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舊日余暉
蘇聯(lián)遠(yuǎn)東楚科奇自治區(qū)下轄的一個無名小鎮(zhèn)。
這里許久前就是被遺忘之地了,但也曾繁榮過,又因為偉大的蘇聯(lián)母親的瀕死,注定又將被遺忘。
這里曾有過一只五百人的駐軍,因此,這個由修道院發(fā)展起來的小鎮(zhèn)繁榮時也曾有近三千人。只是繁榮的時光一去不返,蘇維埃政府這些年里陸陸續(xù)續(xù)撤離了大部分的紅軍士兵,一直到1990年的冬天到來前權(quán)貴跟富商們離開了這里,前往阿納德爾乘坐破冰船離開這片失去希望的遠(yuǎn)東。
所以,作為小鎮(zhèn)里僅剩的一家酒館,這里的生意非常熱鬧,但不包括暴風(fēng)雪席卷而來白日。
酒保精心擦拭著木杯,身上的白馬甲黑背心干凈整潔,酒吧里的溫度像是溫暖的夏天。金發(fā)的小侍女穿著黑白色的裙裝趴在吧臺上,用炭筆在白紙上寫寫畫畫,時不時的還咬咬筆頭,陷入思索。在這個注定沒有生意的白天,一切都顯得很枯燥。
不過,意外總會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生,讓人沒有預(yù)料也沒有防備。不過,人生、時代也都因為擁有這些意外才會顯得有趣吧?
暴風(fēng)雪在街道上暴躁的肆虐,酒吧的木門卻被推開了,寒風(fēng)與雪花也跟隨著來者一同涌入這家溫暖的酒館,穿著薄衣的小侍女和酒保都不自覺的因這意外而來的寒風(fēng)打了個寒顫,不約而同的抬起頭看著這位剛把門關(guān)上的不速之客。
來的應(yīng)該是個男人,他外套著一身漆黑的皮質(zhì)風(fēng)衣,里面穿著一身華貴但稍顯怪異的晨禮服(Morning Coat),白色的襯衣搭配著黑色的領(lǐng)結(jié),雙手套著黑色皮手套上一只手杵著文明棍一只手拿著剛摘下的高筒禮帽,一頭銀發(fā)傾瀉而下,披在肩頭和雪花交融在一起,紫色的眼睛上掛著一副單片眼鏡,略顯中性的面龐在蒼白的皮膚的映襯下有些妖異,殷紅的嘴唇像是一個剛吮吸完工人血汗的吸血鬼。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古典歌劇里鉆出來的夏洛克(莎士比亞著《威尼斯商人》),一副剝削階級資本家的扮相,讓這個看起來很俊美的人顯得有些丑惡。
只見他用那雙紫色的眼睛略帶好奇的審視著這間酒吧,一邊看著酒吧樓頂掛著的通電水晶燈,一邊又看著墻壁上掛著的小彩燈和蠟燭,不明所以的點點頭。然后走向靠近廚房的吧臺,對擦拭杯子的酒保說到:“一杯最烈的酒?!奔冋哪箍瓶谝簦瑤е┢婀值那徽{(diào),讓那張明明很年輕的臉上則莫名的浮現(xiàn)著一股腐朽的意味。
但酒保沒有動,只是默默的伸出手,等著看這位奇怪的客人付出怎樣的代價來換取這杯“最烈的酒”。
畢竟,在這個將要迎來歷史變革的時段,蘇維埃政府的盧布已經(jīng)變成了和草紙差不多的東西,發(fā)行的新盧布又會不會像之前一樣變成毫無作用的草紙,人們并不清楚,但對于蘇聯(lián)政府的公信力,人們并不抱有太大希望。
而高度酒作為硬通貨,所代表的價值不言而喻。
不速之客很僵硬扯了扯嘴角,有些沒有想到自己醒來以后的世界竟然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一個看起來像個自由民的二等公民就敢質(zhì)疑貴族的支付能力了?心里想著不跟這自由民一般見識,伸出手把路上就用指甲分割成小塊的金塊隨意的扔到酒保伸出的手里。
