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三年,大元帝都,元初城。
細雨迷蒙,雅致的戲園子中,稀稀拉拉坐著幾位看客,臺上人步履穩(wěn)健,聲音婉轉(zhuǎn)凄涼。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封印坐在臺下,幽幽嘆了口氣,眉間愁云慘淡,便覺得臺上戲子也在嘲笑他。
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封家完了。
今日之前,他爺爺還是當(dāng)朝左相,父親是兵部尚書,在這元初城乃至整個大元,他封印是可以橫著走的人物。
但就在今日凌晨,玄帝連發(fā)九道圣旨,斥責(zé)左相封山,兵部尚書封凌云,以及一應(yīng)官眾,貪污元錢七萬萬,敕令打入九重暗獄。
然念及封家世代犬馬之勞,僅處理貪污相關(guān)人員,其余人員一并降為白身,封家除太祖所賜府邸,其余財產(chǎn)悉數(shù)收入國庫。
一時間,元都震動,人心惶惶。
至于第二件事……他被退學(xué)了。
大元與妖鏖戰(zhàn)三千余年,太祖創(chuàng)下學(xué)宮制度,凡大元人士,年滿十五且有修煉天賦之人,皆應(yīng)加入當(dāng)?shù)貙W(xué)府學(xué)習(xí)元炁之道。
封印所在的學(xué)府便是位于安悅坊的希望學(xué)府,十五歲就開始修煉元炁的他,談不上天資卓越,而是和大部分人一樣,資質(zhì)平平。
修煉木葉玄紋術(shù)近三年,方才凝聚三枚元印,距離凝聚十枚元印,突破泥瓶境中期還遙遙無期,而征兵已近在咫尺。
每年的三月四日,便是大元的征兵之日,凡是學(xué)府弟子,三年期滿,修為沒有突破泥瓶境中期的,都需要服兵役,前往前線與最恐怖的妖魔廝殺。
今日已是二月一日……
穿越到這個詭異的世界,元炁天賦平平無奇,本想靠著老爺子和老爹當(dāng)個富二代,如今卻是雞飛蛋打,身陷絕境……封印眉頭擰得更緊。
就憑他這點修為,上了前線便是深陷虎口,還不夠妖魔一口吞的。
而希望學(xué)府在封家落敗的第一時間,便他從學(xué)府中踢了出來,很顯然,有些人在落井下石。
思來想去,也沒個解決之法,凄涼的戲詞反倒讓心情更加煩躁,便起身往后院緩步而去。
怡園占地極大,順著曲折小路,兩側(cè)皆是幽香暗梅,封印正頭疼如何避免兵役,卻聽前方傳來嚴厲的怒罵聲。
雅致的小院中,七八個孩童正如鵪鶉縮在角落,院中站著一大一小。
大的是個中年男人,身穿淡青色長衣,一對細長的劍眉,目如鷹隼,內(nèi)含神光,提著把青色戒尺,舉止優(yōu)雅。
他面前立著個少年,同樣是青色長衣,雖是翩翩少年,卻生的如花似玉,猶如出水芙蓉一般,但嘴角卻帶著血跡。
陳九溫和的笑容不復(fù)存在,只陰冷的盯著面前的程白,嘴角筋肉微微抽動,氣極反笑。
“你倒是好膽,但入了我怡園,就別把自己當(dāng)人,給我再唱!”
少年渾身一顫,眼底的恐懼幾乎溢出來,進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卻有了些光,提了口氣兒,開了口。
周遭少年皆是一口氣提到嗓子眼,擔(dān)憂的看著他。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
清脆響亮的聲音,如甘洌山泉叮咚作響,沁人心脾,但臨了這句,卻有躊躇之意,便連聲線也低了下去。
空氣近乎凝固,程白遲疑稍許,還是接著唱,“我本是男兒郎,又豈是女嬌娥?”
這是首舊詞,原詞是“我本是女嬌娥,又豈是男兒郎。”,如今到了少年口中,卻顛倒過來。
細長的戒尺抽在程白臉上,只聽啪的一聲,鮮血立時迸濺開來,白皙的皮膚變得血紅,他身子晃了晃。
陳九動了真怒,罵道:“狗一樣的東西,再唱!”
周圍少年望著二人,大氣不敢出一口,有人擔(dān)憂,有人幸災(zāi)樂禍,有人無動于衷。
程白嘴唇蠕動,吐出口血水,強忍著眼里打轉(zhuǎn)的淚花,提了口氣兒,橫眉冷對,“我本是男兒郎,又豈是女嬌娥?!”
陳九臉龐如冰雕,破口大罵,“入了我怡園,便沒有你做主的分,我教你是條狗,你也得爬在地上學(xué)狗叫,教你是個女人,你就是個女人!”
訓(xùn)完便快速揮動戒尺,如雨點般落在程白身上,打的他血肉模糊,打的他慘叫不已。
砰!
程白被陳九踹飛,撞在院角的井口,骨裂聲幾乎刺破空氣,半個肩頭已然塌陷,他大口吐血,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我…我本是男兒郎……”
“好膽,我今日便將你打殺在此,我倒看看你唱是不唱?!?p> 陳九雙目發(fā)紅,本想這小子是個成角兒的主,在他身上花費不少心思,現(xiàn)下卻成了一場空,不得不讓他發(fā)怒。
程白蜷縮著身子,恐懼的眼中有光,口中喃喃,“我本是男兒郎……”
陳九見狀,目光陰沉似水,卻聽院門出傳來一道笑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卻未曾見過這般場景,陳班主倒是好雅興?!?p> 封印跨過門檻,狹長的眸子微微瞇起,“只是如此行徑,就不怕失了人心,被送進大牢?”
