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糊中聽到有人說道:“這個成語,最早出自西漢時期的才子司馬相如《喻巴蜀檄》。他的才華深得漢武帝賞識,因此武帝便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唐蒙奉漢武帝的命令修治蜀道,為開辟夜郎國與巴蜀的交通,唐蒙大量征召民工修路。但由于唐蒙征招民工規(guī)模太大,而且用軍法管理,誅殺了一些平民,引起民怨,還發(fā)生了騷亂。漢武帝得知后,立即派司馬相如去安撫民眾。為了給巴蜀百姓一個交代,漢武帝還要司馬相如寫一篇文告,向他們好好做一番解釋。‘義無反顧’之語出于此文,意思是從道義上只有勇往直前,不能猶豫回顧。”
另有個川腔之聲忿然道:“你們都來折騰罷,打著各種好聽的幌子,說著亮堂話兒,把我們折騰到有家不得歸,房子被你們燒掉,然后無家可歸,攜小帶老,四處逃難。死了一路人,你們趁心如意了?”
我掀簾而望,揉眼遙見大大小小的山路彎道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沿途死尸隨處可見。顯然益州已陷入誰也駕馭不住的大亂,就像那輛似是失去控制的馬車,碾過人叢之間,從坡道高處奔駛而來,著火撞落江中。山坡上那片燃起烽煙的寨柵旗號來回變換,接連有死尸焚燒著從木柵塔樓滾墜往下。
“這須怪我。”有個青冠錦氅之人轉(zhuǎn)望抱著死去的孩兒哀戚走過的焦臉老翁,在枯樹下不禁為之語哽,抬著馬鞭指了指樹畔那塊歪傾的青石,嘆息道。“日前曾從這里經(jīng)過,奉鐘將軍之命要進城去捉拿鄧艾,我覺得此去兇險,顯然鐘大人要擺我一道,我若鎮(zhèn)不住鄧艾的部眾,此去非但拿不下,還要被殺。明知似乃一石二鳥之計,恐怕鐘會果真要借鄧艾之手殺我,甚或以我為餌逼反鄧艾,但我不得不僅率少許人馬前往,勇闖鄧營,捉拿鄧艾父子于眾兵圍伺的險峻境地。進成都之前,我想起鐘會在劍閣用他那支魏武之劍往石崖巖壁劃下的四個字‘義無反顧’,渾然凝聚他畢生書法造詣的精妙?!?p> 一個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將士在旁說道:“在下素聞鐘將軍的書法果是高明,常能隨手以字達意,片言只句便能抒懷。眼前青石上劃留的這四個字,卻似沒表露出他當時什么意思?!?p> “此四字是我用劍劃下的?!鼻喙阱\氅之人瞥他一眼,郁悶道。“進城捉拿鄧艾之前,我從這里經(jīng)過,只因心中一直想著鐘會那四個字,琢磨其意一時揣度不透,便在此用劍劃下。當時你和令兄還未趕到,我覺得僅率些人馬去捉鄧艾,心里委實沒底。卻又不得不為鐘會走這一趟,畢竟我與他亦屬朋友一場,命知此行兇險,也要為朋友一蹈龍?zhí)痘⒀?。我便揣此心意,在青石劃下鐘大人寫過的四個字?!x無反顧’沒有表達出我的意思,或因當時我看不透他的心思。所以說,這一切要怪我。未能更早洞察成都這場禍亂的端倪,如今想來,其實這些字里早就留下了不妙的跡象?!?p> 那個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將士沉哼道:“事已至此,追悔何益?要說悔恨,誰沒有憾事?算來我已有兩次錯過殺鐘會的良機。當年家兄襲營,大殺四方,我便料不到司馬師身邊那個黑眼圈的弱冠小廝竟是日后權(quán)傾一時的鎮(zhèn)西將軍鐘會。被他拿尿壺險些擲打在臉上,我還一笑而走,另覓悍將廝殺,沒工夫?qū)つ切P計較……”
風中吹送兩聲冷笑,有語微哂道:“吹這些閑牛有意思嗎?我現(xiàn)下就可以殺掉你們兩個。不會留下任何遺憾!”樹邊的兵士聞言紛惕,按劍而望,只見有輛馬車緩緩駛下草坡,馭車的那人揪襟拽住攀爬車邊急欲搶車的破衣爛衫之輩,連抽幾巴掌,隨手拋軀遠摜。青冠錦氅之人在樹下投眼而覷,蹙眉說道:“你們別緊張,來的是老杜。身為文人,卻愛耍狠?!瘪{車的腫脖子儒士抓住車旁一個掄棒壯漢的頭發(fā),揮掌摑開,繼續(xù)驅(qū)車往下,避離混亂逃難的人群,沿路又撂飛數(shù)個爬上車欲襲之輩,踢一人遠墜江中。
枯樹下的青冠錦氅之人忍不住嘖然道:“我看那些想搶你車的只不過是走投無路的老百姓,彼此皆屬驚慌失措逃難之人。你又何必下那么狠的手?”長利從我肩后伸臉往簾外憨望道:“他下什么狠手了?只不過是一路拳打腳踢而已?!蹦[脖子的儒冠文士從車內(nèi)扳轉(zhuǎn)重弩颼發(fā)一矢,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將士剛要拔劍,便被粗矢擦肩穿氅而過,把披風釘?shù)綐渖稀?p> 眾士紛凜圍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轉(zhuǎn)動連弩,坐在車上發(fā)狠道:“跟我爭強斗狠?信不信我可以讓你們?nèi)詸M死在此,然后我回去跟司馬昭說,你們皆遭亂軍所殺,已然為國捐軀,而我欲救不及……”長利在我肩后咋舌兒道:“沒想到他真的有夠狠。”枯樹下的青冠錦氅之人亦微變色道:“老杜,你別亂來。我旁邊那是文鴦之弟,因其與鄧艾有舊隙,我日前急信請他們來幫忙,預防的是鄧艾部眾欲圖不軌,決不是為了對付我們的朋友鐘會……”
面相如虎的薄胄玄鎧將士褪脫披風,雙拳一下攥緊,振臂擻甲,虎虎生威。青冠錦氅之人見他悍欲上前,抬手忙阻攔其軀,微微搖首示勿,低言道:“且沉住氣,你哥還沒到。不過就算他趕來了,也惹不起杜武庫。文鴦雖乃天下猛將,然而出來混,路不走絕,并非只是要比試武力高下。你們兩兄弟新降,軍吏請求誅殺,司馬相國在我們求情之下赦免你等曾隨父輩在淮南叛亂的死罪,讓你兄弟倆率領(lǐng)數(shù)百騎兵,并佩給二人牛車。將來你倆的路能走多遠,牛車能不能換成馬車,終究須靠人脈。而不是只會打打殺殺……”
“阿鴦的弟弟是吧?”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瞄準其軀,在車上打招呼?!澳憬形幕??過來幫我擦干凈這輛車里面的血污,順便取那張披風來鋪墊一下。伯玉,也把你那條錦氅拿過來先墊著。我看你這樣瘦弱,披著也不好看?;仡^給你送一條暖絨絨的豹裘,來自遼東。至于文虎,襄平城的東夷校尉贈送我一套毛皮大氅,我看跟你的虎相很搭配,回頭到我家喝酒時順便拿去?;蛘呷ツ玫臅r候順便喝酒……”
信孝聞著茄子在我旁邊說道:“那小子回家不久就帶他哥去喝了酒,日后杜預他們推薦文鴦出任平西將軍。由于文鴦跟杜預與向雄交了朋友,一起奔赴河西平定胡烈引發(fā)的邊亂。文鴦臨危受命,都督?jīng)?、秦、雍州三州軍力,大破鮮卑禿發(fā)軍,使得胡人部落有二十萬人歸降,名聞天下。杜預等人又推薦文鴦遷任東夷校尉,這時候他兩兄弟因平虜有功,名震朝野而驕橫。文鴦?wù)先螘r,向晉武帝司馬炎告辭,司馬炎見了文鴦后很不喜歡,竟找借口把文鴦免官。他們兩兄弟終究還是忘掉今日所聞之教誨,只恃武勇。最終在晉惠帝皇后賈南風掌權(quán)時惹來夷滅三族之禍,也跟衛(wèi)瓘一樣就此玩完?!?p> 長利擠在后邊憨問:“東夷校尉是什么頭銜呀?”
