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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八十四章:不兀剌川(下)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3745 2022-11-22 17:05:12

  永祿六年,番船入埠。一排幼童的唱詩樂聲和稚嫩詠頌中,司教領來了進獻禮品的使者。

  “葡萄牙還有什么新奇事物是我沒見識過的?”時年三十三歲的宗麟在府內坐看其與西園寺、龍造寺勢力用兵的態(tài)勢圖,頭沒抬的說道,“雖然我身為禪宗豪族,但早在年輕之時,西方的朋友就幫我開了眼。”

  他伸著手杖,指指戳戳座間諸客,垂著眼皮說道:“從那以后,見識了許多你們沒聽說過的東西。”

  我父親低著頭,見他似顯不解,宗浙轉面悄言告知:“大概指的是,昔在天文二十年,他便認識了到豐后布教的耶穌會傳教士沙勿略,并成為好朋友?!?p>  時為公元一五六三年,因與外孫氏真不和,我那老家翁上京作義輝將軍的相伴眾。我父親奉家翁信虎大人之托,跟從“劍豪將軍”義輝派遣聯絡九州方面的密使入覲這位少年稱雄一方的霸主,此亦屬他為數不多的帶我隨行經歷。不過當時,除了處處倍感新奇之外,對于那位在我父親眼中星光奪目般的宗麟大人,我沒留下多少特別的印象。倒是座間的那些茶道方家,以及擺陳進獻的茶器名品,吸引去了我不少目光。

  “稱霸北九州的一代偉人,”宗叱自抑肉痛地望著他送上的高麗燒茶碗,不甘心的說道,“放眼天下,唯有霸圖。還能稀罕什么寶貝?”

  我曾聽父親說起,最開始的交往中,宗麟顯得頗為質樸,并未對各地的商人和物品表現出太多的興趣,從年小到長大,那時主要是商人們不斷的向宗麟獻上物品,最終使宗麟逐漸變得“欲壑難填”。

  宗叱就經常向宗麟贈送鍛子,甚至強忍心痛抱來了家傳的印盒。根據歷史記載,大約在永祿九年,宗麟才首次開口索要東西,向世代經商的宗叱托購“唐織”。在大友家族打敗毛利家族稱霸北九州的時候,許多商人對宗麟更是殷勤到了直接送錢送軍需品的地步。宗叱在他自家的《年錄》記述“天正二年,宗叱向宗麟承擔軍用金”、“天正三年二月十四日,宗叱為宗麟籌措牛黃丸”、“十二月二十四日,再度承擔大友的經費”云云。

  便在伸手索要和再三攫取的過程里,使得宗麟不斷地成長,特別是在與毛利家族的對決中達到高潮。與毛利家族最初的交鋒之時,三十歲的年齡差距使得宗麟在元就面前顯然過于幼稚,所以輕信了與毛利家族的約定轉攻伊予,而被毛利家族在北九州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氣之下落發(fā)入道的行為也是這種不成熟的表現。隨后的交鋒中,宗麟開始充分利用大友在九州的優(yōu)勢,用強大的兵力迫使毛利依靠國力正面對決,這樣大友至少不落于下風,其時同樣是老謀深算的吉岡長增得以發(fā)揮謀略。而作出由高良山本陣折返豐后本國這樣的決斷,一方面就要有對前方將領的信心,另一方面要有不怕冒險的精神,因為大友諸軍懸于筑前筑后,此時的豐后空虛,若毛利發(fā)動突襲,宗麟很有可能一網成擒,再則當時瀨戶內海西部是毛利水軍與三島村上水軍的天下,由海路將大內輝弘送往毛利陣線后方,本身就是一場賭博。

  宗麟采納吉岡長增的這番奇計,也是需要一定膽識的,大概元就也考慮過這些情況,所以在獲悉宗麟由本陣轉返豐后時并不在意,而聽聞大內輝弘在后方起事時才愕然,他也沒料到宗麟能有此作為。到得此時,宗麟比其當年已經成長許多了。正是因為元就的絕世謀略與宗麟的不斷成長,才使得這兩人的對決在戰(zhàn)國歷史上顯得頗為精彩。

  精彩歸精彩,有樂那位眼神瘋狂的當家兄長卻對宗麟的作派不以為然,拉著我一起飛的時候,他在天上說:“宗麟的性格被評論為個性自私,并非空穴來風。他曾經搶奪家臣的妻子,并因為信仰番教與妻子鬧離婚。另外也有沉溺于酒色、橫征暴斂等記錄,而且這個貪得無厭的家伙總愛跟我比誰收集的天下有名寶物更繁多更稀奇,為了在世人面前炫耀他蓋過我,居然連那些古里古怪的東西也不惜加以搜集,使我很好奇的是其中據說還有一具女尸……”

  “大人,這不是女尸。”有個毛發(fā)蔫垂的托缽僧拜伏在宗麟座前,在一片悚然紛望的目光憟視之間,掀布揭匣展現所呈之物。司教翻譯他的話語,神色不安地從旁說道,“此乃我這位逃出郇山會的老朋友從西班牙沉船獲得之物。這個古老的干枯雕塑物品據說來自閃族人從前的禁地,卻未必果真便是神秘傳說的‘尖叫女妖’之類,其實傳說歸傳說……”

  “你在想什么?”我一恍神之間,聽到小珠子在耳后悄問,我望向服色各異之人陰晦莫辨的面孔,心頭隱感異樣,惕望道,“我似乎預先看見有人要出幺蛾子?!?p>  小珠子嘀咕一聲:“粘附手臂上的那般超維能量使你能預見東西了嗎?”

  “我看見幺蛾子出都出了,還用你預見?”有樂轉覷道,“什么東西斷掉了還能生長?”

  “草木?!遍L利憨笑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催又生?!?p>  有樂伸手卯他腦袋,嘖然道:“我意思是人的身上?!毙判叟e手作答:“毛發(fā)、指甲……”

  我望向披裹粗布之人,搶先提醒:“當心這個家伙……”宗麟伸出手杖,指著說道:“我亦一直留意。先前蚊樣小子疑心有些勢力也從后面穿越過來,混入其中,企圖伺機篡改歷史。他們先是要暗殺醫(yī)院騎士團那個愛拿火把擺姿勢的微須家伙,卻被信照橫截一刀中途加以打岔。此后又不甘心,居然起意趁亂襲擊奧斯曼蘇丹,在斜坡那邊跟條頓騎士團的殘余之眾打了起來。斷手的這廝應該是他們其中的一個,誰知道什么來歷?”

  “五百年后崛起的黑暗勢力‘共同體’最初的源頭似是某些所謂合成之人。”小珠子細聲細氣的說道,“有人追求長生,揚言還要再活五百年,好讓他們長久統治這個世界。然而失敗的合成之術終使他們因此變異得越發(fā)不人不鬼,釀成人間禍害……”

  “你們的話太多了,”披裹粗布之人垂頭看著斷腕處徐徐伸出新掌,在一片駭異瞠望的目光中懨然道,“我如此低調,為何一定要扯上我?螻蟻尚且偷生,人憑什么不能勝天?我來的那個時世充滿瘟疫,不少人活到八十歲就難免要染疾而亡。其中包括我姥爺,厚積財富,官澤數代,卻才年僅八十七歲就患病終歿。從此撒手人寰,家勢散落,致使子孫無依??梢娚喽?,太不公平。你們想順天應命,我卻不以為然。無論面臨何樣情勢,必須堅持‘人定勝天’的秘術方略不動搖!”

  其畔有些服色各異的家伙憟問:“赫連大人,怎么你的手竟能復生?”有樂嘖然道:“蠑螈或壁虎以及蚯蚓之類的東西也能斷而再生……”話未及畢,眼前幾個服色各異的家伙斷頭落頸。

  我見披裹粗布之人袍影下倏有利芒一揮,伸手推開有樂,銳激之氣猝然已至喉下。我瞥見手臂朱痕不顯盾形,只道要完,黑須先生皺眉拉我急避開去。宗麟綽伸悄臨的杖梢閃焰,砰一聲轟擊,披裹粗布之人踉蹌后退之時,展袂揚撒大片厲芒,出乎不意地向眾人劈頭蓋臉猝襲。

  我心下一沉:“片刻之前預見的這般兇險情景,不料仍還發(fā)生了?!毙≈樽用俺鰜磬止荆骸笆直凵夏菛|西僅使你只能預見到這一小會兒,濟得什么用?”

