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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九十一章:悲痛莫名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5536 2023-01-09 13:42:25

  “我的帽子癟掉了?!庇袠访χ鴶[弄冠帽,郁悶道,“被鐘會一巴掌按壓成這樣,仿佛鴨舌?!?p>  “趕快戴上你的鴨舌帽,”長利拉著信雄奔來,不安的說道,“別停耽,快溜為妙。我看鐘會那小子面色不善,可別拿咱們出氣……”

  有樂戴回癟帽,說道:“他不是馬上要去攻打阿斗當(dāng)家的‘蜀漢’了嗎,一路要忙著陷害同僚,哪兒還有工夫顧得上搭理我們?”

  “瞧你又污蔑我,”樹后露出一顆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隨著低哼,有語忽至。“我哪有陷害誰?嵇康之死,其實(shí)是司馬昭公的主意,意在殺雞給猴看,要在九錫加封之時嚇唬那些不服從的人,作用很明顯,就連‘竹林派’那些名士也被他鎮(zhèn)懾住了。連嵇康都能殺掉,有誰不怕?然而他身邊之人四處放風(fēng),讓天下人相信是由于我的進(jìn)言才使嵇康被殺。就這樣把帳算到我頭上,他卻預(yù)先留下日后跟‘竹林派’名士消解心結(jié)的后手,若論博弈之道,誰能比他會玩?這次我認(rèn)栽了,只好先去打阿斗,往后再找時機(jī)扳回一手……”

  “你那個伐蜀的征程,就是一路陷害人的歷史?!庇袠窊u頭笑道,“你一路陷害了多少個同僚?”

  “真正會打仗的是鄧艾?!毙判⑸烨蚜闷鹇涞氐陌T帽,拾交有樂戴回,說道。“扶不起的阿斗向鄧艾投降,鐘會卻忙著一路陷害人,不斷寫信向司馬昭誣告其他將領(lǐng),陸續(xù)把各路兵權(quán)搶來集中到自己手上……”

  “我有這么壞嗎?”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縮回樹后,又從另一邊露出,微哼道,“不過鄧艾仗著其從早年在司馬懿太尉身邊做事的老資格,似乎一直看我不上眼。別以為我不曉得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自稱祖上曾屬大族,其實(shí)出身低微。他們家是耕田的,曹操攻下荊州后,曾強(qiáng)行將當(dāng)?shù)厝吮边w,鄧艾及其母親一族便在那時被強(qiáng)遷河南屯田。鄧艾最初是當(dāng)放牛娃。同郡的長者見其家貧,經(jīng)常資助他,而鄧艾當(dāng)時沒有表示感謝。因?yàn)榭诔?,他想靠讀書做官,尋找改換門庭的進(jìn)身之路,倍為艱難。最多是當(dāng)上看守稻草的小吏,然而這樣低的起點(diǎn),竟給他混上來了,還跟我爭權(quán)斗法,不肯退讓……”

  “完了,我的帽子成為鴨舌帽了?!庇袠窋[弄冠帽,剛戴上腦袋又癟掉,望見日影西斜,不禁興嘆?!扒Ч攀欠切模幌O樵話。想那虛名聲,到底全無益……宗滴,咱們還要這樣放飛自己多久?歷史的長河很浩瀚,我已經(jīng)跟你跑得極為疲勞了,眼看支撐不住?!?p>  “放飛?”宗麟在前邊若有所思,不覺轉(zhuǎn)身說道,“我曾有鳶之夢。昔時夢見晉人放飛紙鳶于綠野田園……”

  “什么鳶夢???”有樂跟過來問,“你該不會又想去別的什么地方罷?不要再去了,宗滴!我想找個地方睡一下,順便泡杯清茶喝,尤其是回家最好。那誰剛給我拿一包新茶來,還未拆包沖過。不如先到我家里去坐一會兒?”

  “鳶之夢,”宗麟遙目遠(yuǎn)巒,恍然神游的說道,“是我年少之時夢到的一個浪漫故事。后來忙于打仗,未暇寫出。夢境里的事情發(fā)生在西晉‘八王之亂’時期,我居然化身為名叫賈南風(fēng)的女人,嫁給一個白癡丈夫司馬衷,而他是皇帝,就這樣他被我任意操弄。司馬昭的孫兒司馬衷從小智識低下,卻成為西晉第二位皇帝。有一年鬧災(zāi)荒,老百姓沒飯吃,到處都有餓死的人。有人把情況稟報(bào)給司馬衷,但司馬衷卻說:‘沒有飯吃,他們?yōu)槭裁床怀匀庵嗄??’稟告的人聽了,哭笑不得,災(zāi)民們連飯都吃不上,哪里來肉粥呢?由此可見司馬衷是如何的愚蠢糊涂。這就是‘何不食肉糜’一言之由來,此后天下大亂,兵戈四起。石超的軍隊(duì)突然殺到,司馬衷臉部受傷,中了三箭,百官及侍衛(wèi)眾人都紛紛潰逃,只有嵇紹穿著朝會時的禮服,下馬登上司馬衷的車駕,挺身保衛(wèi)天子,石超的軍士把嵇紹拉到車轅中要砍殺。司馬衷說:‘這是忠臣,不要?dú)⑺?!’亂兵回答道:‘奉皇太弟司馬穎的命令惟獨(dú)不侵犯陛下一人而已?!谑菤⒘孙B,鮮血濺到司馬衷的衣服上,司馬衷為他的死哀痛悲嘆。等到戰(zhàn)事平息,侍從要浣洗御衣,司馬衷說:‘此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位奮身護(hù)駕而死的忠臣嵇紹,便是嵇康的兒子,官至侍中。在‘八王之亂’中為保護(hù)晉惠帝而遇害,追贈弋陽侯、太尉,謚號‘忠穆’。”

  “你為什么要操弄司馬昭的孫兒呢?”有樂拾帽擺弄幾下,又戴回腦袋,隨即癟掉,他抬手摸了摸,嘖然道,“不要去操弄他了,我沒精神跟你到處折騰……”

  信孝也不安的勸說道:“‘八王之亂’很危險(xiǎn),不要去那里。況且賈南風(fēng)那樣的女人也沒好結(jié)果,下場比她那白癡老公還難看……除非你也想跟她一起讓人拴狗那樣拴頸拴尾地押來押去。你去那邊操弄不了誰,結(jié)果只能被人肆意操弄到死!”

  “‘琴操’的故事聽過沒有呢?”宗麟回想著說道,“不是我想去操弄誰,我記得夢中有一副好琴,在我自己扮演的賈南風(fēng)那里。紅男綠女們放紙鳶玩的綺麗場景中以道具形態(tài)出現(xiàn)過……”

  “夢里的琴不一定真的存在?!庇袠氛睌[弄,隨即戴回腦袋,抬手一摸,果然癟掉,不由懊惱道,“隨便找一副琴就行了,我不想跟你再折騰。你要考慮到咱們身邊有女人和小孩,別帶去危險(xiǎn)的‘八王之亂’那里讓亂兵逮來操弄。你想讓人任意操弄就自己去,我要在這里跟你以地為席,直接割席,然后分道揚(yáng)鑣?!?p>  “我們不如回去王羲之那里再找找看?”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不知那個搖搖晃晃走來串門兒的家伙是不是習(xí)鑿齒?他跟名僧釋道安交往,這么高雅一定會有琴……”

  “那人怎么可能是習(xí)鑿齒?”有樂摘帽弄了幾下,復(fù)往頭上戴,說道?!傲?xí)鑿齒跟權(quán)臣桓溫混飯,尤其與其弟桓秘素來相好。他們平時常在一起追思其所敬仰的偶像諸葛亮,以及龐統(tǒng)、羊祜、徐庶等古人的風(fēng)采,哪有工夫彈琴?王羲之與荀羨對抗桓溫,其并不睦。兩派勢同水火,習(xí)鑿齒如何會跑去王羲之那里串門兒?況且他早就瘸了,因患腳病,被苻堅(jiān)這樣的帝王親口稱為‘半人’,亦即里巷殘廢之人?!?p>  長利憨問于旁:“習(xí)鑿齒是誰呀?沒怎么聽說過這人……”