金塊入手的冰涼和沉重,還有那清晰可見的花紋和看不清楚的俄文字母,讓酒保挑了挑眉,掂了掂分量,語氣中悄然帶上了一分恭敬:“可以換一瓶紅牌伏特加,請問需要調(diào)制嗎?尊貴的先生?!?p> 至少不是個完全無藥可救自尊自傲的自由民,這讓他的心里稍微舒坦了一點,于是點點頭說到:“用你最好的手藝?!?p> 說完就轉(zhuǎn)身向著壁爐邊的酒桌走去,看著燃燒旺盛的火焰,飄飛的火星,感受著這久違的溫度,他感覺似乎有些凍上的心也開始逐漸融化??恐换鹂镜寐詭?zé)岬哪举|(zhì)靠背,他再次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家酒館,初步的印象就是,一家同時招待自由民和貴族的酒館。因為只有沒輕沒重的自由民才會用木杯喝酒,而酒館內(nèi)不知藏在哪的放聲器又讓酒館里洋溢著熱情的音樂,甚至......這些英語歌曲讓他想到了海對岸的美國。只是沒想到這個時代的音樂家都是這么情緒崩裂的嗎?
酒館的墻壁上掛著兩面紅色的旗幟,金色的鐮刀和鋤頭交織,之后是一些描繪著巨大機器的報紙剪頁,看著那些光是在這黑白相片中就能感覺到震撼的精密齒輪,和那滾滾而來的蒸汽電力結(jié)合著的異樣氤氳,那精密集中的巨大自動化機器,吞噬一切的鋼鐵浪潮,突破天際的飛行器和環(huán)繞地球空間站,尤其是那張彩色的被藍(lán)色的海洋包裹巨大球體圖片。讓這位仿佛劃過時間的間隙,來到這個時代的客人都感覺到一絲絲震撼。
只是有些遺憾,好像沒有看到沙皇的畫像?
就在他思索著這個世界究竟在沉睡時發(fā)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時,酒保粗暴的砸了一下吧臺,驚的趴在吧臺上寫字的小侍女趕緊站起來,拿過一個盤子端著他的酒,夾著一本書向他走來,稚嫩的臉頰上帶著驚慌失措的神情,有些青澀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些靚麗的風(fēng)采,尚且稚嫩但已經(jīng)很漂亮的臉上那本該同樣引人注目的眼睛卻微微瞇著,讓人只得在偶然的一瞟中,窺見她眼中的藍(lán)色海洋。
這位留著金色小短發(fā)的小侍女好像很害怕他,她低著頭站在桌子面前,眼睛不敢看這位滿身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復(fù)古氣息的客人,顫顫巍巍的把玻璃酒杯和皮革封面的菜單放到桌子上,然后怯懦的兩手抓著她的黑色裙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
而一旁的客人看著她這畏畏縮縮又有些可愛的樣子,發(fā)出某種意味不明的笑聲,這讓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像個可憐的小鴕鳥。
那客人拿起透明的玻璃酒杯端詳著,看著被子里的一大塊圓形冰球,色澤呈褐色的酒使這塊冰球漂浮在杯中,僅僅露出一絲。
這讓他想到北冰洋上的冰島,在海平面下時刻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過總感覺還少了些什么?一份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直覺,讓客人抬起頭向酒保投去一個有些疑惑的眼神。
對方也接收到了他的質(zhì)疑,然后就是粗暴的一拳砸在吧臺上,嚇得這個站在一邊的小侍女打了個哆嗦,才如夢初醒般,掏出一個做工貌似挺精致的汽油噴火器,向酒杯噴出一道狹長的火焰,同時點燃了客人手里拿著的酒杯和客人的手。
???