  刃雨激撒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瞥看手臂上仍然沒有顯出盾形痕跡。眼前當者披靡,人頭紛落。但見小珠子蹦上空中急旋,激起塵氣,瞬間如覆無形之罩,其狀似碗倒扣,霎刻將信雄、有樂他們一古腦兒攏軀遮罩在內。

  只一剎那間,厲芒掠消,留下遍地殘軀,橫尸無數。

  未容看清,眼眸里霎顯的塵氣之罩又沒了影。我手心沁冒冷汗,脊亦陣陣透涼。鼓起頭皮投眸望去,但見遍地死尸狼籍之間,刃雨過后,我身前沒剩幾個人猶能站立不倒。有樂他們縮在后面,探頭探腦。

  黑須先生見我目光悄瞥,掠至殘垣之旁仍揪未放,冷哼道:“我和你那所謂家翁的帳還沒算清,不會讓你死這么快?!彪S即瞧向斷垣另一隅,與幾乎同時各揪一人飛身掠避于畔的宗麟遙相對視,微嘿一聲,側轉面孔,問道:“易卜拉欣,死了沒有?”

  慈祥老者從墻后摸索而出,一路磕絆著說道:“還未。我眼睛壞了,所幸耳力過人,尚能聽風辨向……”有樂忍不住提醒道:“前邊有一只鴕鳥,埋伏在你腳邊露出后股,留神別踩到。”

  “這幫鴕鳥很難纏,先前圍毆我差點兒吐血?!焙陧毾壬櫭际疽猓嗫鴮㈩I連忙拉開慈祥老者。眼角有疤的黑須扈隨在殘垣后邊握刀惕覷信照悄踞墻頭的身影,眼露欽佩之色,嘿然道,“能挺過這陣要命的刃雨急襲,也沒有幾人,看來還有得打。”

  披裹粗布之人先前挨了宗麟從杖梢轉射一梭彈火猝擊,跌步未定,頭罩巾布之內冒著青煙抬面而望,這時我亦投眸,只見身前猶立數人不倒。

  便連披裹粗布之人、黑須先生望見這幾個衣不蔽體的身影經受了刃雨急襲之后,猶能渾若沒事般的站在遍地殘骸之間,也和我同樣顯得驚異不已。

  有樂滿面錯愕地挪身往前,趨近察看,信孝顫抖著茄子,跟隨其后,猜測道:“會不會是站著死掉,尸猶未倒?”但見光著后股之人昂首挺胸地站在原處,巋然不動。其畔立著一個頭罩簍筐的露腹之人,還有個身裹爛絮被套的家伙,以及另外數個高低參差的身影錯落散踞,亦皆好整以暇地在那里冷眼而觀。

  “光屁股的死尸?”信雄忍不住好奇地跑過去往他們每人腳上各踩一下,那幾個破衣爛衫的家伙紛紛捧足叫苦。其中有個衣衫襤褸之人揪住信雄,拎起來扔去后邊,懊惱道,“大敵當前,不要跑來影響我們擺姿勢!”

  “果然是大敵,”披裹粗布之人從爆裂的眼窩里擠出彈丸,接在手上瞧了瞧,嘶聲而笑,“料想你們當中有人也是穿越過來的,既然狹路相逢,那就都要死在這里。”

  我覺他似要展袂再發(fā)一波刃芒,正欲提醒有樂他們當心,隨著呀一聲叫,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從宗麟身后沖出來,雙手持銃轟擊。

  披裹粗布之人身軀搖晃著向她彈指射出鐵丸,黑袍僧人晃身搶在前邊,伸手接住。宗麟出乎不意地從披裹粗布之人后邊晃身而近,抬杖轉射,砰響之際,披裹粗布之人幾乎同時探臂抓握杖梢,倏然發(fā)出捏爆杖頭暗管的聲音。

  眼見刃芒又接連從布袍內熾閃而出,情急之下,我不理會腕臂間那枚朱痕是何形跡,揚手便揮。

  小珠子蹦上半空急旋,激顯塵罩,蕩開刃雨閃擊。黑袍僧人護著那模樣嬌俏的小家伙欲避不及,飛閃的刃芒撒近其軀之際,小珠子發(fā)出電光爍綻般的觸手,將他們拉回塵罩之內。信雄兀自愣望,瞬間也被一道閃電般的臂爪揪到我后邊。只一剎那間,跑散之人無一例外,頃皆悉數攏進護罩。

  我揚手之時,瞥見腕臂朱痕仍似打個交叉的形狀,只道不能指望用成什么,孰料一揮之下,隨著那襲袍影從眼前豁裂,大片刃芒忽消。殘垣數垛一齊迸現交叉形狀的裂縫,繼而崩散無余。

  “披裹粗布的家伙呢?”隨手而揮,不意有此威力,我一怔之下,聽到有樂他們紛問,身旁激揚的塵罩乍現即消,信孝顫著茄子亂望著說道,“那個可怕的家伙去哪里了?是不是剛才被打了個叉,瞬間分裂成數塊,迸軀散落四處……”

  我不安的問道:“剛才我是不是殺死了那人?”小珠子從空中蹦落,在信雄肩頭打著轉說:“那家伙不完全是人。五百年后有個追求長生的逆天學派,不顧另外一些主張順應自然之人的極力反對,往血脈中注射某種合成之酶,結果出乎料外,身體從最底層發(fā)生意想不到的變異?!?p>  有樂納悶道:“他們有蚯蚓和壁虎那樣的殘肢再生能力,而且本領超強,這些方面我們已經看到了,卻不知何以竟然也會‘穿越之術’?”小珠子在周圍轉悠道:“那要找殷圣仇來問才可能弄清楚,我覺得‘仇圣’知道那班詭秘家伙在‘歐洲煤鋼共同體’早年留下的廢棄礦井里搞什么采煉提淬合成酶的勾當。此后那些從廢棄礦井里出來禍害四方的變異家伙就稱為‘共同體’……”

  我瞅見腕臂上朱痕呈現指向后邊的箭頭形狀,驚猶未定的問道:“這又是什么意思?剛才我果真沒殺死誰嗎,怎么會有些血星沾濺在衣袖上……”

  “意思就是,”耳后忽有懨然之語驟然隨影晃近,我喉脖一緊,沒等看清就被揪著往暗霧中疾速竄離。一時只覺氣憋難暢,扼喉之手奇冷,有張裂唇之嘴挨貼腮頰,低言道,“好東西不會用,你還真沒殺死誰的本事?!?p>  我掙扎不動,難免驚慌而問:“你要拉我去哪里?”那張裂唇之嘴挨貼腮邊說道:“把你手上的東西給我。不要掙扎,否則將你整支手臂拔下來!”

  因感猝遭拽扯臂膀生痛,我便掙手甩打,不意使上了記憶中那小僧景虎所授之法,撩腕翻掌,蕩脫箍握。瞥見腕間朱痕顯現弧形,我掄起便揮,眼眸里霎閃一道弧光如虹,撩掠身后,接二連三又有殘墻應聲轟然倒塌。

  頃隨甩臂一撩之勢,我感到扼喉之手松脫,耳聽得身后發(fā)出一聲尖哮,我頭皮暗緊,怎敢遲疑,又甩了甩手,撒開腳跑。

  摸黑奔了一陣,忽覺不知撞上了誰。隨著悶響,一頭磕碰結實,那人順勢將我揪住,沒等我發(fā)出驚叫,搶先伸來一根手指摸索著貼唇,低哼道:“別聲張!替我看看周圍都有些什么……”

  “看不清楚,”我搖了搖頭,推開那根往嘴前亂伸的手指,蹙眉轉望四周,眼前一團昏暗,迷霧縈繞之間,便連慈祥老者的臉色也沒瞅清,只覺其話聲充滿驚疑不定,在我耳邊悄問,“你有沒聽到先前那陣陣低嗡之音完全消失了,四周竟似陷入一片寂靜,突然鴉雀無聲……”

  “誰說鴉雀無聲?”我忍不住小聲說道,“有陣陣撲通撲通的心跳,感覺特別響……”

  “那是你和我的心跳,”慈祥老者披布轉覷,惶惑道,“除此以外,周圍就連風吹草木的聲音似也停止了,雖然我什么也看不清,卻感到這里應該不只有我們?!?p>  我惦記有樂他們此刻安危,睜大眼睛覓望四周,問道:“他們去哪里了?”