  “他是桓溫身邊的親信隨從,慣稱習(xí)主簿?!庇袠氛垓v著帽子說道,“習(xí)鑿齒認(rèn)為得國不正,致有兩晉之亂?;笢貒L言:‘然徒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xí)主簿。’意思是說,看三十年儒家的書,還比不上認(rèn)識一個習(xí)鑿齒。當(dāng)時桓溫圖謀篡位,習(xí)鑿齒因反對桓溫的篡逆圖謀,旋降為戶曹參軍,后任滎陽太守,最后辭歸里巷。曾力邀著名高僧釋道安到襄陽弘法。亦對佛學(xué)歷史產(chǎn)生影響。東晉哀帝興寧三年,僧人釋道安來到襄陽。他俊逸善辯有高才,從北方至荊州,與習(xí)鑿齒初次會見。習(xí)鑿齒揖稱:‘四海習(xí)鑿齒?!尩腊埠险瓢荽穑骸畯浱灬尩腊??!廊苏J(rèn)為這是絕妙對句。”

  “此類妙對,后世還有?!毙≈樽釉谛判鄱筻止镜?,“也是兩個人初見。南派一個家伙登上茶樓,唱了個天大的肥喏,自報(bào)名號:‘廣東花未放?!迸梢蝗擞锨皯?yīng)對:‘湖北柳先開。’這番互喏,被稱為天下絕對?!?p>  我拉著信雄便走,說道:“受不了啦,你來給我把風(fēng)?!毙判坫秵枺骸鞍咽裁达L(fēng)呀?”我往樹叢里行去,抿含微笑的說道:“你站在這里,不要進(jìn)來看哦?!毙判鬯敝种?,探頭探腦。有樂轉(zhuǎn)脖問道:“她要干嘛?”信雄走來探覷,搖了搖頭,發(fā)出甜嫩的聲音:“噓噓?”我在樹叢里面說道:“立刻轉(zhuǎn)頭。不然出去就捏你!”信雄連忙跑開。

  剛在里面蹲下,沒一會兒,便見有樂他們紛往樹多之處跑避,長利憨問:“為何突然全都尿急?”信孝往草里鉆竄道:“有官兵!誰曉得是不是鐘會那小子差來捉拿我們的……”

  我從草葉間隙探眼悄覷,只見兩騎率先并至。有個將軍緩韁而嘆,語聲渾厚的說道:“我我我我我夢見……見到自己席坐于山上,眺眺眺……眺望著流水。走走走……走到這邊,剛才聽到樹叢里有有有有有……有水聲澆澆澆……澆撒。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是什么兆兆兆兆兆……兆頭?”

  我連忙憋住,暫時不再發(fā)出澆灑聲。但聽其畔一人以怪異的口音說道:“夢境的暗示,在下覺得或指這么一層含意,即使能取勝蜀漢,恐怕將軍也難以返國。”

  “那位結(jié)巴的將軍是鄧艾?!蔽衣牭叫判旱椭Z從草里傳來?!班嚢锌诔?,每次說話提到自己時老是‘艾、艾’連呼,司馬昭故意戲弄他,便問:‘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幾個‘艾’???’鄧艾回答:‘所謂‘鳳兮鳳兮’,還是只有一鳳而已?!窌鴮⑵渑c漢朝名臣周昌合稱為‘期期艾艾’。鄧艾出兵蜀漢前,曾夢見自己席坐于山上,眺望著流水,于是找來殄虜將爰邵,詢問夢境所示。爰邵以‘即使能取勝蜀漢,恐怕將軍也難以返國’相告,后來果然一如所料。鄧艾終遭鐘會陷害,父子遇難于押解途中,夢讖成真?!?p>  一個文士迎在道邊以唱腔歌頌道:“今國家欲一舉而滅蜀,自征伐之功,未及此役也。將軍動身啟程之前,且聽小人吹一曲相送好不好?”那位將領(lǐng)連忙下馬,拜揖道:“袁孝尼,你怎么在這兒眼眼眼眼……眼圈紅紅的?”文士哽咽道:“好教將軍得知,我好朋友被殺,都怪鐘會……”

  “國家,”信孝在草里低聲說道,“此詞語即便最早不是來自他所稱,卻是從他這里喊得最響亮而聞名于世。此后不久,袁準(zhǔn)向朝廷諫言:‘今國家一舉而滅蜀,自征伐之功,未有如此之速者也。方鄧艾以萬人入江由之危險(xiǎn),鐘會以二十萬眾留劍閣而不得進(jìn),三軍之士已饑,艾雖戰(zhàn)勝克將,使劉禪數(shù)日不降,則二將之軍難以反矣。故功業(yè)如此之難也。國家前有壽春之役,后有滅蜀之勞,百姓貧而倉稟虛,故小國之慮,在于時立功以自存,大國之慮,在于既勝而力竭,成功之后,戒懼之時也?!?p>  “袁準(zhǔn),字孝尼。有雋才,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學(xué)知名,”有樂探眼而覷,搖扇說道,“魏帝曹髦被迫封司馬昭為晉公,準(zhǔn)備好了加九錫的禮物,司馬昭假意堅(jiān)決推辭,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員將要前往司馬昭府第恭請接受,司空鄭沖趕緊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寫勸進(jìn)文。阮籍當(dāng)時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來,在木札上打草稿,醉醺醺地寫完,無所改動,就抄好交給了來要稿的人。當(dāng)時人們稱嘆阮籍為神筆。袁孝尼與‘竹林派’交好,嵇康臨刑前并不傷感,唯嘆惋:‘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曲,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

  鄧艾唏噓不已:“艾艾艾艾艾艾艾艾……艾亦痛惜。聽聽聽聽聽……聽王戎說他也要來來來來來來……來拜別,畢竟王戎將軍也是竹林七七七七七……七賢之一。我我我我就……就來找王王王王王……王戎,慮及今次出征,吉兇難測。先將我那次次……次孫,名叫鄧千秋,悄悄托付給王王王……王戎加以關(guān)……關(guān)……關(guān)照。萬一我及諸子有不測之禍,將來他跟隨王王王……王將軍作為掾?qū)?,也也也……也好替我家留根苗苗苗苗苗苗苗……苗兒?!?p>  我實(shí)在憋不住,就悄悄挪地方。避去另處,正自暢快,忽聽樹上有簫聲嗚咽,我仰面瞧見一個莊嚴(yán)之人坐在頭頂?shù)臉滂旧夏坎恍币暎鳒I垂頰,吹著哀傷之曲。

  既然這樣,我只好溜往別處。卻聞那神色莊重之人在樹上凄聲唱歌:“夜不能寐,清風(fēng)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鳳凰的鳥兒何時才能再飛回來?一生一世兩相隨。”

  “是不是鬧鬼了?”有樂見我慌跑而來,惑問?!澳阍谀沁吙匆娏耸裁矗繀伟惨驯欢缢?,這支幽靈般的歌曲怎會仍飄蕩在樹林里,誰唱得如此哀怨瘮人……”

  樹后露出一顆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低哼道:“不要往呂家那邊去,聽說樹林里經(jīng)常有上吊鬼出沒。”

  信孝顫著茄子問道:“呂安他老婆是不是真的吊死在那邊???”聞聽歌聲哀怨,長利驚恐道:“無論她在哪里上吊,冤死之人都要冤魂不散,怨氣四處縈蕩。我們別穿越太多,撞見鬼就慘了,尤其是女人容易變厲鬼,很難纏的。不如我們趕快回家去鉆進(jìn)被窩……”

  “她哪里冤?”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轉(zhuǎn)從樹的另一邊冒出,哂然道,“呂安的老婆若是果真有夠節(jié)烈,被灌醉染指之時怎未上吊以明志?”

  有樂嘖然道:“她當(dāng)時被灌醉了,怎么上吊?”長利憨笑道:“我見過有些喝醉酒的女子,在街上撲去摟抱別的男人親個不停,百般糾纏,還亂摸別人。甚至有的女子發(fā)起酒瘋,竟抱住馬車扭腰狂舞,幾條壯漢都拉她不下,稍按不住,然后又跳到水里去了……”

  “酒醒之后呢,為什么不上吊?”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又從樹的另一邊轉(zhuǎn)出,冷哼道,“卻要等到最終被丈夫發(fā)現(xiàn)姦情,遣回娘家,糗事鬧大了,才羞愧自盡。我早就看透這些女人了,所以絕不搭理她們。每當(dāng)我媽和司馬師逼我結(jié)婚,我就躲起來,多日不露面,讓他們害怕,最終不敢提親事……”

  信孝聞著茄子問道:“你躲去哪里呀?”