看著火焰在自己手上燃燒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低溫的淡藍(lán)色火焰點燃了酒杯外層,也讓酒杯里燃起大火,火焰吞沒冰山,整個玻璃酒杯都在火焰中覆蓋著,火焰在杯中起舞。
也沒去在意這通過他修長的手指向著他的手上攀附而來的火焰,只是點點頭,感覺這真是有意義的一杯酒,向著西南方向遙空一比,隨后將酒與火焰一飲而盡。冰山染著火焰交融在口腔里,堅利的牙齒咬碎了直徑十厘米左右的冰球,火焰也隨之熄滅,但那裹挾著碎冰的褐色液體,才是隨后最為熾熱的火焰,融入口腔里,升華在舌尖和胃里。
仿佛火焰撕咬著從舌尖到胃囊的器官,那感覺,像是沙皇鋼爐里傾倒而出的鐵水灌入嘴里。明明那么冰冷的液體,卻能散發(fā)出這么熾熱的火焰嗎?
酒??粗置_,又把事情弄的很僵硬的小侍女,以及把熾火伏特加一飲而盡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嘴巴能張那么大的真男人。
心里不得不感嘆,能頂著暴風(fēng)雪來找酒喝的人,果然沒一個簡單的。
略微僵硬的臉上,強行浮現(xiàn)出平靜的表情,面對著唯一的客人投過來的目光,表演出一個肯定的表情。那客人也點點頭,目光投在羊皮封面的菜單上,看著那鮮艷仿真的圖案,以及后面那一個個顯眼的價位。
第一次,讓人感覺到,事情并不簡單。
強行平靜一下對于一塊羊排2000盧布的驚訝,畢竟,除了錢,他現(xiàn)在可以說是,什么都沒有了,哪怕在他的記憶里2000盧布已經(jīng)可以買下一座圣彼得堡郊外的莊園和很多農(nóng)奴也一樣。直接停止了瀏覽,將一塊彼得一世時期發(fā)行的金錠整個扔給旁邊的小侍女。嗯,2000盧布一塊羊排的餐館,一整塊金錠當(dāng)小費也沒什么問題,沒想到俄國這樣的鄉(xiāng)下地方也會像巴黎一樣會要小費了呢。
但為什么?我還沒說要點什么你就走了呢?
帶著疑惑,這位貴族客人看著酒保投過來的有些獻(xiàn)媚的笑容,只得皺了皺眉頭,默默等待這家奇怪的酒館為自己的午餐。
之后的時間里,一切又回到原點,仿佛他沒有來過一樣,小侍女在挨了調(diào)酒師一頓訓(xùn)斥之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了一會,看著酒保走進(jìn)吧臺后面的廚房后,又趴在吧臺上用碳素筆繼續(xù)寫著什么。
酒保走到后廚為那位出手闊綽的客人準(zhǔn)備一頓豐盛的晚宴。而那邊的客人摩挲著手上的文明杖,瞳孔渙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極夜剛剛結(jié)束,但夜幕仍舊會降臨在這片土地上,甚至可以說,一天里大部分時間還都屬于夜晚,畢竟在這靠近北極圈的世界里,漫長的白天和漫長的黑夜一樣常見。
不過快了,很快這里也會迎來漫長的白天,那是便是太陽越過北回歸線帶來的恩賜。
在太陽完全消失前,酒保就帶著小侍女為客人端來了豐盛的晚餐,無論是大塊大塊涂抹了蜂蜜的烤肉,還是這片凍原上幾乎不可見的蔬菜沙拉還有味道非常鮮美的豌豆羔羊湯和燉爛的土豆泥里藏著的大塊牛肉。而烤的雙面焦黃的大列巴被切成一片一片的,莫斯科紅腸被黃油煎過,香濃的奶酪融化在紅腸與列巴片上,沒人會懷疑這會是一餐豐盛的晚餐。聯(lián)想到那手指長度手掌寬度的金錠和菜單上2000盧布一塊的羊排之間不成比例的兌換關(guān)系,看來是時代真的變了。
而隨著暴風(fēng)雪的停歇和夜幕的降臨,整個小鎮(zhèn)都仿佛活了過來,不像白天來時穿行在暴風(fēng)雪席卷而過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的樣子。似乎現(xiàn)在是下班的時候,客人透過窗邊的玻璃,看著穿著工裝的工人們成群結(jié)隊的路過,有的還騎著自行車在人群中左歪右拐的扭出一條路,向著小鎮(zhèn)邊緣那些有點破敗的不自然的房子而去。