“所謂東夷校尉,”信孝嗅茄說道,“漢代設(shè)置,遼東地區(qū)的最高管領(lǐng),秩比二千石?!稌x書》曰:‘漢置東夷校尉,以撫鮮卑?!芪撼跄暌欢仍谙迤皆O(shè)置東夷校尉,統(tǒng)帥遼東、昌黎、玄菟、帶方、樂浪五郡,承認公孫度自立的平州,由其世襲管理,而后撤銷,其地劃歸幽州。司馬懿滅公孫淵后,重新設(shè)立東夷校尉,駐在襄平,統(tǒng)領(lǐng)東北各族。后因司馬家族子孫不肖,晉朝陷入大亂,末任東夷校尉崔毖被慕容廆逼走,逃入高句麗。北魏世祖拓跋燾于延和四年封高句麗長壽王的封號中包括護東夷中郎將,從此歷代高句麗國王的封號中均有類似官銜?!?p> 長利憨問:“襄平是不是平壤?。俊?p> “不是?!毙判㈩┧谎郏勚炎诱f道,“襄平在遼東,舊屬燕國城池。是古燕長城的東部堡壘,本為東胡、山戎或者箕子朝鮮的要隘。《史記·匈奴列傳》記載燕將秦開擊敗東胡,筑長城以為屏障,自造陽至襄平,并設(shè)遼東等五郡以轄其地。襄平為遼東郡治所在地。東漢末年,襄平人公孫度官至遼東太守,而不滿足,遂擴張領(lǐng)地遠至高麗、扶桑。其孫兒公孫淵此后自立為燕王,不久稱藩于東吳孫權(quán)。走了這步棋便招致三國爭鋒的戰(zhàn)火東引,司馬懿奉命率魏軍討伐公孫淵,消滅公孫氏,遼東郡并入魏國版圖,在襄平設(shè)東夷校尉,統(tǒng)管高句麗、倭韓等東夷諸族?!?p> 長利憨然道:“所謂‘東夷諸族’應(yīng)該不包括我們是吧?咱們家族是后來才隨公孫模、張敞他們遷移去開墾扶桑的,那邊當時很荒寒。不堪司馬家族迫害的那些人紛紛跑來避禍,其中包括公孫氏、夏侯氏被誅戮的殘余族人……剛才你說到哪兒啦?”
“平壤?!毙判⒙勄颜f道,“商朝滅亡后,殷商貴族箕子以平壤為都城,稱為‘箕子朝鮮’。后人把他視為朝鮮民族的始祖。平壤稱為‘箕城’。西漢初年,燕國人衛(wèi)滿逃去,并取代箕子朝鮮,稱為‘衛(wèi)滿朝鮮’。此后便遭漢武帝派兵滅掉,漢朝時代,平壤一帶即為樂浪郡,是漢四郡的中心。樂浪郡治所稱為朝鮮縣。崛起于漢郡東北的高句麗人利用西晉衰落之際南下,吞并了樂浪郡,始有‘平壤’之稱。高句麗長壽王正式遷都平壤。以平壤為中心,勢力不斷南下,那個半島上出現(xiàn)他們的三國時代,即高句麗、新羅、百濟。言歸正傳,剛才提到司馬懿滅公孫氏,那青頭小子的伯父胡奮最初就從這場征戰(zhàn)登場。司馬懿率軍征討公孫淵時,胡奮以平民身份隨軍出征,深受司馬懿喜愛。胡奮與他兄弟胡烈不一樣,其性情開朗,頗有謀略,為人緣品不差。晚年喜愛讀書,文章寫得很好,而為官所到之處,口碑頗佳。其女兒胡芳入選后宮,被晉武帝封為貴人。因此,晉武帝對胡奮十分信任。胡奮平定匈奴劉猛叛亂,建立赫赫軍功,亦曾參加滅吳之戰(zhàn),愛跟老杜和向雄他們喝酒,一起操勞鎮(zhèn)撫邊塞,最后他得獲善終?!?p> “看在胡奮的面上,”枯樹下的青冠錦氅之人向馬車里窺望道,“你們把他侄兒胡淵交給我?guī)Щ亓T。胡奮的兒子早卒,膝下只剩女兒阿芳。其侄鷂鴟兒雖然操蛋,我有時也想揍他。不過大家都很相熟,咱別讓他胡家兄弟絕嗣。你們不必跟這等無知小輩計較,他只不過一個愣頭青,整天就會憤憤嚷嚷,成不了什么氣候。我也惱他殺害鐘大人,但我要讓胡烈領(lǐng)我的情,往后更好說話些。難道你們不想盡早阻止胡烈他們的部眾滿城劫掠殺戮?”
“胡烈人品差勁,”信孝在我旁邊嗅茄說道,“跟誰都難相處。參與魏伐蜀之時,胡烈挑動兵士跟鐘會的對抗情緒,誘使其子胡淵率軍攻殺鐘會,導致成都大亂。日后擔任秦州刺史期間,更與當?shù)孛褡宀柯涫Ш?,引發(fā)秦涼之變。史載胡烈遭到鮮卑族禿發(fā)軍圍困,沒有援軍救援,兵敗陣亡?;蛞蛩桨l(fā)暴虐無道的緣故,鄰近民眾無不拍手稱快。向雄和老杜分布在河西一帶的人馬也不愿意撥兵去幫他解圍,可見‘失道寡助’這個銘言警句不是說著玩兒的?!?p> 我放下簾布,轉(zhuǎn)頭問道:“有沒感覺到我們在移動?好多葦草漸漸遮擋住視線了……”
“向家的人駕舟往蘆叢里避去,”這時我聽到有樂的話聲在篷艙外說道,“我們既已上了船,當然要隨舟移動,難道要反而靜止才合理?”
我怔坐片刻,腦子慢慢清醒了些,回想起黎明時分到艙內(nèi)小寐一會兒,睜眼時卻沒看見有樂,我正要問他去哪兒了,其話聲卻從篷艙外邊傳來,郁悶道:“他伯父用這樣粗的繩子也沒拴住向雄?結(jié)果一沒留神讓他跑掉,我們對繩子還有信心嗎?”
“信雄跑去哪里了?”長利伸頭憨問,“啊,不對……向雄跑去哪兒了?”
有樂在艙篷外邊紅著眼圈兒坐望道:“他哭了一陣,然后咬斷繩子跑掉了。船板留有幾灘血沫,以及兩顆迸裂之牙。誰知道他匆匆忙忙急著奔去哪兒?或許只是要跑進樹林,到荒野找個僻靜的地方繼續(xù)哭。因為我們一下子太多人擠上船,未免打擾了人家……”
隨著鵲影翩飛,向匡從蘆叢間踩著洼土蹦跳而返,提刀上船說道:“不關(guān)你們的事兒,沒打擾誰。料想我兄長要去為鐘大人收尸,順便一路奔在街市哭喪什么的,這方面他在行,從小就拿手。場面很感人……”信孝聞著茄子問道:“王經(jīng)母子被司馬昭殺害的時候,你哥哭得驚天動地是吧?據(jù)正史所載,他哭喪而哀感市人。司馬昭聞亦動容,后來親口對向雄說:‘以前王經(jīng)去世,你在東市哭他,我不問罪?,F(xiàn)今鐘會叛逆,你又收殮安葬,我如果再寬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長利憨問:“王晶是誰呀?我好象在哪兒聽過這個熟悉的名字……”
“肯定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有樂伸扇敲之,嘖然道?!叭思艺f的是三國時代曹魏大臣王經(jīng),原為農(nóng)民出身,因得到同鄉(xiāng)崔林的賞識,被破格提拔任官。其母說他太快出頭會不吉利,但他平步青云,并在蜀將姜維攻入隴西之時,他率軍出狄道城迎擊蜀軍,卻被擊敗。遭包圍在城中,陷入窮途末路的境況。幸虧得到大將陳泰和鄧艾的援助,合力擊破姜維,脫險之后,他被朝廷召回。不久遷司隸校尉、尚書。魏帝曹髦不滿司馬昭弄權(quán),憤欲討之。王經(jīng)勸諫,但曹髦不聽。參與這場御前密議的同僚紛向司馬昭告密,王經(jīng)不愿跟從。司馬昭弒君后,王經(jīng)因未向司馬家族告密,而和其母一同被逮捕并處死。什么是為人應(yīng)有的氣節(jié)?這就是氣節(jié)。然而下場往往不好,所以明知道是對的事情,真能做到有所堅持的人不多。但也正因為不多,‘道義’這種東西才彌足可貴。當時誰敢去哭王經(jīng)?除了向雄挺身而出,哭于東市,沒人有膽子為王經(jīng)母子的遭遇公開表露過起碼的一絲同情,鐘會痛感這樣的世道已然趨于崩壞。惡勢力毒害了人心,因而罪惡得以橫行無忌。向雄為王經(jīng)哭喪,哀感市人。他哭的或并不只是慘死的王經(jīng)母子;市人為之感哀,也許人們哀傷的亦不僅是死者??薜氖侨诵囊阉溃У氖鞘赖罍S亡?!?p> “那些混蛋會跟你講‘道義’?”有個川腔之聲忿然道,“稍看不順眼,不知把你踩到哪里去。就愛折騰人,四處荼害各地老百姓。兵臨成都城下那時,他們宣稱要勸和促談,你說談什么?談獻城投降嗎?并且警告東吳孫氏,繼續(xù)向蜀漢援武只會‘延長’戰(zhàn)事。好吧,那就獻城投降,大家和平了嗎?轉(zhuǎn)眼給咱們成都百姓整出這一場滿城劫掠的大亂。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國沒了,家也亡了,你們趁心啦?把益州折騰到這個份兒上,真正的幕后大老板終于要親自出場了嗎?接著是不是又要上演喪事辦成喜事的鬧???給咱們也來一出‘巴蜀各界熱切期盼司馬相國來訪’的惡心戲?好和壞、善與惡,真有那么難分辨嗎?這個問題是明擺著的,占不占理,只要是人類,對正常的事情理解得都差不多,你說川菜好吃還是魯菜好吃,這個見仁見智,能辯論一番,你說是飯好吃還是屎好吃?這個有啥可討論的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句話是曹髦說的,然而曹髦只知其一。不論過去還是將來,始終有人比司馬氏父子更壞。那些惡勢力從未消失過,有些人的心腸壞透了,其實比司馬氏更惡毒。就會裝……”
“豈只這場大亂?”信孝聞茄轉(zhuǎn)望道,“將來還有更多。很快就‘八王之亂’,包括成都這里也要陷入戰(zhàn)亂。接下來又到漫長的‘五胡十六國之亂’……”
“這是一場真正的大亂?!毕蚩锾岬吨噶酥干缴夏瞧闊煆浡恼瘱?,面色虞然道?!澳銈兛茨莻€地方,豎起的旗號一宿數(shù)改,變來換去。幾撥人馬連夜廝打到天亮,尚未見分曉。剛才豎起又倒塌的是鄧艾的旗幟,此前扔下幾支胡烈和田續(xù)的旗子,鄧艾舊部天快亮時趕來一撥增援,奪寨得手也沒片刻,衛(wèi)伯玉帶來的人馬又攻上去了……”
“鄧艾的部下有很多仍忠心于他么?”信孝嗅茄眺看,口中問道?!白蛞固映龀菚r,便只看到似有數(shù)百騎在街上沖擊胡烈他們,殺到現(xiàn)下還沒殺完?”