  “那邊,”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從樹后露出多些,伸手朝樹葉掩映之處一幢屋影指著說?!霸扔凶R祠沒什么香火,被我征用。有時候去里面小住些天,安靜地思考人生,以及玄學(xué)方面一些懸而未解的課題。”

  “你安心做點(diǎn)學(xué)問多好,”有樂擺弄帽子,搖頭嘆道,“卻去做官。就算司馬師從來跟你交情非淺,他兄弟司馬昭也待你不差,安份地當(dāng)個司隸校尉就可以了,竟操弄兵權(quán),還樹敵這樣多,能有好結(jié)果嗎?”

  “你扯得輕松,聽說過‘形勢逼人’嗎?”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從樹后探近,低哼道?!白詮幕茨现畱?zhàn)以來,我從未失策,已遠(yuǎn)近聞名。我這樣功高名盛的情況,哪能有好的歸宿呢?不如跟你們學(xué)幾手‘神仙術(shù)’,遇到危險(xiǎn)的時候可以‘遁’掉……”

  “糟了,”有樂拾起落地的癟帽,拍了拍,轉(zhuǎn)面悄言道?!拔覀冏屵@廝纏住要學(xué)‘神仙術(shù)’,已被跟了一路,怎么擺脫他?”

  我遙聽歌聲哀怨未息,忍不住小聲詢問:“那邊樹上正襟危坐的唱歌家伙是誰呀?”

  “呂巽,字長悌?!毙∝埿芩频暮谘廴褐藦臉浜筠D(zhuǎn)覷道,“就是呂安那位異母兄長,曾與嵇康交好。可見旨趣不俗……你能想象呂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呂安的妻子徐氏后,將她迷姦,此等卑劣不堪的丑行竟會是這樣高雅之人能做出來嗎?”

  “快跑!”有樂突道,“有個上吊鬼在你后邊?!?p>  陡見其瞬間駭異的表情,包括小貓熊似的黑眼圈兒之人在內(nèi),大家亂聲驚叫,撒腳惶奔。

  有樂拉著我邊跑邊笑,轉(zhuǎn)頭問道:“咱們甩掉他沒?”

  信孝拿著有樂掉落之帽,扔回其頭上,說道:“似乎跑往另外方向了。沒想到那廝居然會著了你的道兒……”長利憨笑道:“那個突然震駭般的見鬼表情很嚇人,我們小時候都會讓有樂嚇到?!?p>  “我暸啦個去!”嘻嘻哈哈地跑了一陣,有樂他們紛紛叫起苦來,不知高低?!拔覀兒孟衩月妨?。那團(tuán)迷霧呢?”

  “壞了,”眼見炊煙四起,夕霞漫天,身處陌野,一片生疏景像,我亦難免驚慌。信孝在晚霧漸彌的林畔顫著茄子轉(zhuǎn)顧無措,虞然道,“這可回不去啦?!?p>  “都怪宗滴?!庇袠诽绞帜米∮謴念^上掉落的癟帽,懊惱道,“亂帶我們四處跑,這回慘了,變成古人啦。這廝去哪里了?我要批判他……”

  “宗麟嗎?”信孝聞著茄子尋覷道,“他好像沒跟來。你們有沒發(fā)現(xiàn)咱這兒人數(shù)變少了?”

  有樂忙讓大家排隊(duì),說道:“是嗎?趕快清點(diǎn)人數(shù)。一、二、三、四……咦,怎么才四個?”

  “簡直了,”長利叫苦道,“我們把信雄弄丟啦。”

  我們轉(zhuǎn)身往回尋覓。有樂一路指揮著說道:“大家把隊(duì)形鋪開來找,進(jìn)行地毯式搜索?!遍L利憨然道:“可我們就剩四個人,再怎么鋪,也不像地毯。”有樂伸扇敲他腦袋,說道:“前次有個‘俾路支’或是哪兒的商人,給我家拿來一車毯子,以及白沙瓦一帶他們當(dāng)?shù)禺a(chǎn)出的茶葉,跟我茶敘的時候,他向我介紹了有關(guān)‘飛毯’的傳說。并且吹噓說使用法術(shù),可以讓一張?zhí)鹤兊闷浯鬅o匹。盡管能吹,后來他生意失敗了,因?yàn)槲覀兡莻€列島的人不愛用地毯。使他滯銷,一船毯只能拿來送人。即使這樣沒銷路,我仍推薦他去萬里小路充房他們這些公卿家里去試試看,結(jié)果他通過送毛毯的慷慨方法,在公卿那里走開了門路,結(jié)識了公卿家里做客的意大利人和英吉利人,成功地把他原本只是帶來送禮的那點(diǎn)兒茶葉賣得很好,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路,亦即他們那里的茶葉,從而遠(yuǎn)銷往歐洲熱賣,且受王室和貴族歡迎,引起了西方對于所謂‘東印度’的向往……”

  路邊有個阿婆彎著腰拾荒,長利上前鞠躬,問道:“阿婆,有沒看見我侄兒信雄?”隨著水澆草葉之聲簌簌曳落,樹后有人哂然道:“阿婆怎么可能知道信雄是哪個?可見你們家族果然傻得可笑。你該這樣問,有沒看見那個呆頭鵝一樣的小傻子在這附近發(fā)愣……”

  有樂搖扇來覷,瞅見宗麟從樹后擻褲轉(zhuǎn)出,便嘖一聲,說道:“有阿婆的地方,就能發(fā)現(xiàn)你出沒。擻褲是什么意思?”宗麟系著褲裙帶子,說道:“我剛解完手。那些說書戲文從來不提這些,真是太缺乏生活的真實(shí)感了,將來我若寫‘鳶之夢’,一定不會這樣忽略。我還要加入剛才經(jīng)歷的這個細(xì)節(jié),就在我小便的時候,那個阿婆故意走近,裝作撿東西,眼卻往樹叢里瞅來瞅去,趕都趕不開……”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你是年紀(jì)大了,腎虛才尿多。我們一般能憋個一兩天……”宗麟聞言郁悶,轉(zhuǎn)頭問道:“阿婆,你看我像多少歲的樣子?”阿婆瞄著他說:“估摸著差不多跟我一樣罷,總該有六七十開外?!?p>  “估摸?”宗麟惱道,“誰要你估摸?我一五三零年出生的,能跟你一樣老?你看你是多少年出生的,時下是公元二六三年,司馬昭準(zhǔn)備伐蜀,投靠司馬家族的文人袁準(zhǔn)高喊‘國家’這個詞語,為晉之統(tǒng)一天下?lián)u旗擂鼓造輿論。而我要寫的‘鳶夢’故事,將要發(fā)生在……”

  有樂忙道:“別提什么‘鴛鴦蝴蝶夢’了。整那些東西沒人看的,回家后你好好打你的亂仗就得,不要拿自己當(dāng)文人。我哥說文人沒用,寫東西不能養(yǎng)活自己,還是當(dāng)官好。當(dāng)然能帶兵四處搶東西更好,前次‘一向宗’搶了我家,我哥說搶得好。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大魚的屎……”

  “能帶兵當(dāng)然好,”樹后露出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探覷著說道,“所以我要帶兵,去搶阿斗他家的地盤。不過動身之前,須要先學(xué)幾手‘神仙術(shù)’傍身,畢竟蜀漢那邊,歷來屬于‘五斗米教’的地頭,當(dāng)過太守的那個張魯本身就屬于教主一類的人物,其教眾有不少分布在阿斗那里。從前諸葛亮也是會法術(shù)的,他兒子以及徒子徒孫也很厲害,聽說姜維亦有兩下子……咦,那個形跡可疑的假阿婆怎么又在這里出現(xiàn)?不小心被她聽到了我剛才吐露的這些秘密,很快又向司馬昭稟報(bào),對吧?”

  阿婆咧開嘴笑:“我是真的?!?p>  “少來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從樹的另一邊露出,驚疑不定的轉(zhuǎn)覷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用‘老奶奶術(shù)’扮成這個德性。你最假了。做人要坦誠,而你做不到。為什么這樣虛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這就是我的真面目,”阿婆咧著掉牙之嘴,走去有樂旁邊彎腰撿帽,搖頭說道,“不知道你還想要什么樣的真相?”