陳九表情先是驚訝,而后變得淡漠,眼底留著譏誚,拱手道。
“封小爺?shù)故怯崎e,如今封家落敗,倒來我這里蹭起熱鬧,想來是失心瘋了?
而且這小子是我買來的奴仆,便是將他生生打死,官府也管不到我頭上,至于人心,呵,一群狗奴才也配有心?”
封印看著院中如鵪鶉般的少年,心中不禁長嘆,若是在蔚藍世界,他們?nèi)绾螘沁@番模樣。
右手拇指摩挲食指中節(jié),狹長的眸子忽然舒展開來,徑直擋在程白前方,拱手道。
“根據(jù)永安律,奴仆可自由買賣,陳班主不如賣我個面子?”
“賣你個面子?”
陳九細細打量封印,微微搖了搖頭,笑道:“往日你倚靠封家,我敬你一聲封小爺,現(xiàn)如今封家敗亡,爾今不過市井小民,也配讓我賣你面子?”
若是今日前,莫說是敬他聲封小爺,便是將他怡園贈予封印,陳九也絕不含糊,而如今嘛……嘿嘿。
角落里的少年們哄堂大笑,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封印,大抵覺得這小子一落千丈,頓時便覺得心中滿足不已。
“封小爺好意,程白心領(lǐng)……”程白抬頭伸手拉封印的衣袖,封家貪污案傳遍大街小巷,人人皆知封家已亡。
現(xiàn)如今這怡園是陳班主說了算。
封印擺手打斷他,朝陳九笑道:“陳班主可還記得段七,大概月余前,我來此聽?wèi)?,這老小子想投靠我,給了我一本賬簿,若是不小心落入官府……”
陳九雙目收縮,面龐僵硬片刻,目光陰沉的拱手道:“你要想清楚,買了這小子,咱們的梁子算是結(jié)下,往后便是生死難料?!?p> 他在程白身上花費許多心思和元錢,怎么肯輕易放手?
“不勞陳班主費心,按市價我該給你十枚元錢,我這塊銀元倒也正好。”封印拿出身上最后一枚銀元拋給陳九,“煩請陳班主將單據(jù)送至封家?!?p> 噹!
陳九單手捏住銀元,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倒是小瞧你了,不過賬簿乃是我怡園之物,還請及時歸還。”
封印并不理會,扶起地上的程白,往院子外走去。
程白有些茫然無措,方才還在為受罰擔(dān)心,如今卻是立刻脫離苦海,這般大起大落,讓少年恍如美夢。
漸漸的,他眼中光芒越來越亮,猶如明媚的陽光。
“等等!”
后方傳來陳九的聲音,他笑吟吟地說道:“程白,你難道忘了家中母親?”
程白立刻呆滯在原地,猶如一座木雕,封印側(cè)目望去,只見他嘴唇顫抖,眼里的光逐漸消散。
見此,封印長嘆,他救不了所有人。
“你母親把你賣給我,心中想來也是極為不舍的,如今家中拮據(jù),全靠你攢下元錢,才能勉強過活?!?p> 陳九言辭誠懇,一想起女人將程白如牲畜丟在他面前,每月三日必來?;煲X,眼底的笑意便越發(fā)燦爛。
空氣仿佛凝固,程白的身子在顫抖,臉上的筋肉打了結(jié),猙獰不已。
良久,他猛的單膝跪下,從身后抽出支筆桿滿是裂紋的毛筆,顫聲道。
“封爺大恩大德,程白無以回報,唯有珍藏毛筆一支,還望您不要嫌棄。”
封印拍了拍他的肩頭,雙手接過毛筆。
“是極,還不給我滾過來,往后乖乖唱詞。”
陳九眉開眼笑,覺得身心舒暢無比,朝封印道:“市井之間,便是江湖,若封小爺依舊固執(zhí),恐怕英年早逝?!?p> 正說著,程白突然大吼,面色呈現(xiàn)不正常的潮紅,不知從哪里掏出塊鐵片,往喉嚨扎去。
“我本是男兒郎,又豈是女嬌娥?!”
“住手!”陳九目眥欲裂,身法展開,堪堪奪下鐵片,他掐住程白的喉嚨,正要開口大罵,卻見少年嘴中有黑血流淌。
“碎心散?”陳九怔在原地。
“我,我本是男兒郎……哈哈哈。”
程白忽然笑了,開懷大笑,似要將七年來的絕望、痛苦一一發(fā)泄出來,清澈的雙眼無比明亮。
小院中無比寂靜,封印望著地上尸體,嘴角浮現(xiàn)一抹苦澀,捏緊手中毛筆,轉(zhuǎn)身離開。
“封印,我與你不死不休!”陳九額頭血管暴起,大好的苗子沒了,憤怒幾乎化作怒火。
淅瀝瀝。
天空雨水連成細線,寒風(fēng)吹的衣袖獵獵作響,陳九在院中站了許久,望著那具小小的尸體,道。
“好生安葬,另外,取些元錢送回他家。”
這段話仿佛抽干他的力氣,隨后黯然的消散在雨幕中。
“我本是男兒郎,又豈是女嬌娥?”
恍惚間,雨霧中有誰在唱著舊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