“你們看到的不過只是冰山一角,”我聽到孫八郎在艙篷外說道,“其實還有很多人馬,分散在各處混戰(zhàn)。鄧艾早就領(lǐng)兵在外征戰(zhàn)多年,深耕戎務(wù)已久,在軍隊的根基比鐘會厚實得多,其在士卒中的勢力威望遠不可同日而語。衛(wèi)伯玉拿司馬昭和鐘會的手令去捉拿他的時候,便陷入眾卒包圍,幾乎當場被殺。當時鄧艾還在睡覺未起,衛(wèi)伯玉摸進來忽然發(fā)難,使其父子一起就擒。衛(wèi)瓘聲稱:‘朝廷下詔書,派監(jiān)軍衛(wèi)瓘逮捕鄧艾父子,用檻車將其送到京都。’鄧艾仰天長嘆:‘我鄧艾是忠臣啊,竟然會有如此的下場!落到這種地步,從前白起所受的遭遇,在今日又見到了?!l(wèi)瓘假意稱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要同鄧艾一道回去向鐘會當面申辯,保證為他父子說話。鄧艾見手下的將領(lǐng)紛紛來圍住衛(wèi)瓘,便喝退他們。鄧艾的屬將計劃攔劫囚車營救,率領(lǐng)兵馬來到衛(wèi)瓘軍營。衛(wèi)瓘穿著輕裝出來迎接,假稱正在寫奏章,這便忙著要為鄧艾的事申辯,諸將聽信他的話,于是停止營救鄧艾。時機失去了,衛(wèi)瓘火速通知鐘會率領(lǐng)大軍抵達成都,即日讓師纂將鄧艾押往洛陽。鐘會麾下有魏、蜀軍隊二十余萬,其先兼并了雍州刺史諸葛緒所率三萬余人,又吞并了鄧艾數(shù)萬人馬,隨后兵變互殺。魏軍大肆掠劫,后由監(jiān)軍衛(wèi)瓘收拾穩(wěn)定局勢,因其參與誣諂鄧艾,遂派田續(xù)追殺鄧艾父子于綿竹以西。鄧艾之子鄧忠亦與父親一同死于綿竹。鄧艾在洛陽的幾個兒子均被誅殺。其妻和孫兒被發(fā)配到西域。曹魏能在三國對峙中始終保持實力最強,特別是后期,鄧艾的許多主張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太冤屈了,不久晉王朝取代了魏國,司馬炎下詔書允許‘為之立嗣,使祭祀之禮不絕?!撕?,段灼上書,替鄧艾不平。司馬炎再下詔說:‘鄧艾創(chuàng)立功勛,束手受罪而不逃脫處罰,他的子孫也淪為奴隸,我常常同情他們,可任命他的嫡孫鄧朗為郎中。’算是為鄧艾平了反。然而其孫兒鄧朗尚未正式上任即在襄陽因遭遇火災(zāi)身亡。鄧艾次孫鄧千秋被王戎推薦成為掾?qū)?,卻也早逝。鄧千秋有兩個兒子亦于永嘉年間在襄陽因遭遇火災(zāi)身亡?!?p> “衛(wèi)瓘自稱其闖營襲拿鄧艾乃是‘義無反顧’,”信孝見長利往艙篷外爬出,便也拿著茄子跟隨其后,移軀到門邊探覷道,“其實他是不得不去,被鐘會逼迫,只好硬起頭皮,趕鴨子上架。不過他和鐘會皆乃大書法家,兩人都留下‘義無反顧’的手跡,不知日后還能不能找得著?”
“肯定找不著。”有樂在外邊說道,“他們的書法手跡就只有你想要呀?倘如沒出事,那些劃留的字跡還不是早就讓人搬走收藏了,但因鐘會謀反,其所有著作全遭官府銷毀,不想讓人看到一篇半篇。便連他留過字的石頭,就算司馬昭沒想到,也有人急著趕去抹擦掉。所謂‘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任何時候都有這些心細如毛的小人,替主子操心比誰都顯得殷勤?!?p> 長利憨望道:“幸好岸邊還留有衛(wèi)瓘之字。我過會兒悄悄去拓一張回來裱在家里……”
“最好是把整塊石頭搬上船來帶走?!庇袠飞焐却蛑S即搖頭而嘆。“將來肯定這塊石頭亦要被毀滅。因為衛(wèi)瓘日后也出事,由于成功化解北方邊境威脅,他獲封為公爵,回來當太子的師傅,晉惠帝即位后,衛(wèi)瓘因與賈皇后對立,終于跟子孫一起滿門遇害。沒有經(jīng)過任何審判,就到家里殺光。司馬瑋派清河王司馬遐率部包圍衛(wèi)府,衛(wèi)瓘與子孫九人一同遇害,衛(wèi)瓘昔曾斥責帳下督榮晦,等到收捕衛(wèi)瓘的時候,榮晦也在內(nèi),報出衛(wèi)瓘家人姓名,使其一門九人都無法幸免于難。只有次子衛(wèi)恒的兩個兒子衛(wèi)璪、衛(wèi)玠在醫(yī)者家里才躲過一劫。衛(wèi)恒是書法家,其子衛(wèi)玠后來成為清談家、玄學家?!?p> “船上已擠這么多人,還想搬那塊大石頭上來?”孫八郎在艙篷外沒好氣的說道,“只怕要沉入江里。別想了,況且我剛才望見衛(wèi)瓘伸劍去刮那些字跡變花掉,大概不想讓司馬昭的妹夫看到。你們誰去問問老杜,那個穿條紋衫的小子有沒跟他在一起?”
信孝他們怔愕道:“一積沒跟來嗎?怪不得半天沒看見他在旁咧著嘴傻笑……”長利四處找了找,轉(zhuǎn)身憨問:“我們好象把他帶丟了,有誰記得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哪里?”
“那輛草料車上,”我一聽又少了人,再坐不下,急欲起身而出,挪軀到艙門邊說道?!拔揖陀浀盟敃r也在上面……唉呀,腿麻!信雄壓在膝蓋上枕著躺半天了,他怎還睡得這樣沉?”