  “先前那個假冒赫連奴的家伙突然將你擄走,”慈祥老者揪我而行,在黑暗中摸索道,“那幫傻瓜追去了。其中最大的傻瓜是我,為什么居然也跟著往這樣詭險的地方追過來?除非另有緣故……”

  “那個人名叫赫連奴嗎?”由于兩眼一抹黑,我停下不肯走,呶著嘴咕噥道,“記得好像不是叫這個名……”

  “你比我了解這幫狗奴才嗎?”慈祥老者冷哼道,“那班西域人沒幾個靠得住的,差不多都是白眼狼。其歷史充滿叛賣,一有機會就變節(jié)……”

  我瞥看手臂朱痕不顯,難免納悶道:“你不就是先輩來自那邊的?”

  “你不也來自那邊?方向一樣,然而我自幼命苦!”慈祥老者仰天嗟然,“從小跟隨被放逐的父母流落在野外牧羊,風餐露宿,連棲身的住所都沒有。誰可憐過我們?每逢寒冷的季節(jié),全家人只好挖個坑躺進去,相擁取暖。那段艱苦的日子里,我父親常教誨說,要我學會睜開眼睛看世界??上椰F在把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看到宿怨仿佛一堆篝火在眼前燃燒!人們讓我受了幾十年苦,從前害我不好過,如今我得勢,至少也要讓人們吃上幾十年苦頭,方解我心底之恨!荀子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什么?”

  我聽出其言難抑積憤怨毒之氣,不由蹙眉說道:“如今你手握大權,不要再這樣想了。仇恨會害人害己,不應有恨。心中要有憐憫之念,萬物皆可惜……”

  “你教訓我?”慈祥老者揪我的手一緊,懣然摸索道,“物傷其類,同病相憐。你們全是一樣不值惋惜,回頭賣到窯子里,有話跟恩客說去!”

  我掙扎道:“不好好摸黑走你的路,卻往我身上摸索什么?”

  慈祥老者嘖然道:“這種思想不好!我并非好色之徒,不要隨口冤枉人!小時候我在羊圈里直接吸羊奶長大,什么沒見過?”

  我掙扎著說道:“我衣服里沒有羊,別亂摸了。當心你們蘇丹看見了要干掉你……”慈祥老者懊惱道:“早知留著你是禍害,蘇丹干掉我之前,我先干掉你。除非你把身上的寶貴東西乖乖地獻出來,先交給我?!?p>  “我身上沒有你以為的寶貴東西,”我窘迫的搖頭說道,“就算有過,也早就交給別人了,如今我只是個失去一切的寡婦而已?!?p>  “想什么呢?”慈祥老者惱火道,“小寡婦想法多!從小我在羊圈里什么都見過了,你以為我稀罕那些?聽說你身藏神兵利器之類寶貝,若不想我再繼續(xù)搜身,這便交出來!否則,我讓你嘗嘗什么叫‘薅羊毛’……”

  我面紅耳熱的問道:“‘薅羊毛’是什么意思呀?”慈祥老者嘖出一聲,又伸手過來摸索著說道:“就是這樣薅啊薅的弄法……我從小就薅過很多羊,薅到毛都禿掉了。禿毛的羊你有沒見過?閑話少扯,趁別人不在場,立刻把東西交給我。不然我弄亂你的頭發(fā),薅到你禿頂!”

  說著,抬手來弄我頭發(fā)。我忙躲避道:“別弄了,我本來就沒有……”

  “沒有?”慈祥老者冷哼道,“別耍賴了。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嗎?好東西揣在你身上是浪費。何必掖掖藏藏?倘若我手上有神兵利器,不僅要讓所有敵人知道,而且還要讓全世界知道……”

  “知道什么?”黑須先生瞇著眼睛,湊近探問。慈祥老者皺起眉頭,掩言道,“知道天下兵器,不及先哲之見。荀子嘗謂: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氣,故最為天下貴也?!?p>  “我知道還好你講義氣,”黑須先生抬手按過其肩,隨即將我拉開,嘿然道,“然而我還知道,家庭里所有的沖突、爭吵,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錢。因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剛才你們?yōu)楹渭m纏爭拗?”

  “不是為錢,”我剛要回答,慈祥老者連忙將我又拉過去,神色不豫的說道,“我們在談論養(yǎng)羊的心得體會,以及薅羊毛的薅法……”

  黑須先生瞇著眼問:“卻不知你要怎么一個薅法?”

  “就是這樣薅啊薅,”我抬手要薅給他看,慈祥老者避開我伸去弄頭發(fā)之手,皺眉說道,“別弄我頭發(fā)亂。總之,此乃私事而已,不關旁人的事。扎干諾斯大人,你就沒有更上心的事情了嗎?”

  “當然有,”黑須先生若有所思地瞅著我,撫髭沉吟道,“前路黑漆漆。兇機環(huán)伺,若拿不到她身藏之神兵寶器,我們未必有命活著走出去。料想暗處潛伏的東西必也有所忌諱,多半憚及此物,才未貿然來犯。那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然而眼下情勢明擺著,只有把神器交給我,大家才有活路可走?!?p>  忽然伸手一抓,將我扯去。慈祥老者忙從另一邊揪住不放,惱哼道:“哪個神器你不覬覦?天下社稷,你也想要。別以為我眼睛看不見,薅羊毛薅到我頭上,你還想要什么?”

  這兩位老者說話間竟似殺機悄濃,各蓄掌勢,分從兩邊拉我不放,我在殺氣沖撞之間隱感脊寒,不安道:“你倆不是一伙的嗎,這是要干什么呀?”

  “我們要薅羊毛,”黑須先生瞇縫著的眼中精芒銳閃,冷笑道,“你就是那只羊?!?p>  “沒錯,將要被薅之羊便在跟前?!贝认槔险咛只纬鲂渑?,指著我腦袋,沉聲說道,“誰薅到手,還不好說呢!”

  我不禁懊惱道:“你跟他對峙,卻拿銃指著我干什么呢,難道不應該朝著他才對嗎?”

  “你說得對?!贝认槔险唿c了點頭,移銃指向有樂。后者嘖然道,“你指著我干什么呢,他在那邊?!?p>  我聽出有樂的聲音在畔,驚喜轉覷道:“咦,你怎么悄悄站在這兒?”

  有樂抬手指貼唇,挨近說道:“不要聲張,我悄悄來救你離開這般困境?!蔽也话驳溃骸翱墒倾|正在指著你?!?p>  “指著他就對了?!焙陧毾壬⑦拥?,“這小子似是俏寡婦的心頭寶。交出神器,不然爆他腦袋……”

  信雄拿著一根不知哪兒撿來的卷軸,舉起來正要打頭,聞言忙從慈祥老者背后伸臉問道:“那我呢?”

  “女人心,海底針。”黑須先生抬手綽出袖弩,指向信雄伸來的腦袋,冷笑道,“究竟誰更寶貝,很難說!比起跟前兩個活寶,身上暗藏之物有何足惜?先把神器交出來,你們回頭慢慢計較。”

  小珠子在信雄耳后嘀咕道:“那東西不是誰想要就能拿到的。周圍還有比你們更可怕的家伙想要它,卻識得厲害,都不敢過來拿。”

  黑須先生眉頭蹙緊,惕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瞥看手臂朱痕悄顯拳形,便趁黑須先生不意,突然捏拳,攏指握著一晃,說道,“它有讓你崩潰的力量?!?p>  我只輕晃一拳,黑須先生頃似腹間猝遭劇震,撞軀飛跌。我得以甩脫其箍握,抬手打開慈祥老者亂指的袖銃,拉著信雄和有樂便跑。

  沒奔幾步,忽聽腦后袂風蕩響,黑須先生倏如大鳥掠落,追到前頭,撫髭說道:“別玩那些虛的!真要打倒我,還須硬橋硬馬?!?p>  有樂驚訝道:“咦,為什么你的野球拳沒捶到他吐飯?”我抬手看了看,蹙眉說道:“想是沒使上勁,剛才只虛晃一下而已,被他抓住手腕在先,連揮都沒揮成……”小珠子嘀咕道:“別小瞧這老家伙,他可厲害多了。而且我覺得他身上似有六壬防護……”

  “什么意思?”信孝聞著茄子,從旁邊墻影里站起來惑問。黑須先生乘機抓住他頭發(fā),揪軀拽過來遮擋在身前,向我抬起的拳影瞇眼而覷,冷笑道,“意思是,我有六壬遁甲護身,再加上多揪一人擋在前邊,不怕你的拳風。打我就得先打他,不然我也照樣要打他。”

  信孝聞著茄子,抬臉愕問:“為什么?”黑須先生揚掌便摑,抽之曰:“因為我一看到你們這班莫名其妙的家伙跑來指指戳戳就煩!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義與不義,只是相對而言。你們食古不化,世間哪有多少真正稱得上正義之戰(zhàn)?”

