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肖肖從未這樣怕過戴奇。
這么多年,在黎肖肖的眼中,戴奇是溫和的,無論是小時候陪自己玩耍還是長大后向他要錢,他最多沉默一下遲疑一下,從未有什么尖銳的時候。
可是眼前,他不僅瞪著眼睛,眼皮撐得像個菱形,襯著那粗重的眉毛,讓人不敢迎視。緊咬著牙,整個人如鉆頭一般犀利。他越是不說話,黎肖肖就越是不安,一種沉重的距離感浮上心頭,讓他驀然發(fā)覺,之前種種根本就不是有錢沒錢的事。
他很慌張,因為這眼前和縣城里、餐桌前、年少時、長大后,都完全不一樣。
黎肖肖不停地向陸雪道歉,不停地為自己解釋,突然來了一個救急的電話,他借機出去接,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真的不用去醫(yī)院嗎?”
陸雪繞了繞胳膊,“都說了沒大事的,就那一下有點疼而已,我這個其實是老毛病了,明天去揉一揉,把筋疙瘩抹平我也就正常了。”
“沒想到家里破七爛八的事還殃及到了你,實在對不起?!?p> 陸雪轉(zhuǎn)轉(zhuǎn)眼睛,“不打緊的,我們又不是頭一次共患難了?!?p> 戴奇不由笑了一笑,隨后又是問了一句,“你真的沒事嗎?”
陸雪沉了一瞬,“不放心的話,你幫我換一貼膏藥吧?!?p> 這膏藥貼的有多離譜,早在之前戴奇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那個時候三思又三思最后還是沒有提及。
此時的夜,是凌晨的凌晨,天地間沒有任何一點聲音,連風聲都沒有。
陸雪坐在椅子上,背對著戴奇。
“你傷的不是肩膀嗎?”
“都連在一起的,主要是脖子腫得厲害……哎呀!輕點輕點!你扯到我頭發(fā)了!”
“我也想輕點,可你這貼的分明就是給頭發(fā)消腫啊?!?p> 陸雪氣哄哄,“我又看不到,糊上去就完了?!?p> 一會兒哆哆嗦嗦、一會左擰右擰,花了好幾分鐘才把這舊膏藥揭下,邊緣是僵硬的“螞蟻線”,中間是已然泛白的皮膚,怕是三五天都沒有換過了。
戴奇找來濕巾,一遍遍擦拭著,“從前看網(wǎng)上說,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去唱歌、一個人看電影,我覺得都不如你這一個人盲貼膏藥?!?p> 陸雪笑了笑,“你這盲貼二字,還真是傳神?!?p> 話到這里,陸雪忽然一動,“哎,戴奇,我似乎明白你為什么不想結(jié)婚了?!?p> “為什么?不妨說來聽聽?!?p> “你真的確定……要我說?”
“什么確不確定的,正好看看那么會編故事的人,猜故事的水平怎么樣?!?p> “那我能從風鈴講起嗎?”
戴奇一怔,“隨你發(fā)揮?!?p> “我覺得,你從很小的時候就萌生了對婚姻的失望,有著很不愉快的童年。后來你的父母離異了,又組建了兩個全新的家庭,你呢就成了生活在兩邊都很別扭的人。嗯……別扭不夠準確,不過還是用別扭吧,說深了我怕傷到你。”
戴奇本以為她要語氣沉沉、情緒深深,講一段不堪回首的深重往事,可一個轉(zhuǎn)折就又透出些許的輕松。
“常年跋涉在雙方之間,為兩邊增添圓滿,而對自己來說,卻是一直無法補救的缺失。我甚至覺得你那從來不出去走走的毛病,就是因為當年出走太多了。童年陰影,你這就是標準的童年陰影,扁鵲說過,疾在腠理。”
戴奇笑著說:“剛才是誰說從風鈴講起的?”
“莫要急切,風鈴是故事的開頭,而我的講法只是跳過了開頭?!?p> “行,你怎么說都對。”
這時,陸雪卻沉默了一瞬,“當一個人只注重一種聲音,他便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所以他也聽不到人聲的喧雜與器物的破碎。風鈴不會帶給人真的安靜,但能牽引人的思緒,就像被窗外的蟲鳥吸引,不會去想滿地狼藉。”
戴奇的手忽然停滯了,片刻之后才道:“還是你厲害,我以為又是因你而靈動呢。”
“因你而靈動也沒錯,就是管的有點寬,就像大道理一樣。”
戴奇看著陸雪的長發(fā),回想著她的每句話,她能把尖烈的話說得圓潤,也能把沉重的言語講得輕盈,不了解她的人,還以為這是個無不通曉大徹大悟的老世俗呢。
從前他以為,那只是默契。
“那你說,風鈴這樣的東西,可會有歸宿?”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歸宿了,如果他只是在一個現(xiàn)實的地方,那他一直都有歸宿,如果他變作你的一種寄托,有無歸宿可就難說了?!?p> 陸雪還想再說些什么,剛要開口卻又戛然。
“對了,阿緣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阿緣?你說什么呢,阿緣的故事早就結(jié)束了,反正我不會再寫她,隨你想象咯?!?p> “不打緊,反正你寫不寫她,她都一直在。”
“她好與不好,我也很難說,不對,應該說與我沒了關(guān)系。你要知道,她只是我的一位主人公,寫完了她也就失去了她,又不會有續(xù)集,你瞎操什么心呢。”
“那就是寄托了?”
半晌之后,陸雪哼聲出來,“我的膏藥呢?”
“早就貼好了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