客人的長風(fēng)衣早就在壁爐邊的衣帽架上烘烤著,而酒保又端上了一杯新花樣的餐酒,一切都妥妥帖帖且體面。
“中午那杯酒,是哪個家族的新產(chǎn)品?”客人看著在金錠的調(diào)教下變得更加有禮貌了的酒保,淡淡的問到。
“那是,偉大的蘇維埃的工業(yè)之血。紅牌伏特加。我尊敬的先生?!闭{(diào)酒師向那位客人行了個在沙俄時代自由民向貴族的撫胸禮,便離開了。
“蘇維埃?”客人有些若有所思的回味著這個陌生的俄文詞語,有些像是外來詞。
轉(zhuǎn)眼就看見站在吧臺邊上的小侍女則偷偷的瞟著擺在木質(zhì)餐桌上的豐盛晚餐,那雙半瞇著的蔚藍(lán)色眼睛里,仿佛藏著那片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海。
朝著小侍女招了招手,看著她猶猶豫豫的踱著腳步挪到餐桌前,客人笑了笑問到:“你在看什么?”
話音剛落,小侍女的臉?biāo)查g紅了起來,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
“對....對不起....我....”
仿佛還想說什么,但那位客人也只是笑笑,他早就看到了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在偷偷咽唾沫的樣子,沒有說出來,只是指了指對面的座位,說到:“坐下來陪我共享這豐盛的晚餐怎么樣?”
“啊....?”
小侍女有些不知所措的回頭看著酒保,又看著那位出手闊綽的客人。
仿佛是想看見客人臉上流露著戲謔的表情,然后就像她的小腦袋瓜里想的那樣,這位客人無情的侮辱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后,她只能落荒而逃的樣子。
但沒有,這位客人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沒在看她。
而那位總是一副兇狠表情的酒保卻在這位客人面前顯得十分溫和,他代替小侍女向客人說到:“喀秋莎當(dāng)然可以與您共享晚餐,這是她的榮幸,您已經(jīng)付清了一切?!?p>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叫做喀秋莎的小侍女才有些僵硬的坐在餐桌對面,低著頭不敢看向那位客人,齊耳的金色短發(fā)垂下,把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藏住一半,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叫喀秋莎?不錯的名字。你剛才在寫什么?”客人伸出修長的手指,握著餐刀,輕快如飛的切下一塊烤得金黃的羊肉,送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著,緩緩咽下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問到。
“歷....歷史作業(yè),契科...夫老...師布置的....作....作業(yè)?!笨η锷椭^,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到。
“哦?歷史?那很好。來吃一點,我問你一些問題,當(dāng)作這頓晚餐的酬勞怎那樣?”客人聽著喀秋莎的回答,點點頭,露出一個贊許的微笑。
雖然聽著這樣說,但喀秋莎還是不敢動,膽小且怯懦的她,也只敢低著頭,發(fā)出更加細(xì)微的聲音?!班?....尊敬的先生.”
客人看著她窘迫的樣子,拿起餐刀在蜂蜜烤肉上切下一塊分量頗大的烤肉,放到一旁的餐盤里,抵到她的面前。
示意她可以不用緊張,然后想了想問到:“現(xiàn)在是俄歷哪一年了?現(xiàn)在統(tǒng)治俄國的皇帝是哪一位,是否還是羅曼諾夫家族的后裔?”