  話聲未落,臉頰驀地蹬來一只腳。倏然發(fā)踹,黑須先生面容登時扭曲,瞥見宗麟在畔提腿高踢,哂然道:“我要糾正你,先前在加拉塔街區(qū)附近,你說此乃孔子之言。其實‘春秋無義戰(zhàn)’出自《孟子·盡心下》。不是孔子說的!‘苛政猛于虎’這個成語才是孔子在《禮記·檀弓下》有感而發(fā)。黑暗當道,每朝每代都是苛政猛于虎。你們也不例外!”

  黑須先生晃袖打出六道掌形,瞇眼瞅著宗麟瞬間以六種中掌的姿勢跌開,撫髭微笑道:“錯了又怎樣?你們玩得過我么?”

  有樂驚異道:“怎么搞的?我好像看到宗滴這廝同時跌出不可思議的各種摔法,為何他中招竟會這般花樣繁多?”

  “這是六壬之術,”黑須先生抬掌微晃,眼見有樂他們紛退而避,瞇眼笑覷道,“真正犀利的奇門遁甲,能化壬卦象數為掌勢侵攻。你們沒見識過罷?要不要再來一下?”

  宗麟無力地抬手搖了搖,踣地嘔吐道:“先不了。你接她那一拳再說,我這邊留位置等你過來一起吐飯?!?p>  為免一下子摔出六種不同的姿勢,我搶在中招之前,捏拳急揮。黑須先生笑容凝固,正要把信孝推來擋拳,我急使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訣,晃去他意想不到的方位,迅即側轉于畔,給他一拳。

  “如何?”有樂從藏身之處伸頭探問,“吐了沒?”

  “沒有,”小珠子在信雄肩頭蹦跳道,“糟了!姜是老的辣,他以六壬掌法瞬間制住了她腕間的脈門……”

  接下來的情形出乎我料外。預估到的最難看場面包括即將以瞬間中招的六種不同姿態(tài)跌飛,但不僅于此。因為我看見黑須先生正以六種不同姿勢跌飛。霎然從眼前起蕩摜落,然后撞去宗麟身上,接下來就連宗麟也跟著以六種不同體態(tài)再次跌飛。兩人往草里摔沒了影兒,只見手杖從半空中飛落,啪一聲掉在毛發(fā)蓬松的叼煙家伙冒出來張望的頭上。

  “咦?”毛發(fā)蓬松的叼煙家伙捂腦袋叫了聲苦,隨即拾起手杖,端詳道,“看我撿到了什么?根據俄羅斯風俗……”

  我以至少六種不同的體位跌去有樂伸迎的懷抱里,一時暈頭轉向,眼冒金星,不明何以如此。

  隨即信孝也以各種不同的姿勢摔過來,發(fā)髻凌亂地爬起來撿茄懵問:“怎么回事?”小珠子從我腕臂一晃而過,轉悠到信雄困惑的眼前,嘀咕道:“想是手臂上那個東西剛好被抓住,不意之間竟然一下子就把‘六壬之術’轉攝過來她這邊了。究竟怎么辦到的,我也搞不懂。畢竟那是超越六維的智慧能量在起作用……”

  信雄愣問:“意思是什么?”

  “意思就是,”我抬手朝他迷懞的眼前一晃,猜想道,“倘若我打你一下,你就會霎刻以六種不同姿勢倒地……是不是這樣?”

  信雄嘴為之喇,連忙躲去我后面。

  我不禁抿出笑渦,正要轉覷,有樂說道:“先別轉頭,后邊有些巨大的怪獸,從霧中伸來長鼻獠牙漸近……”我聞言一怔,覺他臉色不似說笑。信孝抬著茄子,在旁瞠望道:“山坡那邊有好多人打著火把,騎馬紛紛蜂擁下來了。看樣子似是奧斯曼的援兵趕到,咱們往哪邊溜?”

  長利在草叢那兒打著手勢,低喚道:“這邊這邊??煨┡苓^來!”突然有箭矢嗖嗖地往草中撒射,信照翻過殘垣,拉起長利匆忙避去墻后。毛發(fā)蓬松的叼煙家伙抬手遮著腦袋,跟著后邊跑。

  信雄兀自愣望,有樂伸手要拽他過來,有人卻先揪信雄而去,拎提離地。我聽到信雄發(fā)出甜嫩的叫聲,驀然轉頭之際,肩上按落一支長戈。

  我蹙眉投眸,看見青盔將領從坐騎上伸戈捺來,其畔有個披發(fā)猛漢綽起長鎗,嗖的拋投而出。長利聽到信雄慵懶而遲緩地叫喚一聲:“哎……呀!”便從殘垣后竄身搶出,急欲來救,不意有桿長鎗飆空搠至,幸好信照眼疾手快,拽他往旁避入墻柱后邊。長鎗堪堪擦身而過,倏然扎在長利剛才所立之處,貫壁穿過,嘭一聲震蕩,墻塌半垛。眼見勢道強勁,長利不禁為之咋舌。信照在墻塌之處蹦著腳叫苦道:“不小心讓磚石砸傷腿足了!可別跛一路……”

  草叢里有個肩背中箭之人竄起急奔,欲往殘垣那邊跑去,斜刺里一匹披罩甲胄的戰(zhàn)馬沖來,撞軀離地,摜上半空。我見狀吃了一驚,接連有裹甲戰(zhàn)馬從我眼前穿馳而過,沒等落地,又將那個橫遭不幸的家伙撞來撞去。我看不過眼,急要起身,長戈掃背擊打,陡然拍我痛倒。

  有樂連忙抓著戈桿,不讓其再往我后背拍落,搶身移軀護著我,低聲說道:“不要亂動,周圍全是狠人?!?p>  戰(zhàn)馬穿躥之間,有個黑巾騎者伸矛一搠,戳向撞過來的那人,貫軀扎入,挑在鎗矛上。隨即拋開,另一騎有人橫戈掃打,將那垂死之人攔腰擊飛。四周慘呼頻傳,血肉模糊,不知又有誰遭殃。忽見一顆離頸的腦袋翻滾過來,有樂伸手正要掩遮我眼前,卻挨一腳踢翻在旁。

  “蒂瑪騎兵軍團,”慈祥老者踢開有樂,揪我而起,拽到跟前貼著面頰說道,“精銳中的精銳。有了這樣強大的絕對武力,勢如鋼鐵洪流,盡可橫掃歐陸,建立霸權。蘇丹陛下卻還不滿意,想要什么改革。年輕人真是不知所謂!”

  我只覺后背猝痛難耐,一時難以定神。瞥見信雄被一個騎馬的絡腮胡子黑臉猛漢提著衣領,拎起離地。信雄發(fā)出緩慢的叫喚:“唉……呀!放……開……我……好……不……好?”

  “咦?”有樂轉頭愕望,納悶道,“他怎么這樣說話?信雄好像越來越矬了,須要趕快帶他回家去看大夫,或者喂他多吃些牛黃丸蒸豬腦,看會不會減緩變矬的癥狀……”

  “回家的路,將會變得很漫長。”慈祥老者哂然道,“甚至渺芒,最終無望。我知道怎樣消滅你們的希望,因為長年以來,苦難的歲月里人們也曾經磨滅我一家人掙扎求存的希望。如今我得勢,正好讓世人嘗盡這般滋味,教你們吃夠苦頭,體會什么叫生不如死!”