“讓他睡罷,”小珠子在信雄攤出門外的手心里懶洋洋地嘀咕道,“我也要多躺一會兒曬太陽?!?p> 長利仰臉看了看天色,憨然道:“這會兒似沒多好的陽光?!毙≈樽蛹毬暭殮獾恼f道:“所以還要再多曬一天半晌。沒精神跟你說太多話,住嘴,別吵,走開!”
我慢慢挪出腿足,坐去艙篷外,挨近有樂之時,瞥見恒興在另一條船上欲言又止。我當做沒看到他,自去有樂身畔,側(cè)頭瞅了瞅,有樂坐在船邊,神色沉黯,臉上猶掛淚珠。我覺他的樣子透著說不出的憔悴,一時戚然忘言,不知該怎生安慰才好。
有樂抬手拭淚,轉(zhuǎn)面看見向匡提刀欲下船去,便問:“去哪兒?”向匡搖了搖頭,蹙眉說道:“你們先且留在船上,我回城里去找找兄長,此時兵荒馬亂,惟盼他別干傻事……”有樂起身說道:“你所想的事情,他一定干的,因為歷史上已留有記載。我跟你一起去,順便找找一積,就是那個穿條紋衫的小子。倘若找不回來,那就糟了。我不想讓他老父傷心。”信孝連忙跟來,聞茄說道:“我也要去?,F(xiàn)下我已經(jīng)深深懂得傷心透了的滋味,光聽有樂在艙篷外邊壓抑聲音啜泣到天亮,足足哭至日上三竿,使我躺在里面心如貓抓,直受不了?!?p> 長利憨隨道:“讓我也一起。你瞧我們這身衣服穿戴都是鐘會給的,不幫著把他遺體搶回來,心里說不過去?!?p> “胡烈一伙必有防備,”我起身欲隨之際,聽到信照在相鄰的船篷里說道,“大家不要輕舉妄動。宗麟大人狀況不佳,恐怕他實在打不動了?!?p> “誰說的?”有樂忙跳去鄰船探望道,“我看宗滴向來血槽極厚,再抗一天半天應(yīng)該沒事吧?”
“我說不行就不行?!币粋€禿頭老翁在船尾懸爐支鍋熬藥,散發(fā)濃嗆氣味,扇火說道,“那孩兒傷勢嚴重,我和此位老先生交替運功行療數(shù)個時辰,也未見緩。老先生功力不比我弱,然而他自身帶傷,畢竟難以久撐。你們不要逼他去送死了,我看這位老哥隱然有王者氣象,非比我等一般人。倘若枉然送命給亂兵小嘍羅,未免可惜!”
“宗滴嗎?”有樂揭藥罐看了看,隨即伸頭朝艙內(nèi)窺覷道,“他本來就是王者一樣的人物。綽號‘北九州之王’,羅馬教廷那班家伙認為他是‘心之王’,我不曉得什么意思……嗨呀,里面那幾人腦袋怎竟冒煙了?”
我亦跳過來,跟著往艙內(nèi)瞧了瞧,只見信照和孫八郎分別從兩旁扶住那個名叫高次的唇紅齒白小孩兒,讓一個禿頂老叟伸掌按附背梁,籍借透過篷壁投映交織的光線,隱約可辨數(shù)人盤坐的身影皆有微裊煙氣飄溢而出。
有樂訝問:“船艙里如何變得跟暖棚似的?高次的樣子怎竟跟溫室里的花朵一般脆弱……”長利擠來艙門邊憨望道:“什么溫室暖棚???”
“暖棚就是日光溫室的俗稱,”有樂展開破扇搖了搖,嘖然道,“充分利用陽光,在中原北方一些地區(qū)用以進行蔬菜和花卉栽培。溫室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秦始皇時期,據(jù)衛(wèi)宏在《詔定古文官書序》中記載‘秦即焚書,恐天下不從所改更法,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種瓜于驪山陵谷中溫處?!梢娝畹哪甏喾贂尤宥俣嗄?,那時的古人已會用這種方法種瓜。唐代顏師古在《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第五十八》注釋中提及的‘濕湯之處’則更進一步驗證衛(wèi)宏所言,那就是在秦始皇時期,古人已經(jīng)會使用溫室技藝。后來我們家族去清洲種瓜,普遍采用陽光暖棚加圍垣爐烘之類輔助方式,給瓜棚保溫供暖……”
“不愧是種瓜的后代,”我聽到宗麟在里面說話,在幽暗中似微哂然?!罢f起這些祖藝,頭頭是道?!?p> “咦,宗滴這廝還沒死硬?”有樂忙入艙中,訝瞅一眼,驚詫道?!澳愕念^怎么啦?”
我跟隨進來瞧見宗麟在角落盤腿而坐,兩手按膝,蒼發(fā)披散,頭額竟似青禿泛亮。他垂目低覷膝前掉落的毛發(fā),似自郁悶道:“我是不是變成‘月代頭’的模樣了?”
“還好,”有樂湊近端詳?shù)溃坝悬c兒像‘滿洲之王’尼堪外蘭手下那伙跟高麗人一起跑來清洲做皮茸買賣的建州猛漢早上起床不結(jié)辮子的驃悍形象。他們還住在我家,這些女真族人每天在后院幫信包制作一種狼牙箭。信包也想理這種他認為精悍的發(fā)式,被我勸阻。沒想到你在發(fā)型方面搶了先……”
宗麟聽著似是想笑,卻隨微咳,口中咯出鮮血。
我吃驚欲攙,宗麟先已伸掌按抵高次頭頂,提氣撫捂片刻,忍咳低嘆道:“我已如強弩之末了,難以幫到這小孩兒更多。”
“誰也幫不上他多大的忙,”高次背后那位禿頂老叟徐徐收掌,在孫八郎殷切投盼的目光中沉緩地含掌落腕,按膝說道,“除非有丹。然而急切上哪兒去找足以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來幫這孩子轉(zhuǎn)危為安?”
信孝聞茄惑問:“高次怎么了?”孫八郎唉聲嘆氣的說道:“他中了一掌。沒想到回來后竟有這樣嚴重!”
“很不妙?!倍d頂老叟稍歇一會,又再伸掌緩按高次后背,垂眉說道,“若不盡快找到‘岱宗’的人,索要其獨門掌殛之術(shù)的解救方法,這孩子恐怕?lián)尾坏矫魅铡!?p> “那就是要去找?guī)熥??”有樂眉微一跳,忖思著說道,“跟他拿丹是嗎?聽說他們‘泰山會’的先輩曾經(jīng)追隨張道陵學丹,或許那廝身上還真有好物也說不定……”
孫八郎忙起身說道:“須得趕緊去找,我跟你們一塊兒走。其他人留在這里幫著照料高次和宗麟公?!?p> 我留給宗麟和那小孩兒一些丸藥,然后跟著出來時,信雄正揉眼而望,小珠子在信雄手心懶洋洋地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p> 有個光頭老漢端來一筐熱乎乎的饅頭,提桶說道:“剛蒸的饅頭,搭配肉粥,趕快趁熱吃?!毙≈樽由鞈醒溃骸拔乙呀?jīng)吃過了。采的是天地之精華、日月之光輝……”信孝聞茄訝覷道:“它好像會伸展哎!你們留意到它有小胳膊腿沒?而且一伸之下,似乎有腰,也跟四肢一起迅速展現(xiàn),旋即又隱去,轉(zhuǎn)眼就攏合渾圓一體……”有樂揉眼而瞅,搖扇說道:“這就是個‘小腰精’來著,你也可以將其視為某種‘小妖精’,或者提教利所稱的‘精靈’,但我不相信它是神學傳說中的‘小天使’,因為它自稱是人造的,來于遙遠的未來……”
光頭老漢分發(fā)碗筷,催道:“趕緊吃,不要盡說廢話。世上哪有妖精?在我們向家大院,吃東西時哪個小孩兒忙著說話,我一巴掌打過去,隨后罰他一整天拿大頂,喝口水都要保持倒立姿勢……”長利憨笑道:“你的功夫從哪兒學的呀?端著一筐饅頭、提一大桶粥,還拿了這么多碗筷,從相鄰的幾條船之間蹦跳而過,走起來很利落的樣子,碗也沒掉一個……”
“廢話少說,趕快吃你的饅頭!”光頭老漢冷哼道,“我在陳家溝偷師學拳那時候,哪有饅頭吃?連粥都沒有,后來我那大侄兒向雄當家,獲得向家莊長老院提名、再經(jīng)由大雜院一致推選為家主,他擔任向家掌門之后出去打工,結(jié)識了鐘會將軍這般貴人,我們才有了出頭之日,生活變好,大家吃上了饅頭和肉粥……你要知道這之前我們連清粥都沒有得吃??!小杜每天跟我們一起吃飯,他最清楚那是怎樣的苦日子,大鍋里通常只有清湯寡水,炒些野菜,蘸沾谷糠窩頭吃。”
“這有什么呀?”我忍不住在有樂耳邊低言道,“我們家大膳大夫信玄公掌權(quán)時威風八面,鮮有人知他大殺三方之余,平日吃的也只是雜糠飯團、米糠稀飯而已?!?p> 有樂拿饅頭給我,隨即興嗟道:“我那‘發(fā)小’家康也是吃得很慘,這樣敦厚結(jié)實的大饅頭若拿一個回去給他看到,必唏噓半天,然后分作幾頓,吃法是泡湯。而在小田原那邊,‘河東雄獅’氏康的兒子氏政身為城主,最愛捧著一碗茶泡飯,吃得津津有味……”
光頭老漢舀粥入碗,惑問:“你們是哪兒的人???鐘會跟向雄說你們是神仙來著,我看一點兒都不象。那邊有個流鼻涕進碗的家伙更玄乎,他就像一個落魄書生倒霉到老婆跟人跑了的凄清樣子,透著說不出的酸楚?!遍L利喝著粥,憨笑道:“誰說我們是神仙?至于孫八郎,你別說得太大聲,他老婆真的跟人跑了,嫌他沒出息就改嫁給我家的一個老頭權(quán)六……”有樂拿饅頭打之,嘖然道:“孫犬殿不算沒出息,他是倒霉。人家本來世襲若狹領(lǐng)主,卻被命運捉弄,一路倒霉至此。你看高次本來好好的,跟著混也倒霉了。咱們趕快吃過飯就去拿丹回來救他,不要再嘮嗑太多閑嘴兒。”
信雄捏著饅頭說道:“等吃完這個包子,我也要跟你們?nèi)フ业ぁ!?p> “有東西吃就又會說話了是吧?”有樂捏他紅撲撲之臉,搖晃其腦袋,說道?!叭欢@不是包子。和饅頭的區(qū)別在于里面沒餡,就跟你一樣沒長腦子,丹哪有那么好拿?咱們是要去搶丹!”