  有樂忙要拿回帽子,說道:“別扯了,我看這個阿婆是真的老。不如我們大家捐點(diǎn)東西給她……”阿婆拉扯道:“不要你們捐東西。我不稀罕什么‘嗟來之食’,按照這一帶的慣例,東西掉地就歸我。不給就是搶劫,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喊人啊!”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從樹邊轉(zhuǎn)出,低哼道:“你看她扯住不放,手這么有力,分明是司馬昭身邊那個邵悌屬下秘士喬扮的,聽說他有些族叔很會蠱惑名堂,你是名叫邵流涕的那個,或者是邵流淚扮的?別裝了,我知道你在使用‘老奶奶術(shù)’,以為扮成老阿婆就行?爭辯無益,讓我來親手揭開你丑陋的真面目……”

  說著,伸手去扒阿婆臉皮。捏住皺臉之腮,一拽不下,難免納悶:“咦?竟有這么緊,什么樣的人皮面具……”

  阿婆悲憤唾罵:“你們這些壞蛋,竟敢動手動腳?公然打劫我來著,我要大喊非禮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被吐口水,便也忿然回唾,說道:“你才是壞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邵家的人為虎作倀,幫司馬昭干盡壞事,殺害我偶像,連我都差點(diǎn)著了你們的道兒……還呸我一臉,我噗喂!”由于他們互唾口水,有樂躲閃不及,在旁邊也沾到不少飛沫。

  “總算幫你搶回帽子了,”因見我們溜掉,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揩著臉跑過來,追上我們,伸帽給有樂,說道?!绊毥處资帧裣尚g(shù)’給我,當(dāng)做報(bào)答?!?p>  聞聽阿婆猶在后邊罵聲不絕,有樂沒接帽子,拉著我忙奔,懊惱道:“都怪宗滴!害我們找不著信雄,還惹一身臊……”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拿帽揩臉,跟隨在后,問道:“信雄是誰?”

  “一個薪俸比你高出許多倍的福氣之人?!遍L利心情不好的說道,“你薪水沒他高就別多問了?!?p>  “我領(lǐng)二千石,收入不算低了?!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锊聊樦?,嘖然道,“已然跟那些公卿差不多。見我待遇好,因而為自家姑娘前來說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司馬師和司馬昭也很熱衷于撮合婚事,逼我將要走上絕路,只好自告奮勇領(lǐng)兵出去打仗,逃避沒完沒了的說親……”

  宗麟哂笑道:“你都快四十歲了,當(dāng)然該結(jié)婚啦。不然在世俗的眼光里,你這樣的異數(shù),讓人覺得不靠譜。司馬昭內(nèi)心難免也要犯嘀咕……你跟信雄那小子不一樣,他是沒人敢嫁。即使實(shí)俸差不多約達(dá)幾十萬石,來找他說親的人仍是寥寥無幾?!?p>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似覺難以置信,驚詫道:“他有幾十萬石?你們是哪兒的人啊……”

  “我聽聞信雄大概至少坐擁二三十萬石上下,”宗麟轉(zhuǎn)覷道,“信孝也跟他差不多罷?然而你倆加起來也不一定比我多,尤其是當(dāng)年我勢力強(qiáng)盛的時期……”

  “別聽他吹,”有樂抬扇遮嘴,輕聲自笑。信孝搖頭說道,“我沒信雄多,差距太明顯了。父親偏心,有什么辦法?”

  “在我面前說這些,”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目光眨閃,在旁嘿然道。“不怕我日后起意去搶你們地盤?”

  “你沒日后了,”信孝搖著茄子說道,“況且你不一定打得過我們。世人只知我家那片列島上的幕府制度和大將軍執(zhí)權(quán)之類設(shè)置,也和你們魏晉一樣傳承自漢代,卻未必知道千年過后,我們那里仍然受曹魏的影響更深,無論打仗還是屯田,我們軍隊(duì)沿襲的其實(shí)是強(qiáng)盛時期的曹魏兵風(fēng)?!?p>  “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不以為然道,“就算有誰提前說,也沒人信以為真。算命之人說我有機(jī)會取天下,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最多是想當(dāng)大將軍,為魏國將世道拉回正途?!?p>  “誠如后人所言,”小珠子冒出來,在我耳后嘀咕道,“鐘會是個文人,很有學(xué)問的,不是什么不知義理的武人,他要盡忠于魏朝,是極合情理的。所以鐘會可說和王凌、毌丘儉、諸葛誕一樣,都是魏朝的忠臣,并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而他的謀略,還在這三人之上,亦且兵權(quán)在手,設(shè)使沒有北兵的叛變,竟從長安而下,直指洛陽,那時候司馬氏的大勢如何,倒是很可擔(dān)憂的了。鐘會的效忠于魏,姜維的效忠于漢,又可稱得是儒家道德之下的兩個忠烈死士。有人以為漢魏不兩立,誰知最后他倆并肩戰(zhàn)斗,慘死在一起,此般命運(yùn)使人悲痛莫名?!?p>  我不禁訝問:“你怎么才冒出來,信雄呢?你和他去哪里了……”小珠子猶轉(zhuǎn)未答,長利在前邊歡然道:“我好像聽到信雄那嗲嗲的說話聲音了!”

  “他在哪里說話?”有樂忙拉我跑過來問。只聽一人哀泣道,“小孩兒你走開,不要站在旁邊這樣說話,嚴(yán)重影響我專心繼續(xù)哭喪?!?p>  小珠子在我耳邊說道:“聽見沒有?信雄跟向雄在那邊……”

  “那邊是我家?!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镎泻舻溃疤煲巡辉?,大家快進(jìn)來休息,正好在里面跟你們學(xué)幾手‘神仙術(shù)’,天亮后我就起程,完成一段勇敢的征途,給后人留下可歌可泣的戰(zhàn)斗故事?!?p>  “你哪有戰(zhàn)斗?”有樂搖扇而笑,在晚霞之下轉(zhuǎn)望著說道,“一路陷害人而已。咦,這不就是先前途經(jīng)的那間荒廢小祠么,你住在里面?”

  有個家伙在院子里號泣道:“忠烈??!為什么好人不得好報(bào)?忠良不得好死,壞人一家卻可以活千年……小孩兒你走開,不要又在旁邊愣看。你臉上傻笑的表情嚴(yán)重影響我專心哭喪了!還有你那個不時發(fā)問的嬌嗲聲音,嫩得使我亂起一身雞皮疙瘩,這樣怎么行?再這樣搞,使我郁懷難遣,就要憤恚死去。并且立刻死在你面前!”

  我跟著從后邊進(jìn)門,看到滿祠掛像,有樂搖著扇子訝問:“你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爺爺奶奶,怎么都是你一個人扮演的呀?”

  “沒辦法,搬進(jìn)來時急著掛些像框上去遮蓋破墻。”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說道,“就照著我樣子畫他們像?!?p>  “你全家都是你一個人扮演的?”我好奇地過來瞧,有樂伸扇指著黑眼圈兒的老太太膝上摟抱的小動物,轉(zhuǎn)頭問道,“老夫人懷抱里這只小貓熊也是你扮演的?”