  “執(zhí)掌權柄的家伙竟然如此怨恨人們,”有樂轉頭悄問,“內心深處根本想的不是造福百姓,而是變著花樣折騰人來泄私憤。你們覺得他腦子還正常嗎?”

  隨即連挨數腳倒下,服色各異之人紛涌上前圍著踢打,嚷道:“我們也沒辦法,上頭讓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況且我們老爺總是對的,一切責任在你方?!?p>  我急要上前去幫有樂,慈祥老者揪住不放,擰著我的手拗轉腰后,猝又使我吃痛不已。信雄見狀便展示胸肌,做出豪壯姿態(tài),以表威嚇。騎馬的絡腮胡子黑臉猛漢提著信雄衣領,轉脖向我笑問:“令郎的胸大肌為何如此浮夸???”我搖著頭窘道:“不是我兒子……”絡腮胡子黑臉猛漢抬伸之手忽然斷落,猝發(fā)一聲痛呼。

  信照從群騎穿躥之間晃刃而出,搶步踉蹌,抱住信雄退后,撩刀斫翻一匹沖撞之騎,順勢旋身再削數圈,驅開圍逼紛近的刀戈,伸刃倏指慈祥老者面門,說道:“我們家鄉(xiāng)自古就是出豪杰的地方,能一刀砍得你閉嘴絕對不跟你多廢一句話?!?p>  “舍得買牛,還怕買根好繩子?”慈祥老者抬起手指,往額前逼抵的刀頭一彈,發(fā)出叮嗡聲響,震刃折飛。信照驀吃一驚,猝似握柄不住,顫手而退。慈祥老者微哂道,“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在下如蒼月,主公如赤日,美人如落花,宿敵如天龍。你的家伙不夠硬,接不走我懷里抱定的妞兒?!?p>  “用我這把‘游刃’試試,”長利拋劍在后,喚了一聲,擲送兵刃即退,移去殘柱旁邊說道,“執(zhí)一鱗片而畫一條龍,你比我行。”

  信照正要接劍,不料那個眼角有疤的黑須扈隨揮起明晃晃之刀,先從中途截劍擊飛,打落草叢里。

  “無處可逃時,請嘗試猴子偷桃?!庇袠窂哪前嗟暯锌嗟姆鳟惣一镏g這里抓一把、那邊捏一下,鉆竄而出,迅即往草間拾劍,溜過來遞交信照,然后忙著掏鏡自瞅挨打之臉,揉搓瘀處說道,“三分看天份,七分看打拼,剩下的九十分全看臉。”

  “打得不算難看了。”信照接劍之時,安慰他一聲。有樂也不以為意,在旁梳理著說道,“畢竟是血肉之軀,再勇猛你還能把這種肉搏打出朵花來?”

  忽然巨影覆罩,長鼻伸卷,從肩后把劍搶去。信照吃了一驚,轉身欲奪,旁邊又有長鼻掃來,啪一下猛擊腰脊,拍翻在地。信照避過粗足碾踩,發(fā)腿滾踹。正在你來我往,交蹬互踹。有個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爬過來拉開他,倉促拽避于旁,說道:“你還指望絆倒大象?”

  蚊樣家伙從垣影里悄發(fā)弩矢,射中象鼻。信照趁機翻滾而過,撿起落地之劍,撩向慈祥老者肩后。

  “什么劍法?”慈祥老者不禁脊為之凜,揪著我移軀急離,眼看避猶未及,忽聽幾聲炸響,四周象群亂叫惶走,信照險些給撞著,撲身翻滾,收劍退閃。刃芒余勢所及,肩后綻衫。慈祥老者咧了咧嘴,拉著我跌步踉蹌之余,驚惱交加的低哼一聲,“中招了!”

  有個持戈的騎馬之人追著信照身影正要沖撞,猝遭受驚的大象轉軀摜翻。長利著地一滾,避過黑衣甲士伸矛亂搠,拾起落地之戈,掄起掃打,驅開亂擁而近的服色各異家伙。因感身后有影晃至,長利一戈戳去,身后之影擺頭避開,說道:“別扎到我?!遍L利聽到信照的聲音,兀自憨望,身后又有黑衣甲士伸矛追搠而近。信照撩劍飛削,黑衣甲士紛遭斫腕傷臂,鎗矛落地,頃皆驚嘩退避。

  有樂拽回忙著往象群里亂扔東西噼啪炸響的模樣嬌俏小家伙,不顧掙扎踢打,拉她避到信照身后。

  “這是誰家小姑娘?”信照伸手一摟,先抱起信雄轉了個圈兒放下,隨即惑問,“如此暴跳生猛……”

  “說來話長,”有樂見那模樣嬌俏小家伙又要沖上去,連忙攬住不放,搖頭說道,“我們家似乎也挨她炸過了,你有沒看見那邊先前有個時空交錯的罅隙?”

  “什么錯隙?”信照擺頭避過一矛飛搠,順手拽住,撩刃斫臂,順勢將持矛之人從坐騎扯下,長利從旁踢了幾腳,趕走那受傷家伙。信照指著前邊,拾矛說道,“你帶他們躲去草坡上邊殘垣里,劍還給你拿著用,我使喚不順手。想要奪一把刀來玩玩?!?p>  長利腰后挨那模樣嬌俏小家伙一腳,沒顧上擦揉,咧起嘴憨問:“要搶誰的刀?”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抬起明晃晃之刀,在亂軍之中朝信照招了招手。

  有樂看見黑須扈隨雖是神情倨傲,卻向信照投覷,目含釁斗之意,做出挑戰(zhàn)手勢。他忙拉住信照,不安的說道:“別應戰(zhàn)。那家伙似不好惹……”

  “誰比誰好惹?”慈祥老者揪著我避開亂象紛涌之處,冷哼道,“你有沒覺察一股凌厲殺氣越距侵襲?那西域刀客是破軍殺陣的狙將高手。初到之時,聲言名叫鐵勒,綽號‘貪狼’,加入蘇丹陛下身邊禁衛(wèi)軍以來,鋒芒所向,其銳氣從未受挫。此前卻在圣宮初受挫折,遭遇自稱‘九淵潛龍’陸象山之狙,讓你們跑掉了,痛感當眾失了面子,一股怒氣沒處撒……”

  “善守者潛于九淵之下?”眼角有斜疤的黑須扈隨伸刀往旁邊尸體上擦拭著說道,“我從來是善攻者,一路向西,百折不撓,走到今時今日,伴隨奧斯曼大帝征伐四方,步入人生高峰,登臨天下之巔。這股鋒芒你們擋不住,但也不妨給你一個挑戰(zhàn)當今世上最犀利兵鋒的機會……”

  說到此處,撩送尸體腰間佩刀飛落信照腳下,抬起眼皮,精光銳閃的投覷道:“別說沒有機會一戰(zhàn)封神?!?p>  許多年后,信照封刀歸隱。

  佛語有一句話叫“紅顏彈指老,天線若微塵”。美人遲暮是一種歲月滄桑的無奈,但我心中的真漢子們從不曾老去。

  信照在我的記憶中似乎一直都是那樣。

  有樂的這位哥哥,身為信長庶弟,位至越中守。據說單憑一口快刀,就征服了越州中部那片桀傲難馴之地,成為守護。其卻未去就職,印象中他從來只守護在信雄身邊。

  處于豪強紛爭之世,這位戰(zhàn)國時代武將卻一直格外低調,他常年跟隨信雄身畔照顧此位侄兒,不怎么顯山露水。沒留下多少故事給世人回味。向熱田神宮進貢長刀之后,很長時間里他不知所蹤,就連信雄身邊的人也認為他從此“動向不明”。

  “關原大戰(zhàn)”的十年后,信照才出現。給我獻了一把刀。此后又不知去向,我向信雄家里的人打聽其下落,他們說信照大概去世了。

  時為公元一六一零年的嚴冬臘月,人們一直找不到信照。

  他到底多少歲,似乎沒人知道。出生就未留下記錄,有樂說信照從來不過生日,收養(yǎng)信照撫育成長的養(yǎng)父中根忠貞也說不出其生辰八字。他似乎是在廚房里長大的,玩刀有如砍瓜切菜。