信照綽刀而起,擱碗抹嘴,說道:“那邊山坡上的寨柵又換旗了,我們也別再遲耽,這時趕去綿竹或許來得及撞上師纂?!毙判闹嗤肜飺苹厍炎?,拿起來聞了聞,轉(zhuǎn)頭張望道:“又換什么旗號了?”
“段字旗,”隨著碎花土布前移,恒興伸手往煙霧籠罩的山頭指點道:“北坡方向還有一片打著‘牽’字旗的兵馬浩浩蕩蕩趕過來,估計要堵路封道,咱們再不走就過不去了。”
“看樣子衛(wèi)伯玉帶來搶寨奪隘的那些人馬吃癟了?!毙判⒙勚炎?,拉住帆索攀援高些辨覷道?!岸巫频钠焯柍霈F(xiàn)在山上,段字旗已然插進寨中。另外趕過來的是牽弘的兵馬,看樣子要擺出雁門陣。史書說牽弘很能打,他是雁門太守牽招第二子。個性剛毅,頗有父風。累任隴西太守,抵御蜀將姜維進攻。其后跟隨鄧艾滅亡蜀國,拜蜀郡太守,山坡下那片‘振威’旗幟全是他的部屬揚示,以響應(yīng)先上山奪占塞隘的段灼。敦煌人段灼世代為河西土著,果直有才辯。被鄧艾發(fā)掘,從此追隨麾前征戰(zhàn)各地,并升任鄧艾帳下的鎮(zhèn)西司馬,跟從鄧艾破蜀有功,封關(guān)內(nèi)侯。眼下在山頭打出一片‘明威’旗號,呼應(yīng)雁門軍?!?p> “鄧艾麾下兩大悍將既已趕來救場了,”有樂詫然轉(zhuǎn)望道,“衛(wèi)伯玉和胡烈在這里快要沒戲可唱。他后來是怎么翻盤的?這種局面還能扭轉(zhuǎn)?”
“應(yīng)該有些臺底下的交易在做。”孫八郎捧碗吃粥,邊喝邊望,垂涕說道,“先前我看到老杜跟衛(wèi)瓘商量了一會兒,不知私下談成了什么交易,然后老杜駕車轉(zhuǎn)往山道上駛?cè)?,似要悄找段灼交涉。衛(wèi)瓘帶上那個叫文虎的家伙另往牽弘那邊,急著分頭行事,各找人談。依我看呢,只要談攏其中任何一路人馬,鄧艾的部眾再想奪占益州,就難成氣候了?!?p> “但也可能談不攏?!毙判⒙勄颜f道,“哪有這般容易?那兩員大將都忠心鄧艾,尤其是段灼,他這輩子始終為鄧艾說話,從不放棄,最終便是他上書晉武帝,執(zhí)著為鄧艾平反,感動司馬炎。至于隴西悍將牽弘,傳聞素與胡烈有隙,從來走不到一起。鄧艾的部眾當中,最想殺衛(wèi)瓘和胡烈的便是牽弘。所以衛(wèi)瓘帶上文虎,以防不測。文虎他們也跟鄧艾有舊隙,這樣能談什么?日后西北羌戎叛亂,大將軍陳騫都督諸軍出征前,向司馬炎說:‘胡烈、牽弘都勇而無謀,剛愎自用,不是安定邊疆的人材,將成為國家的恥辱。愿陛下考慮清楚。’司馬炎以為是兩人之間有矛盾,便把牽弘征調(diào)為涼州刺史,以避開陳騫。故而陳騫暗自嘆息,認為牽弘必敗。果然不出所料,胡烈惹禍喪命于鮮卑猛攻之下。北地郡的胡人亦發(fā)動攻擊,涼州刺史牽弘出兵討伐,但因與羌戎關(guān)系惡化,招致反叛。牽弘被圍攻于青山,兵敗被殺。”
“文虎的本領(lǐng)不知比他兄長如何?”有樂端碗喂信雄喝粥,轉(zhuǎn)頭說道,“哥哥武力不亞趙云,弟弟卻被人低估。其兄稱為‘小趙云’,大殺四方,嚇到司馬師眼爆而死。其弟不動一兵一卒,有人說他功不可沒。虎皮有文采,故稱虎為文虎。他的名字其實來自《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另外《后漢書》也提到‘文虎伏軾,龍首銜軛?!拿殖蔀闊糁i的別稱。由于他從小愛玩燈猜古籍文句、詩句或人名、地名為謎底的謎語。而他出題尤其難猜,后人形容猜謎如射虎難中,故稱燈虎?!?p> “文虎愛吹,牛皮哄哄,他跟老杜應(yīng)該能玩到一塊兒?!庇袀€光頭漢子拎著一籃魚,從葦叢走來,蹦跳上船,擱漁具在旁,頭沒抬的說道。“我看衛(wèi)伯玉只不過是利用他兩兄弟而已,終要相處不長。他哥很厲害,你們?nèi)糇采狭艘芤槐埽湫∶Ⅷ?,世稱文鴦,沛國譙郡人。驍勇善戰(zhàn),曾依附大將軍曹爽,效忠于魏室。從來不服司馬家族,不過我看他也沒服氣過誰,尤其跟諸葛誕的少子諸葛靚、諸葛誕外孫司馬繇有仇……”
長利憨問:“究竟是文鴦還是文鴛啊?先前我好象聽誰說過少年猛將文鴛襲營,使司馬師眼珠子爆出來死掉……是你說的吧,三七?”信孝瞟他一眼,聞茄說道:“我有這樣說過嗎?不是我吧,記得我似乎不至于有過這般口誤?!?p> 我啃著饅頭,轉(zhuǎn)面悄問:“所謂‘三七’是什么意思呀?”有樂瞅見信雄滿襟粥汁流淌,郁悶道:“信孝因為生于三月七日,幼名三七。幸好其早生一天,不然他小名兒該叫‘三八’……他其實是老二,不應(yīng)該比信雄小。實際上信孝比次男信雄還要早二十天出生,但是因為母親身份低下,等到信雄出生才向我哥報告信孝出生的事,因此排行成為老三。”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后來信雄成為家督了,跟一千三百多年前向雄成為向氏一家之主屬于同月同日同時辰但不同年?!庇袠吩尞惖溃骸安粫??信雄只是老二的排位而已,怎能成為掌門人?那……信忠呢?”