  “這就是我小時候,”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回答過后,招呼大家,“快到這邊來看,我和許多名人同框合像……其中包括司馬師、司馬昭,還有老太尉司馬懿。鄧艾在后邊,被我故意擋住他,只露一點(diǎn)出來,讓人認(rèn)不清是誰?!?p>  有樂伸眼而覷,逛過來欣賞道:“門邊這幅畫像很雅致,里面那些人似乎是竹林七賢,不過后邊多了個小狗,破壞了整幅畫的構(gòu)圖……”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郁悶道:“那個不是小狗,仔細(xì)看其實(shí)是我來著。他們興致勃勃作竹林之游,卻不肯帶我一起玩。我悄悄跟在后面,從樹叢里窺探……”

  “你是竹林派的‘舔狗’,司馬昭竟然沒發(fā)現(xiàn)?”覷其失落的神情,有樂不禁好笑,“還讓你在他身邊爬到這么高……”

  “未必沒發(fā)現(xiàn),”宗麟瞅著畫像,頭沒轉(zhuǎn)的說道,“司馬昭也是愛惜羽毛的人,即便有心篡權(quán)奪位,卻還未必真敢不計(jì)較名聲。竹林派名士在當(dāng)時自成勢力,領(lǐng)風(fēng)氣于清流中間頗浮眾望。素為司馬昭刻意拉攏的對象,他拉不動的是嵇康。軟硬不吃,便讓鐘會去試試。最后用鐘會構(gòu)陷為借口殺之。以此鎮(zhèn)懾竹林中人,嚇到他們不敢不合作。此后司馬昭聲稱后悔殺嵇康,將一切過錯推給鐘會。這是他最老謀深算的一招狠棋,但這還不算最狠,后面還有一步棋更絕,叫做‘跨界打劫’,一局滅掉諸多構(gòu)成潛在威脅之人……”

  說到此處,沒再言語,卻瞥一眼前院,有個家伙在龕前哀哭道:“什么世道???為何竟連隱士也不得好死?呂家一個女人出墻而已,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只跟丈夫的異母兄長有一腿。誰能料到此種男女私事,竟害死了嵇康這樣的不相干之人……小孩子你站遠(yuǎn)些,不要蹲這么靠近看我哭。你那個樣子太可愛了,人見人酥,就像酥糕,我一見都酥。你想要我氣死在跟前是不是?我立馬憤恚死給你看!”

  長利去抱信雄過來,大家一起捏他。有樂扭其腮,不無納悶地問道:“我們信雄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

  “他在路邊看向雄哭,”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說道,“我讓向雄帶他過來這里。然后我再去找你們,省得你們一番亂尋。天不早了,你們還能去哪兒?不要去跟鄧艾他們混在一起,這幫家伙愛打硬仗,你們?nèi)舯缓鲇聘ゴ虬⒍?,撞上了姜維這般能打之人,定沒好結(jié)果?!?p>  “跟你混就好?”有樂搖了搖扇,失笑道,“你一路陷害人,在自家同僚這邊樹了多少敵?”

  “賣身的賣身,投靠的投靠。”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痛心地說道,“面對權(quán)勢,把持不住。我要一路清除的便是這類人。打著魏軍的旗子,吃著曹魏的飯,那些將領(lǐng)卻揣私心,暗通司馬氏,甘為權(quán)奸鷹犬。我再不借此機(jī)會除掉他們,魏國就沒有今后了?!?p>  信孝聞著茄子,瞅向祠前,問道:“那個向雄怎么會在這里呀?”

  “我就相信向雄這種人,”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說道,“他是彭城太守向韶之子。起初仕魏為郡主簿,忠誠可靠。他給河內(nèi)太守王經(jīng)做事,那時王經(jīng)升為司隸校尉,任命向雄為他的都官從事。王經(jīng)獲罪被殺,向雄哭得很傷心,市人為之悲傷,朝野聞?wù)邿o不動容,便連司馬昭亦唏噓不已。后來繼任河內(nèi)太守劉毅曾經(jīng)無故鞭笞向雄,吳奮代替劉毅擔(dān)任河內(nèi)太守,又因小小的譴責(zé)把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我見向雄以小過失入獄,便從獄中辟為都官從事。把他從牢籠里征召復(fù)出,向雄平時沒事就來幫我的忙,這個小祠也是他讓家人代為打理。剛才其兄弟向匡拿幾筐河螄、田螺過來做菜,你們一起嘗嘗他家的手藝?!?p>  信孝聞著茄子問道:“你常跑來躲在這里,司馬昭不知道么?”

  “向家兄弟口風(fēng)緊,”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說道,“我也一向小心。先讓向氏兄弟的一個叔輩從河南鄉(xiāng)下出家來當(dāng)廟祝,讓他拜入原本守祠老僧永盛住持門下,法號儀安,以其弟子身份掌事,順便瞻養(yǎng)那老僧。雖已極為周到,很難說司馬家族不會起疑,那個司馬炎也頗精明,他是司馬昭的兒子,身邊不乏能人異士。傳聞其中有些家伙擅長‘老奶奶術(shù)’,不知路口那個阿婆是不是?我看她最可疑……”

  信孝聞著茄子問道:“以后我們看到老阿婆,是不是也該引起警惕了?”

  “假如你們回不去,”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zhuǎn)出來嘀咕道,“留下來難免要跟許多阿婆打成一片?!?p>  有樂不安道:“為什么這樣說?”小珠子細(xì)聲細(xì)氣的告訴:“先前我發(fā)現(xiàn)那個時空罅隙似乎沒有了?!庇袠匪麄凅@慌道:“哇靠……那要怎么回去?蚊子又沒在這兒,誰會穿越?真要留下來被滿街阿婆圍著我們用刀子亂戳就慘了!”

  長利憨然道:“這一關(guān)怎么過?真要跟滿街老阿婆廝殺,拼出一條血路嗎,以前我做過這種惡夢,老阿婆們層出不窮,紛紛涌來,怎樣都打不完。我用嘴朝她們噴射大量的豆子,直至彈盡人亡。”

  “都怪宗滴,”有樂埋怨道,“惹來這么多阿婆……”

  “關(guān)我什么事?”宗麟嘖然道,“況且天無絕人之路。先前沒蚊子,我們又不是未穿越過?!?p>  “這里有蚊子滋擾了嗎?”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從龕前轉(zhuǎn)返,拿著一束香進(jìn)來說道,“不怕,我們燒些菖蒲就好。大家快沐浴更衣,或者先吃過才洗,隨我到前院用飯,然后咱們再一起探討‘神仙術(shù)’?!?p>  信孝聞著茄子探問:“交流過‘神仙術(shù)’之后,你也不會放我們走是吧?”長利憂慮道:“難道要讓向氏兄弟把我們關(guān)到司獄大牢里面去修煉‘巫蠱之術(shù)’?”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搖頭笑道:“怎么會這樣想呢?我如何舍得跟司馬昭那般煮鶴焚琴、暴殄天物,各位皆屬有道行之士,不如跟我一起去討伐阿斗,然后我們再一同討伐司馬昭,跟他那群滿街老阿婆一路拼去。面對無數(shù)阿婆涌來,迎著徐徐升起的朝陽,殺出一個血色黎明……”

  長利愁苦的說道:“真要去跟滿街阿婆打群架是吧?看來我的惡夢要應(yīng)驗(yàn)了……”有樂小聲安慰道:“毋須擔(dān)心,待會兒咱們用過茶飯就嘗試撞墻走掉,幸好這里有很多墻壁,方便及早逃離。當(dāng)下處境總好過困在草原或者沙漠、大海這些空曠地方……”

  我拉信雄到祠后,說道:“跟我去樹叢那邊,然后你站在外頭把風(fēng)。”有樂忙道:“不要帶信雄去,萬一他又走丟了?!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飭柕溃骸叭ツ膬??”長利憨笑道:“由我陪她去解手罷。只管放心,我會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嘖出一聲,說道:“樹園里面有廁所,你干嘛要去那么遠(yuǎn)?不要亂走啊,外邊有很多可疑的老阿婆出沒,我不想提前跟滿街阿婆血拼,須要等到伐蜀之后,有了根據(jù)地,才好跟司馬昭攤牌。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迎著朝陽,毅然分發(fā)兵器,一起抄起刀子向老阿婆們沖去……”

  “為免亂殺無辜阿婆,不要走遠(yuǎn)了啊?!蔽彝鶚鋮怖镒呷?,聽聞有樂在后邊叮囑。“其實(shí)那些阿婆都是無辜的,鬼才相信他瞎掰的什么‘老奶奶術(shù)’……”

  我在樹蔭幽靜處蹲下,正自怡然,忽感頭上異樣,有些枝葉簌簌而動。仰面瞧見一個神色莊嚴(yán)之士端坐樹上,及時移開目光,口中發(fā)出歌詠之聲:“夜不能寐,清風(fēng)之下操琴起……”

