個敢參與進去。
只一次三兒子先江沒忍住跑到了村子里的小水塘下了水玩,被其他的孩子看見后跑去告訴了正在田里干農(nóng)活的楊嬸,楊嬸拔腿就沖了回來,喝令當(dāng)時正在水塘里玩的開心的先江上岸回家,回到家,從來不打孩子的楊嬸,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先江狠揍了一頓。
從那以后,老楊家的孩子只要看到水塘就自動離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