小珠子匆忙溜開,沒再作聲。信孝拿茄子敲打信雄腦袋,追問:“先前鐘會死太慘了,一想就心里堵得慌,誰能料到他竟那樣死掉,我們這些人都應(yīng)該沒事罷?”小珠子躲在信雄衣領(lǐng)里嘀咕道:“誰說沒事?我可不想告訴你們最終下場是死剩沒幾個,而且要慘死!”信孝一怔,連忙掩耳走開,搖頭說道:“我不想聽!”信雄亦不禁哽咽道:“我要回家?!?p> “搞到我們家破人亡,那些壞蛋趁心了?”葦草叢里又傳來川腔的忿罵,“無大義何顧小節(jié)?真正最壞的惡勢力從來在你我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而不是遠在天邊。往往能夠禍害我們最慘的是那些權(quán)奸及其爪牙,其實陰險歹毒無比,還好意思整天裝模作態(tài),教人這樣教人那樣,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專橫跋扈、強蠻霸道,慣于脅迫這個、欺凌那個,最愛逼人就范,跟你們相向而行有好結(jié)果嗎?看看你們把益州折騰成啥樣子?其實好壞不難分辨,不要在乎失去幾個所謂的朋友,此戰(zhàn)看似和友誼無關(guān),實際上對此戰(zhàn)的態(tài)度反應(yīng)出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是非觀念,說什么只要對自己有利那么正義與否無所謂,你不擔心他有朝一日把你也賣掉?三觀不一致沒必要交,吃吃喝喝酒肉朋友有啥意思?”
我們轉(zhuǎn)頭愣望,長利憨問:“那是誰呀,又開罵了……”拎魚的光頭漢子從籃子里倒出一顆斷首,瞪著濁白之眼,嚇大家一跳,紛退而覷。光頭漢子踢那顆斷首落水,懊惱道:“先前不小心釣到這個,我連忙甩掉,怎么又跟來了?”有樂不安道:“果然釣佬除了魚什么都釣得到。咱們還是趕緊閃罷,不然那顆死人頭又冒出來,被它嚇到心肝跳。”
鄰舟一個禿漢撐篙叫喚:“更多死尸漂浮過來了,誰要下船的趕快上岸去,咱們先挪避別處?!庇幸幻忸^小伙牽著馬匹,在岸上招呼道:“這便上來領(lǐng)坐騎罷,過會兒我再帶大家去尋他們船只會合?!?p> 我端著粥碗,拿饅頭進艙內(nèi),擱下之時,看到宗麟按膝盤腿坐在篷影里,垂散蒼發(fā),形容憔悴。我便掏兩顆藥丸遞去。宗麟睜眼說道:“剛才我吃過你給的九轉(zhuǎn)雄蛇丸了……”我抬眸見他眉頭一緊,忽似矍然,探手拉我之腕,低哼道:“到我旁邊來,有個陌生影子晃閃進艙,身形顯得好快!”
未容我瞅清,倏感腰身一緊,有只手攬抱而起,從宗麟探抓不及的手梢疾離,艙內(nèi)那禿頂老叟移掌拍向掠過篷壁的影子,袂風簌蕩之間,只見兩只掌影映壁急速交擊,禿頂老叟悶哼一聲,沉軀坐板裂陷幾分。不待宗麟從旁出手,那人抱我縱起,便借掌勢撞破船篷,颯然高竄半空,晃隨帆轉(zhuǎn),連避數(shù)名禿漢伸篙疾阻,躍向岸邊。恒興拔刀正要逐劈其影,見我遭挾在畔,追鋒生生剎住,伸手按下信照欲出之刀。
信孝甩起軟鞭,那人拽鞭回掠,颼然將他蕩翻。孫八郎一劍急狙,似因顧忌及我,不敢太過逼近,晃刃轉(zhuǎn)為虛撩。那人趁機伸足往劍梢一點,蹬刃偏轉(zhuǎn)往旁,削掉信孝手拿之茄。長利忙拉信孝退后,陡見茄子僅剩半根在手,信孝吃驚而望。那人發(fā)足旁踹,踢在光頭漢子腦袋上,借勢縱掠而遠,只留一嘯縈江:“記住了!那個字是鴦不是鴛?!?p> 霎隨一聲清嘯未絕,但覺耳際風掠迅急,帆影已遠。
我正自掙扎,忽感那人似要拋我下水,我忙說道:“好不容易才晾干,不要又弄我濕身……”那人冷哼道:“怕弄濕就別掙扎。”隨即把我甩向竹叢。我驚呼而墜,擔心要摔個半死,不料掉下來時,那人先已縱坐一匹白馬上,探臂伸迎,抱我落其之畔,拎衫揪到坐騎前邊,蹙眉道:“不要大呼小叫,你把我不想見的人引來了。本以為要快一步,不會被他追到,然而恐怕說到就到!”
“誰?”我轉(zhuǎn)頭亂望,不見四周有人,難免惑然道,“沒看到是誰追來了……”
那人策馬急走,穿行在煙霧幽篁間,冷然道:“有你在手,看他們肯不肯把胡烈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拿來交換我兄弟。黃昏之前,我弟弟若沒能活著回來,你必絕命于三造亭。說到做到,不要誘惑我改變主意,你那楚楚可憐的眼神在這種情形下沒作用?!蔽胰滩蛔柕溃骸澳且趧e的情形下呢?”
“沒有別的情形。”那人避開我幽幽轉(zhuǎn)覷的眼眸,拉韁往竹叢小徑驅(qū)騎而奔,冷哼道,“看你穿著這身男衫,其實卻是嬌滴滴的女流之輩,不肯在家好好呆著,跑出來跟人亂混,能是什么安份的腳色?別以為我身為武人,便認不出這套書院服飾,偽為男裝游學,不會有好結(jié)果。那些紈绔子弟,都像狂蜂浪蝶一樣。帶壞了多少良家婦女不說,就連漢魏風氣,也走上了歪門邪道的路數(shù),讓司馬家族弄得烏煙瘴氣??上Р芗姨煜?,慨當以慷,本來很純粹,最終給他們敗壞成這樣……”
我趁他忙于覓路而行,悄掏小鏡瞅了一下,校準將要使用的眼神兒,順便抬手擺弄頭巾,繼續(xù)以幽幽的眸色投覷,問道:“你也喜歡曹家天下嗎?看我頭巾的扎法,有沒有所謂‘建安風骨’的風范?”
“絲毫沒有。”那人又哼一聲,終是忍不住轉(zhuǎn)面,朝我示范道,“我這發(fā)髻式樣才合乎‘建安風貌’,所謂漢魏風度,其中含蘊的灑脫大氣與滄桑之感,不是你們這些青春懵懂小姑娘能玩味得到的,你那個假發(fā)式樣只不過是東施效顰。雌雄渾合的氣派,按說形象最好的應(yīng)該是大司徒鐘會,可惜他沒等我趕來就玩完了。造司馬家族的反,不叫上我這般造反老手,他能不玩死自己嗎?先前我以為他會叫上我一起,沒想到鐘會到底雅量不夠,要造反不找我,卻跟姜維瞎折騰……”
我忍不住問道:“你是造反能手嗎?若真有很多這方面的經(jīng)驗,那他為什么不找你呢……”
“豈只是能手?”那人冷哂道,“我屬于這方面的老手。早在未滿十八歲的時候,我就痛擊司馬師。使他全軍震動,嚇到眼珠爆出來。那時我隨父親討伐司馬師,毌丘儉曾約兗州刺史鄧艾一同起兵,但鄧艾斬殺了送信者,并率領(lǐng)萬余人急行軍,搭浮橋迎接司馬師。毌丘儉命我父親襲擊鄧艾,我告訴父親:趁其還未站穩(wěn)腳步,不如連夜夾擊司馬師。然而我父親那路人馬竟然沒如約趕到戰(zhàn)場,我認為定要挫一挫司馬師的士氣,便與驍騎十余人一同殺入敵軍陣中,所向披靡,然后才引兵離去。剛要與父親接應(yīng)的人馬會合,司馬師派手下司馬班率驍將八千翼來到,我為掩護父親安然撤退,單槍匹馬沖入數(shù)千騎兵陣中,轉(zhuǎn)眼間便殺傷百余人,進出六七次,追騎不敢逼近。司馬師聲稱他打贏我父親,回軍后就死了?!?p> 我悄拿小鏡照出那人的容貌,其形象高大,神氣驍悍,猜想他大概二十來歲,顯然年紀未屆三旬的樣子,一身青衫,不披甲胄,在馬上睥睨自雄。我沒心思聽他一路吹,感覺越走越遠,似往竹林深處而去,難免不安道:“本來想隨口問你招惹司馬家族之后跑去哪里混了,但看你帶我往竹林里一路走到黑,實在忍不住還是先問一下,你要帶我去哪里呀?”