  有樂搖著紙扇,見我慌張走出,便即訝問:“見鬼啦?”我窘然道:“那個誰,又在我解手的地方出現(xiàn)。就是呂安那異母兄長,在我上面顯得看起來‘高大上’的樣子……”神色莊嚴(yán)之士忙從樹叢里溜開,掩言道:“你不要亂說啊,我真的很高雅?!?p>  “他在司馬昭身邊做官,”宗麟在祠墻邊轉(zhuǎn)覷道,“借酒醉糟蹋了弟媳后,其異母兄弟呂安怒欲控告,嵇康卻加以勸阻,認(rèn)為告不動,不如不告。畢竟此類男女事情很難說清楚,沒有確實(shí)證據(jù),不好認(rèn)定屬于強(qiáng)迫就范。對方仗有司馬家族撐腰,抵賴反咬,一旦扯皮,把丑事鬧大,難免累及呂家名譽(yù)。由于呂安跟嵇康交誼最好,而嵇康已讓司馬昭不爽,勢必借此事作梗,不會站在呂安這邊主持公道。后世也有人提出疑問,這整件事發(fā)生的時機(jī)來得太蹊蹺,其中會不會有什么貓膩?以達(dá)到借機(jī)整死嵇康和呂安,丑其名聲,順便抹黑鐘會,并讓竹林派諸名士和各路清流紛紛低頭之目的……”

  隨著炒菜之聲,祠內(nèi)有人嘆息道:“嵇康提議撤訴,或因主要是慮及徐氏似已跟呂安那個異母兄長私通過不止一次。就算她指控頭一次是被灌醉迷姦得逞,后來聲稱因遭脅迫,被嚇唬說若不順從,便讓其夫知情,使她只好乖乖就范,縱使日后偷歡熱火朝天,相處如魚得水,也是出于被迫。但這種事情真是很難說清楚,無非一男一女兩張嘴,該信誰的?就算當(dāng)場捉姦在床,也說不清楚。我隨兄長辦案時,遇見過一些看上去像通姦的情形,但其實(shí)屬于強(qiáng)姦。即便雙方摟在一起親得死去活來,也不能改變其性質(zhì)。另外又有一些像是強(qiáng)姦的事例,其實(shí)卻屬于暗通款曲、另含私情在內(nèi)。自古以來,這類風(fēng)月案情一直是最難判斷,因?yàn)椴还茉鯓佣伎梢?,表面再清楚的情?jié)也仍有蹊蹺之處……”

  宗麟唏噓道:“我常想寫一部巨著,來談?wù)撨@方面,囊括古今各地發(fā)生的此類事情,剖析細(xì)節(jié)蹊蹺之處,用于警醒那些不安份的世人??上б?yàn)槊τ诖蛘?,未暇如愿……?p>  “不要折騰這些了,”有樂忙道,“寫了也發(fā)不出來的,就算只是弄些輕松逗樂的東西,萬一那些審看監(jiān)視之官吏亦要面色鐵青地盯住不放,隨時把你踩得沒影兒,稍有不順眼就把你排擠到后邊。有個自號本山的搞笑演戲老頭曾經(jīng)透露過,他便常遇那幫陰著臉的老爺從中攔住作梗,多少好戲楞給擋著出不來……所以我不愛寫東西,懶得讓人那樣糟心折騰,一直不想當(dāng)文人,最多是當(dāng)‘茶人’,亦即茶道中人。然而我哥卻逼我?guī)П?,讓我有機(jī)會就領(lǐng)軍去掃除世間礙路的多事之徒?!?p>  我抿笑說道:“‘茶人’聽起來好像賣茶葉的商人。我小時候初次聽你自稱,以為你是跑來兜售茶葉的小販子……”

  “奉茶,”大家都進(jìn)來后,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舉盞招待我們,“不一定是送客的意思。秦漢以前,巴蜀已是茶業(yè)的搖籃。自秦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樂。巴蜀產(chǎn)茶,可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或更早,蜀地已形成頗具規(guī)模的茶區(qū),并以茶為貢品。西漢成帝時王褒的《童約》,見諸記載,內(nèi)有‘烹荼盡具’及‘武陽買茶’語句。而西漢時,成都已形成了最早的茶葉集散之地。似我這樣的善茗之人,正與巴蜀有緣,不久就要到成都喝個夠。”

  “你經(jīng)常拉人喝茶,”有樂接杯說道,“當(dāng)然善茗。不過身為朝廷命官,既稱以人為本,懂得‘尊人’更重要。話說茶道中,尊人的思想在表現(xiàn)形式上常見于對茶具的命名以及對茶的認(rèn)識方面。茶人們習(xí)慣于把有托盤的蓋杯稱為‘三才杯’。杯托為‘地’,杯蓋為‘天’,杯子為‘人’。意思是天大、地大、人更大。如果連杯子、托盤、杯蓋一同端起來品茗,這種拿杯手法稱為‘三才合一’。在貴生、養(yǎng)生、樂生思想的影響下,中原茶道特別注重‘茶之功’,即注重茶的保健養(yǎng)生以及怡情養(yǎng)性的功能。品茶不講究太多的規(guī)矩,而是從養(yǎng)生貴生之目的出發(fā),以茶來助長功行內(nèi)力。坐忘、無己、道法自然?!?p>  我噙笑而睇,覺得有樂每當(dāng)在茶敘之時,便會煥發(fā)光彩。而他后來自悟之茶道流派,我看更多淵源于中原之道。

  “俗話說,以茶代禮。”宗麟品茗道,“賓客至家,總要沏上一杯香茗。喜慶勾當(dāng),也以茶點(diǎn)招待。開個茶會,既簡便經(jīng)濟(jì),又典雅持重。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指清香宜人的茶水。我尤重講究茶器。雖說茶藝初合老莊之道,師法自然。茶道因受儒學(xué)的影響,連器具亦不例外,如烘茶的焙籠有‘鴻臚’之稱。自漢以來,鴻臚司掌朝廷禮儀,茶籠以此為名,禮儀的含義便在其中了。聽說竹林七賢有一人,亦重茶具之烘焙。當(dāng)下誰是大鴻臚呀?”

  信孝聞著茶香,在旁邊低聲說道:“你指的是山濤嗎?他后來才當(dāng)西晉王朝的大鴻臚。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之變,誅滅曹爽集團(tuán)之時,山濤曾經(jīng)歸隱不問世事。山濤的從祖姑山氏是司馬懿夫人張春華的母親,因而可以見到掌權(quán)的司馬師。大將軍司馬師說:‘當(dāng)世的呂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命司隸校尉舉薦山濤受重用。繼任大將軍的司馬昭寫信給山濤說:‘足下任職清明,高雅之操超群出世。顧念你家中貧乏,現(xiàn)今送去錢二十萬、谷二百斛?!涸鄄軍J曾賜司馬師春服,司馬師轉(zhuǎn)賜給山濤,又因山濤母親年老,賜藜杖一根。司馬家族對山濤極力拉攏,山濤又與鐘會、裴秀親近。此后遷至大將軍司馬昭身邊跟從辦事。后來鐘會在蜀地作亂,司馬昭準(zhǔn)備親自西征。當(dāng)時曹魏的宗室都在鄴,司馬昭對山濤說:‘西邊的事我親自去處理,后方的事誠心委托于你?!屔綕O(jiān)視宗室的動靜,以本職行軍司馬,撥給親兵五百人鎮(zhèn)守鄴?!?p>  “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跟嵇康有過交往?”聞聽長利訝問,信孝伸茄蘸著茶水聞了聞,說道?!八掀乓灿X得奇怪。當(dāng)初,山濤和名士嵇康、阮籍一見面,便情投意合,好得像一個人。其妻韓氏覺得山濤和這兩位的交往超出了尋常的友誼之情,于是問他怎么回事,山濤就說:‘眼下能做我的朋友,就只有這兩位了。’這句話更激起韓氏的好奇心。她對丈夫說:‘我也想看看他們,可以嗎?’有一天,嵇康和阮籍又來了,韓氏就勸山濤將兩個人留下來住宿,并給他們準(zhǔn)備了好酒好肉。然后,韓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墻鉆穿了,還一直看到天亮?xí)r分才回來。當(dāng)山濤問起韓氏的觀感時,韓氏坦直地對他說:‘你呀,你呀,才智情趣比他們差遠(yuǎn)了!不過以你的見識與氣度和他們交朋友,還差不多!’山濤笑謂:‘是啊,是啊,他們也總認(rèn)為我的氣度勝過他們啊!’后來嵇康跟他絕交,發(fā)出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搬著東西招呼道:“吃飯吃飯。不要提那些女人了,想想就俗,不夠高雅?!庇袠愤^來一瞅,訝問:“你練的是什么功呀?怎竟弄得滿地窟窿?”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擺著飯席遮掩道:“掌上壓。”

  信孝伸茄塞進(jìn)去比了一下,奇道:“為什么墻壁也有很多洞眼呀?每個洞的寬度和長度剛好放進(jìn)一棵茄子。你究竟在練什么奇功?”