  有樂他們家從來很混亂,或許由于信照的母親出身低微,因而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大概他們覺得不值一提。所以并未屑于記載。就連他究竟有沒有結婚,人們也說不清楚。有樂說他最初出現在家里給人留下印象,就只是忙著跟隨照顧信雄的時候。

  秀吉常在有樂他們家廝混,每次看到信照,都顯得納悶,并且相對無語。小牧長久手之戰(zhàn),秀吉的軍隊用火器圍住信照,眼見成擒,秀吉過來一看又無語,隨即納悶地留信照在他帳內吃飯,打完仗就讓他回去繼續(xù)侍奉信雄。

  后來我常常打聽信照有沒有留下子孫,有心安排結親、撮合婚配,但無論有樂、信雄、或者秀吉,皆一臉茫然。

  每當別人問起信照是誰,有樂他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抬掌,做了個“切”的手勢,意為手起刀落。

  信照留給我的刀,拔出一看成雙,名為輔弼。

  正巧崇禎進士高斗樞自預其必“巡撫湖廣,力挽國殤”之時,托人捎送蠶甕給我身邊一位朋友,附函宣稱“從來立志,誓為輔弼”。高斗樞的這位亦師亦友的故人嘆道:“當一座蛀空了的大廈傾倒時,即使是一個絕代的英雄,也無法支撐得住。熊督師愴然出關,經略遼東敗績之后,何騰蛟他們想盡辦法匡扶危局,甚至有人東望瀛洲之兵,欲引以扶危于桑梓地。卻不知這邊的幕府已然閉關在即,安于自守一隅,不再坐懷天下。于今之勢,他們只能靠自己。有些書生指望借兵東出扶桑,從高麗夾擊滿清,緩解大明之危,不切實際。”至于輔弼之意,我這位密友解釋說“開陽”附近有一顆很小的伴星,叫“輔”,它一向以美麗、清晰的外貌引起人們的注意。據說,古代阿拉伯人征兵時,把它當做測驗士兵視力的“試驗星”。

  其來源于古代名稱,距離北天極不遠,排列成斗形的七顆亮星謂為“北斗”。分別為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與左輔、右弼。

  《春秋運斗樞》記曰:“第一天樞,第二旋,第三璣,第四權,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搖光。第一至第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標,合而為斗?!?p>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仰觀星穹,指點道,“貪狼星君已現,破軍殺陣。夜空中有熊出沒,北斗七星定乾坤。道教崇奉的七位星神,光華俱顯。斗柄指向心宿,各人根據自己的生辰,即可找到各自的主命之星。所謂真人之魄、玄冥之精、天關之魂、輔星之陽明、弼星之空靈……”

  “我不曉得自身生辰,”信照接刀綽握,拿起來撫刃自笑,隨即捏了捏信雄的臉腮,迎覷黑須扈隨釁視之目,逕入亂軍之中,留下一語灑然。“命勢如何,只看出刀快不快?!?p>  有樂勸說道:“你已經拿了把刀,別去比試高下了,咱們快溜罷!”伸手卻沒拽著,眼前瞬間身影穿閃,一晃而過,倏然交錯即分,迅不留眸。

  火把紛紛落地,眼前一暗,我聽到多人迭聲驚呼痛叫,鞭影曳蕩,又啪一下掃落旁邊的火把。有樂訝問:“你從哪里撿來這么長一條鞭?”

  信孝甩著長鞭,啪啪亂打,顧不上聞茄子,忙于耍鞭利索,口中說道:“沒看清誰丟的,信照聲東擊西,砍翻那些拿火把的家伙之時,有根鞭飛了過來,被我撿到。這么長的一條鞭,簡直夢寐以求。接下來你們將見識神鞭張江陵傳下的‘一條鞭法’,就連皇帝不肯上班也要挨抽,這叫‘加以鞭策’……”

  “我知道鞭是你向來的愛好?!庇袠凡灰獍こ?,叫了聲苦,懊惱道,“可也不能有鞭就亂蓋。誰說咱們來的那時候,萬歷皇帝多年不上班?這些風言風語只不過是內閣顧命大臣高儀他們亂說而已。他哪有不上班?高拱還講過這樣的話,十歲小孩哪能決事當皇帝……”

  “那是馮保故意坑他的吧?”蚊樣家伙拿著弩颼射箭矢,眼望一騎持戈飛搠之影在信孝后邊墜軀摜落,接茬兒道,“萬歷皇帝初繼大位之時年幼,高拱以主幼國危,痛哭時說了一句:‘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涣媳惶O(jiān)馮保歪曲了他的一時失言。然而這樣說話,后果是嚴重的?!?p>  其實我來的時候,聽說萬歷皇帝很勤奮。那時他還年少,一批大臣盡心輔導,李太后的嚴格管教,使這位少年天子片刻不敢懈怠。他自己后來也常常十分得意地說:“朕五歲即能讀書。”

  許多年后被稱為“明神宗”的朱翊鈞初繼帝位,就按照內閣首輔張居正的建議,每天于太陽初出時就駕幸文華殿,聽儒臣講讀經書。然后少息片刻,復回講席,再讀史書。至午飯完畢時始返回宮內。只有每月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才暫免講讀。除此之外,即使是隆冬盛暑亦從不間斷。在明朝的眾皇帝中,除明太祖朱元璋之外,像朱翊鈞那樣勤奮確實是不多見的。因而萬歷年代,至少在“主幼臣賢”的前十幾年還沒有出現后來日漸嚴重的病態(tài)。直至萬歷十五年,人們才越來越看出不對勁的種種跡象。

  “折騰人?!庇袀€衣衫襤褸之人從草中躥出,伸足撩翻一匹沖撞之騎,拽扯騎馬的黑巾兵士急搠之矛,讓旁邊一個罩著大頭佛的家伙勒脖拗折那黑巾兵士頸骨,隨即伸矛給他拿,罩著大頭佛的家伙卻不肯接,衣衫襤褸之人便投矛出手,擲過有樂頭頂,嗖一聲貫透后邊悄襲的黑巾騎者,洞穿其軀墜馬。罩著大頭佛的家伙從旁拋出死尸,呼的砸翻一名沖近欲戳的持戈騎卒,衣衫襤褸之人冷眼而觀,興嗟于旁?!罢垓v誰不好?開始越發(fā)變本加厲折騰百姓的時候,無論朝堂內外,大家的好日子就剩下不多了?!?p>  “十三家的弟兄也在這兒嗎?”草叢里伸出一顆爛頭,有個滿臉瘡的家伙嗖嗖發(fā)弩之際,咧開嘴問,“我好像看到闖塌天、革里眼、老回回、左金王他們這幫小子從草坡那邊跑過去了,不是眼花罷?”

  “我剛才看見射塌天,”草叢里呼的飛出幾根東西,扎穿數名逼近的黑巾兵士,隨即有個癩痢頭伸出來眉飛色舞的說道,“闖天王高應登在這里。其余還有混天王、邢紅狼、黑煞神、亂世王、八金剛、蝎子塊拓養(yǎng)坤、點燈子趙勝、不沾泥張存孟、張妙手、白九兒、一陣風、七郎、大天王、九條龍、四天王李養(yǎng)純、上天猴劉九思、丫頭子、齊天王、映山紅、摧山虎、沖天柱、油里滑、滾地龍、姬關鎖、可天飛、郝臨庵、興加哈利、獨行狼、李老柴及他的同黨一條龍他們,沒想到‘三十六營’的狠人竟然全在這兒滿山亂跑。我后邊有整齊王張胖子、搖天動、混十萬馬進忠、神一魁、滿天星張大受、掃地王張一川、改世王許可變、混世王武自才、興世王、整世王、順天王、太平王、靖天下、瓦背王、爬天王、紫微星、蛤蜊圓、賀雙全等一班哥們兒,你們那邊是不是連‘爭世王’藺養(yǎng)成、惠登相、拓先齡,以及紫金梁的那些老伙計也拉來了,這是哪兒?”