“綿竹?!蹦侨颂еR鞭指點道,“漢高祖設(shè)置綿竹為縣,屬廣漢郡。因其地濱綿水兩岸,并且多竹,乃命名綿竹。后來劉焉領(lǐng)益州,將州治遷于綿竹。又因綿竹城火災(zāi),劉焉將州治遷到成都。前邊便是綿竹關(guān),在這里發(fā)生蜀漢最后一戰(zhàn)。諸葛亮之子諸葛瞻、其孫諸葛尚戰(zhàn)死,綿竹古縣城遭兵焚不止一次了,我要帶你去三造亭那邊歇會兒,順便坐等我兄弟的消息。至于你先前欲問我襲營驚爆司馬師眼珠之后,去哪里廝混。簡而言之,我隨父親淮南起事,兵敗投奔吳國。此后跟隨家父率軍支援諸葛誕發(fā)動淮南叛亂,魏國鎮(zhèn)東大將軍諸葛誕在壽春起兵反抗司馬昭,吳國命令我們父子以及其他將領(lǐng)急入壽春支援。鐘會為司馬昭屢出奇謀,時人比為張良。鐘會設(shè)計策反多名東吳將領(lǐng),城中的諸葛誕開始人心背離。壽春戰(zhàn)況十分不佳,諸葛誕原本就和我父親不睦,勢急之下更加猜疑。最后諸葛誕竟殺害我父親。當時我和弟弟文虎領(lǐng)兵駐守在小城中,聽到父親死訊,率軍要趕往壽春城討伐諸葛誕。但眾將士不肯服從,我們二人無奈只好躍過城墻,投奔司馬昭。軍吏請求誅殺我兄弟二人,因鐘會他們力勸刀下留人,司馬昭赦免我二人死罪,加封為偏將軍,關(guān)內(nèi)侯。命運竟是這樣弄人,我們父子三人跟隨毌丘儉反抗司馬師,因鐘會為司馬師運籌帷幄,終使我們兵敗,唯有投奔吳國。諸葛誕反抗司馬昭時,派遣兒子諸葛靚向吳國求援,我隨父親一同率領(lǐng)吳軍參戰(zhàn),再遇鐘會奇謀不斷。我父親向諸葛誕進諫言被斬后,我與兄弟文虎一起越墻出城,重新投回魏國?!?p> 我小聲問道:“說來你也算是屢次敗在鐘會的手段之下,那你怨恨他么?”
“不恨?!蹦侨藫u頭說道,“我怎么會怨恨鐘會?戰(zhàn)場上斗智斗勇,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既不如人,豈能不服氣?做人不能像諸葛靚那樣小器。我爹拼命去助他父親守城,卻被他爹殺害。要說有恨,應(yīng)該是我恨他們才對。然而諸葛靚卻恨我入骨,他跟諸葛誕的外孫司馬繇一樣記仇,因為當年我和弟弟逃出城,便常恨我背叛諸葛誕,致使諸葛誕敗亡、屠滅三族。他們一個在吳國,一個在魏國,竟然夾在一起整我。使我無論在哪邊都難立足,歸魏以后,又遭司馬繇他們排擠,故意使司馬昭父子疏遠我,長期閑置不予重用,使我空有一身本領(lǐng),從此毫無用武的機會。正閑得郁悶,接獲衛(wèi)伯玉的急訊,讓我和弟弟趕來他身邊幫忙防范有人作亂……”
我悄拿小鏡照了照他臉上的郁悶神情,看見頭髻上爬了個螳螂,展臂高昂在上,便忍笑而覷道:“所以你就趕著牛車,匆匆忙忙奔來湊熱鬧是嗎?”
那人似覺路沒走對,策騎在竹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難掩懊惱道:“牛車又怎么啦?有車坐,總比沒車好。你們這班只會混書院打情罵俏的嬉皮兒,根本不知人間疾苦。你連我的牛車都沒見過,不幫忙找找它停在哪里,就別再跟我說那些惡心話。你們這些女人徒有虛表,沒一個頂用的,就會說三道四。世上賢婦本就不多,哪里還能找到夏侯蔭?張飛算是最有福氣,才有機會在她小時候出城撿柴之際擄捉她去當妻子,從此恩愛無比。最慘是老杜,他雖然成為司馬昭的妹夫,但他老婆司馬荑沒有一天不嫌他。然而最壞是諸葛誕那個女兒諸葛旦,她整天教唆其子司馬繇從小怨恨我。司馬繇年少時起就胡須漂亮有什么用?只會聽媽媽的話,事奉親人孝順至極,居喪窮盡禮儀,做人有這些優(yōu)點應(yīng)該不錯,可是他恨我恨過了頭。記恨過甚,沒有個度量。心里有太多仇恨,最后難免害人害己。我看他下場不會好,這都是媽媽教壞的。你看看司馬懿的老婆張春華把她家的子孫們教成什么樣了?司馬家族這些子孫所擅無非專權(quán),賞罰恣意,加上疑忌、挑撥、忌恨,所有這些他們家族的特色,皆不會給他們帶來好結(jié)果,而我們也要跟著一起倒霉……”
我正聽得發(fā)愣,忽感他攬腰之手一緊,不禁叫苦道:“你別攬腹太緊,我里面有小孩……”
那人聞言微怔,隨即憎視道:“有小孩還跑出來四處跟人廝混?是在外面有的嗎?竟然在外偷偷懷了身孕,然后急著要跑回家嫁人是吧?我猜八成不跟丈夫吐實,你們這些女人真是太糟糕了!竹林清霧這樣的好環(huán)境,一下子被你搞得烏煙瘴氣……我不想再碰你,立刻下馬走路!”
我沒留神被他拎下馬,正要跑開,不料腰帶簌然扯脫,褲頭一松,竟要掉下,我忙用手拉住將褪之褲,轉(zhuǎn)頭看見那人拽去腰帶,使我連打數(shù)旋,幾乎摔倒。我窘迫的問道:“你想干嘛呢,弄我褲子隨時要掉了……”
那人從我身上扯掉束腰之帶,卻拿去纏裹在他自己臉上,僅露雙目冽視精凜,誚然道:“你們這些女人本來就褲頭松弛,自古以來隨時褪脫無度。褲頭松也怪不到男人的頭上,況且你穿的本來就是男人的褲子。你該慶幸男人的褲子還是有底線在的,你若穿裙,那還不是更加沒底?”
我提著隨時松脫的褲頭,懊惱道:“可這是別的男子未穿過的衣服,原本就寬大,并不合身,穿起來松垮。幸好有那條束帶纏腰,才系得牢靠。你把束帶拿走了,寬松的褲子隨時褪掉,叫我怎么走路?”
“這樣正好讓你跑不掉?!蹦侨死p裹束帶,自顧遮掩面容,惕覷前方,微哼道,“你就提著褲頭,在旁邊慢慢走罷。看樣子快到三造亭了,前邊有打尖的棚屋,我不想輕易讓人認出。換回我兄弟之前,你別指望趁機溜掉?!?p> 我提著褲頭轉(zhuǎn)望道:“前邊只怕要打架了吧,許多人在棚子那里進進出出,打什么尖?”
“打尖,”有個川腔的話聲接茬兒道,“就是歇腳吃飯的意思。在我們這兒通常不這么說,但他們喜歡,那就隨便。然而只怕你們來的不是時候,此間淪為殺場,哪還有誰敢留下來做買賣?”
我聞聲亂望,不見有人。正感奇怪,騎馬蒙面的青衫男子忽似悶哼一聲,在鞍上搖晃欲墜。我轉(zhuǎn)面訝問:“你怎么了?”青衫男子手按胸脅,蹙眉說道:“我好象中招了。想是先前在船艙內(nèi)接那禿叟一掌,又急著抓你提氣飛奔,損及內(nèi)脈之故。加上這片竹林里越發(fā)瘴氣重,被你一番激怒之余,漸喘息不過……”我納悶道:“平白無故被你捉來,還沒說過你的不對之處呢。我激你什么了?”
“并非平白無故?!鼻嗌滥凶永浜叩?,“我兄弟文虎讓你的同伙忽悠去招惹牽弘,既中了老杜的奸計,恐怕他八成回不來。除非你船上那班小伙伴肯拿胡烈之子鷂鴟兒來交換你,然后我用鷂鴟兒跟牽弘換回我弟弟文虎……”
“沒想到你說的‘交換’竟有這樣復雜?!蔽胰滩蛔『眯Γ瑩u頭說道?!捌渲杏幸恍┉h(huán)節(jié),我不是很明白。為什么老杜會讓你弟弟被那個名叫‘牽弘’的人扣住不放,這一層先且不說。那個牽弘為何在捉住你弟弟之后,又肯用你弟弟去交換胡烈的兒子,此節(jié)疑惑也可先不提。最主要是你的換人計劃有個大漏洞,剛才我看見你走得急促,似沒告訴我那些伙伴要做什么交換,他們又怎樣曉得呢?”