  “比如說,鞭?!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锼χ磷赖牟冀?,敷衍道?!拔揖毐薹?,這樣說夠不夠高雅?別多問了,總之趕快吃過飯,咱們一起探討我最愛的玄學(xué),尤其是‘神仙術(shù)’。我要學(xué)來對付司馬氏的‘老奶奶術(shù)’,最后跟滿街老阿婆拼了,達(dá)到人生這場大劇的高潮……”

  “咦,”有樂朝一屋驚覷道,“信雄怎么先去洗澡?糟了,他在水缸里發(fā)愣半天啦,誰去幫他洗洗?”

  我納悶地問道:“他不會自己洗澡?”

  “要是信照在這里就好了,”長利憨笑道,“還是我?guī)退戳T。”

  有樂嘖然道:“隨便洗洗算了?!?p>  信雄搖頭:“不!”

  我問:“以前都是誰給他洗呀?”

  信雄笑道:“老奶奶?!?p>  “他奶媽,”有樂搖扇說道,“或者他奶媽的媽。”

  長利剛試著進(jìn)去拿巾,信雄就哭鬧潑水。使其不得不退出來,搖頭說道:“這家伙不給男人幫他洗的。”

  眼見大家朝我投來期盼的目光,我無奈地轉(zhuǎn)覷道:“不如叫小珠子幫他洗?”小珠子蹦出來說:“不!”

  我拿巾進(jìn)去,信雄泡在水里笑。

  我驚嘖道:“哇,沒想到你如此肥美可愛。”

  有樂在門口搖扇催促:“趕快擦一下就出來吃飯,不必跟他亂扯。我看他處于某種神奇的‘逆生長’之中,說不定最后會變成一個嬰兒,那就糟糕了。須在他變成嬰兒之前,趕快帶回去交給他老爸……”

  “不要亂動啊,”我拿巾幫信雄擦身,閉著眼睛說道,“不然捏你。真敢亂動,就用力捏到你哭!”

  信雄在缸里發(fā)出甜嫩的聲音,愣問:“你是我什么人呀?”

  “別想多了,”我用力擦,低哼道,“說不定是你媽?!?p>  “不是人人都洗,然后再吃飯吧?”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甩著擦桌布,探頭探腦的說道,“那樣就等太久了。這桌飯菜一涼,吃了會拉肚。”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先洗再說。他們這里洗澡的地方是一屋,簡單說就是一間陋室,黃昏時候光線黯淡。由于有窗戶朝外,室內(nèi)點(diǎn)了盞小燈燭,倒也還不算暗。需要自己去井頭提水,還好院內(nèi)就有一眼小井。據(jù)說外邊樹林子里面也有井,水比這里清些。但我想想還是算了,怕再撞見“那個誰”。

  趁有樂他們陪著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耍嘴皮子,我提了些水回來,混進(jìn)信雄沐浴過的木缸里,覺得也還干凈,便解衣坐了進(jìn)去。這樣的清爽似已久違了,我瞇上眼睛,正想著家翁和信照他們此時在哪兒呢,忽聽后面窗戶微響,我轉(zhuǎn)頭瞅見有個影子從窗外一晃而過。

  我難免納悶兒,捂巾起身往外張望,看見一個神態(tài)莊嚴(yán)之人跑進(jìn)樹叢里。我蹙著眉頭,掩閉窗子,放下垂簾,里面就暗了起來。我又坐回缸內(nèi),不時朝后邊轉(zhuǎn)望,心里頭猶未踏實(shí),聽到有樂在前院嘮嗑道:“先前過來這邊路口的方向,看見那邊有個菜園子,里面的瓜菜伴著雜草亂長茂盛,不知是誰家的,顯已疏于打理,籬笆倒了一面也沒扶起?!币粋€刷鍋的家伙說道:“那邊是呂安家的菜園子。他和老婆先后出事身亡,菜園就沒人料理了。里面種的瓜菜難免荒疏,不過以前他夫婦倆常去打理菜園,呂安一家的日子不比他那位做官的異母兄長好過,??坎藞@里自己栽種的東西生活。并也拿去接濟(jì)他好朋友嵇康。另外還有一個年少的朋友也常到菜園里幫忙,就是名叫向秀的那個……”

  有樂唏噓道:“人走茶涼,那邊家園看來要荒蕪了。好好一家人,就這樣完掉?!彼㈠佒苏f道:“我們這兒眼見得也要荒廢了。過幾天我就和老師傅搬回河南鄉(xiāng)下,帶他去養(yǎng)老。鐘大人離開后,這個小祠不能留了,須要燒掉,他在這兒待過的痕跡沒必要保留。這是鐘大人囑咐的,他說即使我們自己不燒掉,將來也會有人來燒……”宗麟微嘿道:“鐘會做事果然小心。難怪他這樣的人物可以在司馬家族身邊待得下去,還混得出頭?!?p>  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抱來一堆衣服到門廊外,我聽見長利向他連聲道謝,并還歉然道:“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們身上臟了好長時候,由于來回穿越太頻繁,具體都不知道多少天未洗漱了。若不抓住機(jī)會先行洗刷一下,恐怕一起吃飯時大家都受不了,連你也聞著難受?!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锏秃叩溃骸岸家词前桑磕蔷挖s快去洗,我給你們拿些衣物來替換,臟衫就放在門口,我讓向雄的三叔拿去井頭洗,要晾到明天才干。這些衣服你們先拿去隨便穿,其中有些是我哥留下的,還有一些是我媽做給我穿,而我沒穿。做官以后,我常穿官服,其它衣物就少派上用場了,而且我懶得換洗。畢竟光棍一條,干嘛需要那么多衣服?你看我媽做給我一整屋衣服,沒幾條用得上的。我全搬過來這邊了,自家老宅就留給哥哥的小孩兒們?nèi)プ?,我那些俸祿也給他們,另分出一些錢糧讓向家叔輩取去照顧老住持??傊莆医o你們揀來的這些衣衫多飄逸……”

  長利拜謝道:“這怎么好意思?”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嘖然道:“別不好意思,隨便拿去穿。挑剩下的那些就讓向雄的叔父拿回鄉(xiāng)下去,或者燒掉,隨便他處置……”

  我濕漉漉的出水,在缸邊取巾擦身之際,聽到長利在門外說道:“我給你和有樂精心挑選了一套‘伴侶裝’,就擱在門邊,只消伸手便可拿到?!?p>  “是嗎?”我聞言好奇,便取來穿著試試,“我看看?!?p>  往銅鏡里一瞅,不禁好笑,趕快出來嫣然道:“我穿上這身新行頭以后,好像說書戲文里面女扮男裝初入書院的祝英臺了?!庇袠吩诹硪晃堇锝硬鐑旱溃骸澳俏邑M不就成了梁山伯?下場不會好到哪里,長利!我跟你換行頭,好不好?”長利在鄰屋說道:“不行!書生裝扮不適合我,你跟信雄換去。”信雄發(fā)出甜嫩之聲:“不?!?p>  信孝聞著茄子在前院笑道:“信雄又挑了一身兒童裝,是不是鐘大人小時候穿來過年的福袍,怎么看起來像個小地主一樣?”

  宗麟坐在廊下瞅見有樂和我撞衫,不禁搖頭說道:“簡直一對璧人,可惜命中注定不會在一起有好結(jié)果。就像粱山伯與祝英臺……”我瞥看有樂白衫飄帶的樣子,覺甚俊逸出塵,聞言轉(zhuǎn)脖,噙笑問道:“你怎么知道?”