  “不清楚,”一個光身的文士搖晃破扇踱著方步走來,連避數陣箭雨,從容而至,賊忒嘻嘻的笑道,“我以為真要召開傳說中的‘滎陽大會’推選盟主,好多熟人怎么撞過來的?是不是八大王他們搞鬼,先前我看到‘曹操’羅汝才跟幾個道士鬼鬼祟祟到山坡后邊那片廢棄寺院逛過……”

  我難免納悶,轉頭小聲問道:“那些賊頭賊腦的家伙是什么人呀?”

  “流民,”蚊樣家伙神色不安的挨近回答,“這班流民首領后來成為滋擾四方的流寇,不是一般的‘賊頭賊腦’這么簡單。咦,他們怎么也會‘穿越’?”

  一個披床單的光身之人掄斧劈翻數名持戈礙道的黑巾甲士,伸手揪住蚊樣家伙,拽過去先摑兩巴掌,逼問:“哥們兒,問個路。先前山坡后邊有一片廢棄寺院,怎么走才找得著回去那邊的道兒?”

  有樂挨過一個僅穿肚兜兒的蓬發(fā)大嬸幾耳光,被拽入草叢之后,連滾帶爬而出,不顧模樣狼狽,拉我便跑,慌張的說道:“這幫家伙不好惹。我看奧斯曼突厥騎兵也打不過他們這種沒頭沒腦的浪戰(zhàn),尤其那壯膀大嬸就有夠浪。她胳膊粗過我的腿,還是快溜為妙……”

  “他們是怎么跑過來這里的?”長利護著信雄和那模樣嬌俏的小家伙從樹影里冒出來憨問。有樂撓嘴看那蚊樣家伙跌撞而至,拉住胳膊,猜道,“這伙流寇是不是從那個時空交錯的罅隙亂入?你有沒教他們怎樣回去?”

  蚊樣家伙未及回答,倏挨一腳跌開。慈祥老者振袍甩飛多個抱軀糾纏撕咬的破漢,踉蹌?chuàng)尳?,不顧裂耳爛腮淌血,揪我急奔,催道:“快把你身上暗藏的神兵利器交給我!不然……”扼我喉脖的手一緊,作勢威逼,忽呼了聲疼,轉面驚怒交加的說道:“你又砍了我一刀!”

  話聲未落,倏挨一刀削手。慈祥老者移臂避刃不迭,我趁機掙身得脫,只見信照從慈祥老者背后晃轉而過,朝我笑了笑,疾步不停地拖著刀跑。黑須扈衛(wèi)提著明晃晃之刀,跌跌撞撞地追劈在后,身軀搖晃,一臂殘垂,不斷淌濺血沫,嘶聲道:“有種別跑!砍了一刀就跑,這算什么?”

  慈祥老者抬起袖銃指向信照跑過的身影,忽有一團肥白之物躥出夜霧,滾滾而至,慈祥老者猝未及防,倏遭撞倒,從我愕望的眼前跌翻甚遠。

  “那個是啥?”眼角有疤的黑須扈衛(wèi)聞聽有樂他們在后邊紛愕而問,甫一轉頭,突見有張籠面罩頰套有鐵口環(huán)的慘白之臉撞過來,嚇他一跳,急要移刀劈斫,卻似僵住。黑須扈衛(wèi)雖然悍狠,冷不防跟那蓬頭散發(fā)逼近瞪視的黑影打個照面,不覺的竟自怔悚忘動。披頭散發(fā)之影作勢欲撲,黑須扈衛(wèi)驚往后蹦,不意撞我從斜坡滑落。我摸索周圍,定神而覷,感覺似是翻落泥洼凹陷處的積水潭里。信雄突然滑下來,大腦袋撞得我眼前金星閃爍。隨即模樣嬌俏的小家伙也嘰嘰呱呱而至,飛快滑下坡,猛地坐在信雄肩頭。信雄正要叫苦,我急忙轉身捂他嘴巴,低聲說道,“別聲張!”

  小珠子冒出來,不安的轉了轉,嘀咕道:“你有沒發(fā)現周圍有異?”

  “奧斯曼軍團并不好惹,”慈祥老者話聲突然從背后傳至,低哼道,“但他們以前從未面對過吃臉的怪獸。你看我的臉被咬得不成樣子……”

  “那些只是流民而已?!庇袠繁淮认槔险呔具^來,見其模樣狼狽不堪,兀自好笑,“你若內心深處不把老百姓當人看,人們終將變成你噩夢中的怪獸?!?p>  “龍王賣傘,天不得晴。”臉形奇特的小個兒之人從泥坑里爬出來,搖著頭說道,“似他這般持久掌握權柄的家伙難免弄權。便跟自古以來那些權奸差不多,一直在以各種方式制造混亂,但你其實可以預料到他的行動。他不會釋懷,因為他從未釋懷過?!?p>  “把人往絕路上趕,還要沒完沒了地加以坑害?”蚊樣家伙爬在坑邊苦著臉說,“我們要怎么活下去?有必要繼續(xù)這樣嗎?”

  “何必跟老百姓過不去?”信孝甩來長鞭,啪一聲響,打開慈祥老者之手。長利趁機將有樂拉開,憨笑于旁?!叭嗽谧?,天在看。話在理不在,沒必要硬接,更不必說給自己聽。做點對百姓有利的實事吧,別把為難人當責任,用點良心思考。”

  “從來只有錦上添花,雪中送炭極其罕見。你自認是添花人,還是送炭者?”慈祥老者連發(fā)數踹,踢翻擋礙之人,伸指從每張臉上拂掃而過,隨即揪我到他身前,貼著面頰低哂道,“我在困苦之中長大,除了學會隱忍,沒想過能走到今天。理想未必能夠決定你可以走多遠,除非有強大的意志與不滅的欲念!先前在圣宮見你這小姑娘顯得沉著篤定,腹中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如果不栽在這里,你也能走很遠……不過我很想知道,你的欲念是什么?”

  “生存,”我不加思索地回答道,“就想好好活下去?!?p>  “這是一個很大的理想?!贝认槔险呶⒄?,冷哼道,“因為許多人連生存都生存不下。人們未必果真會生存之道,我覺得世人甚至不如野獸。至少它們知道怎樣活下來,不會為了身外之物跟我較勁……”

  “別小看她?!焙陧毾壬咱勛叱霾輩?,難掩郁悶道,“表面顯得‘溫良恭儉讓’,其實手段狠著呢。先前毆打我,連家底都讓她搜刮去了。六壬遁甲現下在她那里,你最好當心些!”

  我忍不住微抿笑渦的說道:“但我還不曉得怎樣用法。你可不可以指點一二?”

  “把我看家的東西硬搶到手,還讓我教你使用?”黑須先生忿懣道,“然后我再站在這里當靶子給你測試掌力。薅羊毛是這樣薅的嗎?”

  眼見四周又有舉著火把的服色各異之人圍涌過來,有樂嘖出一聲,搖頭苦笑:“樹欲靜而風不止呵!”

  我抬起手來,黑須先生見了便往后退,滿目惕防之色。我瞥見手臂朱痕未顯,又垂袖放低。慈祥老者豎起耳朵,在旁皺眉道:“陣陣低嗡之聲似又傳過來了,你們有沒有聽到?”周圍的服色各異之人紛紛惑望,我亦投眸尋覷,并未看見什么異樣。慈祥老者突似不安,揪我便行,口中說道:“你們也別楞著,趕快避一避。我總覺得腦后并非虛空,似有看不見的龐然大物懸在頭頂上方。不知是什么,這種異樣之感使我寒毛直聳……”

  “你往哪邊走?”黑須先生張望道,“此處必有大魚。雖然我看不到有何龐大物體懸亙于夜空,傳聞草坡下那片廢園暗藏有古怪,其關聯閃族一個古老的秘密,令我很好奇,‘小鬼’背后的‘真神’是誰?”

  長利憨問:“什么小鬼?”黑須先生向后邊稍瞥一眼,又移轉不迭,目光中露出厭惡的神色。信孝聞著茄子惑覷道:“你看見鬼了么,在哪兒?”黑須先生往草叢一指,低哼道:“自己轉頭去看?!遍L利舌為之咋,搖頭憨笑:“不敢?!?p>  “孬!”有樂抬手卯他腦袋,隨即轉覷,只瞥一眼,慌忙掩面叫苦道,“我中獎了,真失敗!”