“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鼻嗌滥凶拥瓦拥溃皼r且你好象連頭發(fā)都沒有,就不要在那兒自以為是。天下婦女本來便沒有幾個象樣的,可惜我沒有遇到夏侯蔭。聽說她妹妹夏侯茵也不錯,卻隨齊長公主的骨肉和夏侯玄其余的親屬遠遷到樂浪郡,遇上了公孫氏的后人,跟著傳說中那個趕大車偷小孩的瘦蚊子模樣家伙,一起逃往帶方郡,從此不知所蹤??偠灾愕馁|(zhì)疑只能證明自己沒腦子。牽弘雖與胡烈皆屬悍將,兩人卻從來不和。為了鄧艾遭陷害之事,還互相攻擊。他要拿胡烈的兒子去對付其老子,這其中的過節(jié)有什么難明白的?至于你那船小伙伴,恐怕這會兒他們連船也沒得坐了。因為我留在那邊的手下,正依計行事,從葦岸用火矢射他們船帆,趕其下水,順便替我傳話給你那些落水狗般的小伙伴……他們會游水吧?”
我聽得正自懊惱,忽見竹叢里拋出兩顆人頭,滾落草地,嚇得坐騎驚嘶欲跳。青衫男子低頭一瞅,頃似失詫道:“怎竟像是我留在葦叢里放箭射船的家將模樣……”又有顆人頭從草間冒出,張著濁白之目,飄忽轉(zhuǎn)向青衫男子,不但把他坐騎猝嚇一跳,我亦一時受驚非小,慌要向后蹦退,背后有個川腔之語低笑誚然道:“姜維若有我一半伎倆,何至于復國不成,反而招致身死宗滅?”
我瞥見身后投來一影倏忽如魅,顯似披頭散發(fā),森寒之氣透脊凜迫,正要悚覷,青衫男子先已看見我后面那張臉是何模樣,驚忙提醒:“不要回頭去看!”其言已遲,我轉(zhuǎn)頭瞧見背后懸浮一顆蓬頭亂發(fā)的腦袋,并無身軀,飄在半空之中朝我誚然而視。
我嚇得褲墜,惶然后退之際絆倒。只見坐騎驚跳在畔,揚起前蹄,陡然顛落那青衫男子墮地。我翻身從馬蹄下滾避而過,拉褲爬開。抬眸掃覷四周,又沒見到那顆蓬發(fā)散亂的人頭飄去了哪里,我依仍汗毛亂豎,手提褲頭正要跑時,轉(zhuǎn)頭看見那青衫男子伏身趴臥不動,我忍不住返其身旁,伸眼低瞅,悄問:“死了沒?”
“還好,沒被嚇死?!鼻嗌滥凶油蝗槐犙郏艺A苏#秃叩??!安贿^這里很快就要有人死?!?p> 我隨其目光所示,看見四周悄現(xiàn)數(shù)襲白衣人影,斗笠低額,斜伸長劍,疾穿竹叢逼近。青衫男子愕望坐騎跑離,似自懊惱道:“到底是養(yǎng)不熟的畜牲,居然撇下我,溜得比女人還快?!蔽也唤麌K出一聲,蹙眉道:“我哪里溜了?”青衫男子瞥看四下里又有許多白衣劍影悄現(xiàn)森伺,他目現(xiàn)譏色,低哼道:“那些一直悄悄跟著我們的人,顯然是諸葛靚的手下,他們中計了。倘再朝我身邊逼近幾分,很快就要血濺當場。你先跑去籬園那邊,先前我把牛車停在附近。等你跑上車,我這里也就廝殺完事?!?p> 因見我怔蹲未動,四周劍影又更迫投愈近,青衫男子似不耐煩,抬手摘下發(fā)髻那只沾爬昂然的螳螂,向我衣襟彈來。我驚跳不已,青衫男子抓我衣衫,拎往草叢里拋送而去。我沿著草坡翻落,啪的掉到水潭里,濕漉漉而出,難掩懊惱道:“濕身了!”
有個川腔之語在我肩后說道:“還好只是濕身,而不是失身。你要知道益州大亂,兵即是賊。當下有多少無辜婦女,遭遇比你還慘。前邊就有不少亂兵正趕過來,你再不盡快溜走,下場也跟她們一樣?!彪S其所示,我投眸瞧見前邊竹枝上掛有許多衣不蔽體的死尸,正自悚然,背后晃出一顆蓬發(fā)散亂的腦袋,飄忽不定的繞著我轉(zhuǎn)來覷去。我驚慌而蹦,惴問:“你是鬼嗎?”隨著草聲簌響,那顆腦袋一晃又不見了,我轉(zhuǎn)頭亂望,川腔之語鉆入耳朵,幽幽而嘆道:“這世間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如果一個人窮了,鬼見你都怕,其實鬼只是傳說里虛無縹緲的東西,人才是現(xiàn)實中可怕的歹物。鬼能對姜維和鐘會做出那樣的事嗎?我在日暮途窮的時候,終于徹悟了所謂人間道不如鬼咒道,鼓起勇氣跑去擺滿棺材的‘正氣山莊’跟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死丫鬟學會了可怕的‘飛頭術(shù)’,嚇到我老師譙周神不守舍,本來還準備去嚇黃皓,不料他先躲起來了……”
我沒聽下去,捂著耳朵慌忙跑開。孰料褲子又墜,絆了一跤。瞥見旁邊有些爬藤,便拽扯一條出來纏繞腰間,不意拉扯之下,反把我拽了過去,藤蔓另一頭攥在一個大個兒家伙手里,在樹影下朝我逼近而覷,低嘿道:“傻丫頭被他嚇到掉褲了?那不過是蜀山派的障眼法而已,跟我回泰山去做女徒,讓我慢慢教精你如何?”隨即遞來一片葉子,搽了搽額,遮住我一邊眼睛,使我看到不一樣的情形,原來那片水潭邊有個蓬發(fā)之人,腰套丁字裈,伸著竹竿懸吊一顆首級,藏在草叢里晃來移去,突然把那顆腦袋往這邊拋甩而至,冷不防擲打在大個兒家伙臉上,猝叫了聲苦倒地。我趁他一時拉不住,拾藤急奔,沒留意腳下踩虛走滑,從斜坡滾落,摔往一條寬坦的官道之旁。有人伸手,將我攙起。
我扶著旁邊的檻車還沒站穩(wěn),便有幾只手將我拉開,推搡之際,檻車里有個漢子說道:“不不不……不要怕,那些是我的人馬。你們不可無……無無無禮!”
因遭許多魏兵圍住,我正感驚慌,先前攙扶我起身的那位散發(fā)漢子在檻車里搖手說道:“鄧鄧鄧……鄧忠,讓你的手下且退去一邊。不要嚇嚇嚇……嚇到過路的小姑娘!”
有個年輕人在另一輛囚車里以懷疑的眼光打量我,皺眉說道:“這一帶哪還有什么小姑娘剩下?恐怕其中有鬼,‘泰山會’那些術(shù)士伎倆多得很。先前我們一路走來,沿途看到多老的婦女都完了。瞧見路邊那具小女童的尸體沒有?這樣小就遭了殃……”
我驚覷而退,避過草邊的死尸,戚然移眸。檻車里的散發(fā)漢子睹而落淚道:“這都都都都……都怪我無能!先前聽聞竹林里有人提及姜維的名字。不禁回想當初,我曾說:‘姜維,自一時雄兒也。然與某相值,故窮耳?!鋵嵨冶人吒吒摺呙鞑坏侥睦锶ィ且月涞竭@般下下下下……下場?!?p> 我心念一動,實在忍不住,訝然問道:“你是鄧艾嗎?怎么還在這里,趕快逃走吧,有人要來殺你了!”囚車里的年輕人目含疑慮地瞥我一眼,轉(zhuǎn)頭說道:“爹,在這里唉聲嘆氣有何用處?趁咱們舊部已攔劫囚車,何必還作繭自縛,這便出來號召諸軍,殺回成都。此刻大家皆等你振臂一呼,猶豫不決只能誤事,不要再遲疑了!”
檻車里的散發(fā)漢子渾若未聞,目光沉痛地望著路邊的童尸,不禁悲慟大哭。直到眾將士紛加苦勸,才勉強止泣,轉(zhuǎn)眺江霧蒼茫,仰天憫然,喃喃自語道:“以我?guī)ё镏?,脫出囚籠就是不忠不義。要我跟你們回成都阻止這場浩劫,縱然赴死亦屬義無反顧,但這樣一來,傾盡江河之水,我鄧艾的罪名也洗不清了。列祖列宗在上,我該怎么辦?”
我看見有樂從樹后伸頭,惑覷道:“咦,他這番話怎么說得如此順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