  蝴蝶翩飛過庭,宗麟微哼未答,抬手抓蝶不著。信孝聞著茄子問道:“梁祝的故事似乎就發(fā)生在晉朝時期,對吧?我父親說那個時候太過講究門閥觀念,造成不幸……”

  “你那父親就是不幸的根源?!弊邝胩魍巴芡怙w逸,怔坐廊間,嘆息道,“就如我父親。也是我家命運(yùn)變亂的禍源,當(dāng)然我兒子們或許也會這樣看我?!?p>  “進(jìn)來吃飯了,”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祠堂里招呼道,“我又炒了一遍,別讓飯菜太涼。還是親自動手好啊,我媽以前喜歡搶著下廚給我做菜,可她眼睛不好使,炒的菜由于經(jīng)常有蟑螂掉進(jìn)鍋,混雜在菜肴里面。而我邊吃邊想事情,常常走神,有好幾次我從嘴里拿出來一看,才曉得她竟然又給我吃蟑螂。這些發(fā)現(xiàn)讓我唏噓不已,后來我寧可自己下廚……”

  我到井頭忙碌畢,晾了衣服,提桶回來,走過廊角,有個沒牙的禿叟在一間漆黑的屋里捧著碗問:“吃了沒?”

  我鞠躬回答:“還未?!?p>  “快去吃,”無牙禿叟艱難地咀嚼飯菜,在里面說道,“別讓大家等。”

  “那位是老住持,”刷鍋的家伙在廚灶邊說道,“腦子早就迷糊了。自稱古人?!?p>  我難免愕問:“什么古人呀?”

  “他說自己來自班超時代。”另一個拿飯筐的家伙在昏暗廊下說,“曾西行大秦?!?p>  “你們來自何處?”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席間饒有興趣的探問,沒等回答,先自猜測?!翱隙ū炔澈?ひh(yuǎn),昔時有一幫東郡望的家伙往那邊跑,逃到東海望不見邊,傳聞海上有瀛洲,也有人說那是仙洲,屬于世外桃花盛開之境。公孫家族有些人聲稱去過那邊,后來他們從司馬氏嚴(yán)酷鎮(zhèn)壓的鐵拳下消失,從而一去不回。然而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世外桃艷的人間仙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會有天堂。人們無論逃去哪里,只會讓一切變得糟糕如故,最終又像從前他們逃離之地。”

  “身為隱士,嵇康怎樣逃避也躲不開的與其說是時勢,毋寧說是命運(yùn)。”宗麟舉盞不飲,喟然道,“今天看到的這些,使我全無胃口吃飯?!?p>  信雄愣問:“今天我們看到什么了?我好像什么也沒看到……”

  “有樂故意擋住,你當(dāng)然看不到。”長利憨然道,“手起刀落,很快。沒等人頭落地,我們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看殺頭,不合有樂的興趣。我們家族的人也不喜歡這些……”

  “你們家沒少殺人,”宗麟低哼道,“尤其是你那位當(dāng)家的兄長。別的我不怕跟他比,若論殺人,他肯定比我多!織田信長,一代雄杰。哼,那威名可都是用數(shù)不清的人頭堆成的……”

  “身處亂世,”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你不比他狠,就混不開。父親曾說,我不比信澄狠,將來會讓信澄壓在下邊??晌乙趺锤懦伪群??他剁人眼都不眨的……”

  “殺了他,”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兩杯酒吞下,轉(zhuǎn)眼間臉色就變難看了,悶坐在燈影之畔,憋出狠話?!拔乙?dú)ⅲ坏貌粴⒊鲆粭l血路!”

  “殺誰?”長利不安的憨問一聲。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瞥他一眼,掩言道,“你會錯意了,剛才指的是,他們誣蔑我佞言殺嵇康,其實(shí)并非如此。我身為司隸校尉,無論朝廷還是幕府,每逢人材用免,必先問我意見。甚至賞罰之前,也要征詢我看法,再行定奪。我不過是實(shí)話實(shí)說,既然讓我籠絡(luò)不成,無非回稟司馬昭,告訴他這樣一個事實(shí):三軍可奪帥,匹夫之志不可奪。對于有些人,收買只是浪費(fèi)工夫,嵇康不會就范。其跟山濤不同,山濤畢竟算得是你司馬家的親戚。嵇康卻是曹操的曾孫女婿,念念不忘司馬家族殺害曹氏諸多子孫,這樣的血債你怎么說?男人與女人不一樣,呂安的老婆跟隨丈夫挨窮,過著苦日子盼不到頭,終受不起有錢有勢的家伙引誘失足。呂安甘心情愿追隨好朋友嵇康挨窮吃苦,拒絕接受司馬氏那幫權(quán)貴勢力拉攏,不料到頭來,他妻子卻熬不起……”

  “一時中招而已,”有樂搖著扇子說道,“他老婆未必是那樣的人?;蛟S也并無太多私情,她只是丈夫不在家時遭奸人所乘,偶爾‘中招’,被灌醉失節(jié),我看說明不了什么……”

  “失節(jié),就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痹鹤永镉腥怂⒅佌f道,“這不是什么‘馬有失蹄’的事情。人失足已然害死人,況且馬摔斷腿也會害死馬。小媳婦要真是只想找找男人解悶兒,菜園里有更年輕的向秀,隨時可供她勾誘。況且我離她家菜園那邊也不遠(yuǎn),經(jīng)常故意挑水繞路從她家旁邊經(jīng)過,卻也沒擦出火花。話都不跟我說半句,可見沒錢沒勢,終究比不上做官的那些家伙管用……”

  “真管用嗎?”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嘖然道,“你看我不也光棍一條?做官要看怎樣做,竟然跑到人家婚房里亂搞!有的女人不檢點(diǎn),是自身問題,貪心太重,涉世不深上當(dāng)受騙,有的是被逼無奈,然而不論男女事情或者官場風(fēng)氣,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在所謂的‘小事小節(jié)’上失守,就是在大堤上開口子,一發(fā)不可收拾。眼見世風(fēng)日下,人品崩壞,使我晝夜痛心疾首,須要趕快把握伐蜀用兵的時機(jī),為魏國撥亂反正。不能讓嵇康他們白死……”

  “嵇康是不是先前死過一次了?”信孝伸茄蘸酒,聞著問道,“歷史上對于他的死亡年頭,有兩種說法。有的書說是去年殺的,又有的書說是今年才殺。怎么回事啊?”

  “那是因?yàn)槿ツ暾f要?dú)s殺不成,刑名已經(jīng)劃上了?!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飸咳坏?,“即將臨近押上刑場之日,卻有許多太學(xué)生出來堵著不讓過。各郡太守往返苦諫、朝廷諸公紛加勸阻,外州將領(lǐng)亦有疑問。司馬昭顧慮到身邊的山濤等德高望重之士也不贊成,就拿捏未決,拖了一年,才又下狠心。卻說是我讓他這樣干的。大將軍一手遮天,我能讓他干什么?我求他不殺曹髦、夏侯玄,他肯聽嗎?”

  “其實(shí)他還不夠毒,”長利苦著臉咕噥道,“倘若真夠陰毒,便不用這樣大張旗鼓地殺害名人。下個毒就好,比如往飯菜里下毒,更讓人防不勝防,剛才還好好的,我吃著吃著就肚子疼。不知是不是‘中招’了?”

  “誰給你下毒啦?”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捂腹呻吟道,“飯菜里沒毒!我肚子比你還疼。都怪這些腌的和干的螺螄,每次吃了都這樣,只怕要整夜腸胃鬧騰不休,待會兒誰若跟我爭搶廁所,就同你們拼了……”

  有樂揉著肚子,懊惱道:“既然知道吃了會拉肚,那為什么還要吃這些?”

  “因?yàn)楹贸??!毙∝埿芤粯拥暮谘廴杭一锿纯鄴暝溃拔覑鄢?。臨走之前要再吃一下,不然以后怕沒機(jī)會了……”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在夢里,我突然感到心又碎了,裂成無數(shù)瓣落花。

  他從樹后走出來,就像一個總是樣子乖乖的孩子。他從來如此,每次看到他這樣子,便讓我心碎。我很怕夢見丈夫,這種感覺使我悲痛莫名。

  不知何故,我又夢見他了。于是從那夢中哭著醒來,再無睡意。

  我披衣起身,走到廊外,夜闌寂靜。我悄立庭間,聽到前面祠龕那邊有人低聲哽泣,透出壓抑不盡的哀慟。我不禁好奇地走近些,看見晃閃的燈燭之下,有個面孔蒼白的瘦弱之人跪在香爐之畔,其臉已無厚粉妝容掩飾,翻看向秀先前從嵇康家里拿回交還他的書卷,眼淚沿著兩只小貓熊一樣的黑眼圈淌落,不時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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