  慈祥老者摸黑而行,匆促地說道:“別亂看,跟我走就對了。不要亂了方寸,都往這邊才對路。要相信我自小在野外生長多年訓練的感覺,從來不會錯到哪兒去……”我聞聽有樂驚叫之聲,正要往他那邊瞅去,慈祥老者拽著我不意絆摔,拉我也跌進泥水坑洼里。黑須先生嘖然道:“自己眼瞎還喜歡給別人指路!”

  我從邊兒上拽扯藤枝爬起身來,看見慈祥老者陷在泥坑里掙扎,忍不住動起惻隱之念,便回身拉他,長利也過來幫忙,一起拽他出來,隨即憨笑:“呵呵,硬要一條道走到黑。”

  “你懂什么?”慈祥老者抬腳踢長利跌落泥洼,惱哼道,“我從牧羊小童混到成為奧斯曼內廷大臣之尊,沒兩把刷子能做到這個地步嗎?很多時候要雨露均沾,方能行走江湖!”

  說著,伸手又要來揪。我拉長利出來,躍身齊跳,避到泥洼另一側。

  “小家伙們不要亂跑。”黑須先生晃身擋住去路,負手在腰后,眼望夜霧中舉著火把率先從殘垣里穿行而過的微須騎士身影,皺起眉頭,冷哼道,“前邊那些家伙不干凈,別沾染了他們身上棲伏的惡疾之毒。古人說:‘大疫不過三,過三必有奸?!瘡奈髁_馬帝國衰敗以來,歐洲的瘟疫折騰多少年了,為什么一直沒完沒了?黑死病有人心那樣毒嗎?神鬼同體雙面怪物就是這樣誕生的。不論救人還是害人,皆出于一己之欲。當災難能帶來利益,就一定會有人不愿看到災難結束。我領兵路上,遇到賣糖水的家伙說:你現在很缺營養(yǎng)啊,喝這個就沒事了。結果那些塞族的傭兵喝了過后就‘中招’,迅速發(fā)病傳開,蔓延多個軍營,尸骨如山……我從來認為人心最毒,無利不趕早。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俗話說:好漢憋不住三泡稀,老白就是那個能下瀉藥的人。”青盔將領持戈一指,在前邊夜霧里勒騎惑望道,“他領著那些追隨其后的家伙為何穿梭迷霧自顧往前走,又像沒看到我們一樣,逕朝哪兒去了?”

  “草坡后邊那片廢墟,”蚊樣家伙指著霧穹漾閃光影幻曳的方向,從斜坡跑過來說道,“似有什么東西從夜空之中掠劃而過,仿佛一面巨大的天幕瞬間移往那邊,迅即隱匿無影,肉眼難覓?!?p>  隨即山坡后邊傳來些動靜,一陣喧鬧過后,臉形奇特的小個兒之人從草里拽鏈而出,拉扯著說道:“我看見先前跟突厥兵亂打遭遇戰(zhàn)的那幫破漢也跑去坡底的廢墟方向。他們在山坡上突然一哄而散,不知紛紛走避何物?”

  “說不定是躲你?!庇袠坊琶冶荛_,難掩懊惱道,“看你拉著鏈子又拽來什么……我還要中獎多少次?”

  迎面奔來一人,從泥坑蹦跳而過,不意撞個滿懷。

  眼冒金星之余,我捂額叫了聲苦,隨即辨認出來,驚喜地叫了聲:“公公!”

  “‘公’你的頭,”面前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掩嘴懊惱道,“差點兒又磕掉我一顆牙……咦?趁我不在,又偷偷摸摸跟小白臉牽手亂跑,竟然挨得這么密切,你嫌我這頂虎頭帽兒不夠綠嗎?”

  “它本來就不是綠色的帽子?!庇袠纺眠^來一瞧,又放回去。虎頭小子正要擰他的手,我忙拉住,嗔道,“哎呀,別鬧了。先前你去哪里玩啦?”

  家翁一巴掌摑開有樂,眉飛色舞地告訴我:“終于會騎鴕鳥了。”

  黑須先生悄移而近,伸手正要揪他,卻又忍不住問道:“你公公怎么會看上去顯得比你似還年小?”

  “你懂什么?”虎頭虎腦的小子掩著嘴笑道,“這叫駐顏有術。其實我跟倫伯一樣,永遠二十五歲,并且看上去更嫩,因為我十來歲就出道,而我們那些家譜從來不靠譜。你以為宗麟那廝今年實際多少歲數?總而言之,我也不清楚。旁人走開,別妨礙我跟媳婦兒說話。差點兒忘了告訴你,猜猜我在海邊遇到誰了?”

  我眨著眼猜:“雞窩頭?”

  “聰明!”虎頭虎腦的小子咧開嘴笑,“真不愧是我的好媳婦。你猜怎么著?那個雞窩頭家伙從海邊爬上來,整顆頭型全變得走樣了,不再呈現雞窩的形態(tài),而是蔫巴。就像一籃枯萎的蔥,總之很難看。然后我就拉著他一起騎鴕鳥,用最快的速度來回跑,海邊風大,吹干他頭發(fā)之后,發(fā)型又變成了歪去旁邊的一坨兒,其狀仿佛毛刷……”

  我抬掌做個刷東西的手勢,問道:“是不是這樣子?”

  虎頭虎腦的小子摘掉巾帽,伸手擺弄黑須先生的毛發(fā),示范給我看其形態(tài),笑道:“應該是這樣?!?p>  黑須先生不顧發(fā)型弄亂,揮掌便打,忿然道:“先前你偷我的鳥,這筆帳怎么算?”虎頭小子抱起我便跑,避離掌風掃蕩,蹦過泥坑,笑道:“你那只鳥已然跑掉。我在海邊忙不過來,就放飛它了。后來我玩得開心,就想跟鴕鳥一起跳進海里游泳,但它不肯去游水,就甩掉我自己跑了。我在后面追著追著,來到了這里。路上看見有個罩著簡陋便桶的家伙……”

  有樂他們連忙跟過來探問:“那個家伙呢?還以為他已然走掉,再也不管我們了呢……”

  “他去廢墟那邊了,”虎頭虎腦的小子抱著我蹦來蹦去,不覺往泥洼盡頭迷霧深縈之處越跳越遠,笑道,“大概是那個方向,天上似有碩大無比之物曳劃而過,然后他就不見了。隨后似有好些人影嘈雜,一逕亂往草坡后邊蜂擁奔去。沒等我看清,隨著霧中驀有光影晃曳,那堆破衣爛衫之輩又不知跑去哪里了。咦,這里是哪兒?好像很眼熟的模樣,那邊有一條河,假如我沒猜錯的話,草叢里躲著一個小胖子?!?p>  “這片草叢嗎?”長利伸戈撩撥草叢,尋覷道,“哪有……咦,猜我發(fā)現誰?”

  “天快亮了?!弊邝胱诓菖习l(fā)怔,神情困惑的說道,“面前那條河越看越眼熟。似乎啥時候來過這一帶……”

  “這里怎么會有一條河?”晨霧蔥濛之間,信照話聲傳來。我投眸望去,看見他蹲在水邊,掬捧些水,洗拭著臉,有樂拉信雄歡然奔去他身旁,模樣嬌俏的小家伙脫鞋下河淌水玩耍,叫嚷道,“別過來,我要炸魚!”

  “不要亂炸東西,”信照忙拽她上岸,低聲說道,“那邊有好多部落人馬,似皆驃悍,雖不知什么路數,顯然不好對付。別招惹了他們。”

  “然而這是哪兒?”信孝聞著茄子愕望四周,不禁惑問,“瞅著壓根不像片刻之前我們所在的加拉塔郊野廢園。卻呈現出詩歌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北風光。”

  “不兀剌川,”河邊亂草間有個抱著小羔羊之人用奇怪的眼光悄悄打量我們一會兒,忽道?!吧宋鸾衼頍o回的地方。知道的人不多,你們這些外鄉(xiāng)客怎么找到這里的?”

  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家伙聞言一驚,朝我們叫了聲不妙,轉身便跑。忽颼聲響,有箭疾至,猝然將他射倒。蚊樣家伙忙要攙扶,胸前亦中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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