......這該如何回答呢?喀秋莎有些不知所措,這種明顯帶著有常識性錯誤的內(nèi)容的問題該怎么委婉而又不傷及客人的臉面,來回答呢?難道這位客人是西伯利亞傳說里的大毛熊變得?可大毛熊怎么可能穿著這么漂亮的禮服呢......最后各種思索中,只能自暴自棄的把從契科夫老師那學(xué)到的知識緩緩說出。
“已經(jīng)...沒有...俄國...了,現(xiàn)在統(tǒng)治這個國家的是.....蘇維埃...政府,總統(tǒng)是戈爾巴喬夫。現(xiàn)在是....公歷1990年。”酒保最拿手的蜂蜜烤肉仿佛給了喀秋莎勇氣,聲音仍舊巍顫顫的,但卻帶著某種柔軟,講述著這個國家的命運時,更添某種宿命般的嘲弄。
......
這位客人沉默了許久,等到喀秋莎抬起頭來,看著桌子對面的客人,那雙紫色的眼睛里仿佛在倒映著無數(shù)時光。他的那溫和而優(yōu)雅的笑容也不見了,只有一片肅穆,又過了許久,他才語調(diào)有些沙啞,仿佛在壓抑著些什么都問到:“那,尼古拉二世,我那位敏感又脆弱的沙皇陛下呢?”
“他......在1917年的2月革命成功后退位,在1918年6月,他和他的家人都被蘇聯(lián)紅軍槍殺了。”
“原來...是這樣嗎?”
“蘇維埃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是起義者嗎?”
“嗯?!?p> 原來這所謂的第三羅馬也早已淪陷了嗎?沒有亡于他國之手,而是被農(nóng)奴和自由民們推翻嗎?真是...奇妙。
曾以為與日本人的戰(zhàn)爭失敗后,俄國的日子會很難過,但總歸會有恢復(fù)的一天,沒想到一切都已經(jīng)在沉睡的時光里悄悄質(zhì)變。
客人又沉默了許久,在喀秋莎小口小口的快要吃完餐盤里的美味烤肉時,才抬起頭,盯著喀秋莎的眼睛,有些激動的問到:“那奧斯曼土耳其呢?有沒有滅國?君士坦丁堡的主人是誰?是希臘人嗎?”
“奧斯曼土耳其不存在了,現(xiàn)在是土耳其共和國。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爾,還是土耳其共和國的城市......希臘現(xiàn)在是共和國?!?p> 這樣嗎?故土仍舊沒能收復(fù),故國卻已經(jīng)灰飛煙滅,這一次的沉睡,真是......
怪不得世界都已經(jīng)不同了。
“滋滋滋“的聲音有些刺耳,這讓習(xí)慣了突然的安靜讓喀秋莎抬起頭,努力的瞇著眼睛,讓模糊的世界清晰些,看著這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只見他年輕的面容上這一刻仿佛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兩行清淚從那雙紫色的眼眸中滴落,劃過他蒼白的臉頰,滴落在青石鋪就的地板上,滋滋的呻吟響起,仿佛強酸腐蝕過一樣,青石板上一片斑駁。
“先生......”
“叫我的名字,雅爾塔斯就好?!?p> 喀秋莎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從悲傷的漩渦里把自己撈出來,狼狽的樣子還留在他的臉頰,在那張俊美得像一位女士般的面容上。
“感謝你,喀秋莎小姐,很感謝你給了我這么多答案,這頓晚餐不足以報答。如果有什么需要,盡可以給我說,如果我能做到的話?!笨焖俚奶统鍪峙敛亮瞬聊?,那個把自己叫做雅爾塔斯的男人向喀秋莎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在喀秋莎還來不及手足無措的回應(yīng)這份感謝前,提起手杖,喀秋莎則踮著腳幫助他穿好大衣。而他緩緩的戴上禮帽,擺弄了一下掛在鼻子上的單片眼睛,向著門口走去,走之前向酒保指了指喀秋莎,示意等著那位年紀(jì)尚小的侍女吃飽后再收拾,而酒保自然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
喀秋莎看著那個男人走到門口,酒保恭敬的為他拉開門,而他也自然的丟出一小塊金錠在調(diào)酒師手里。
突然間冒出的勇氣,不可思議的仿佛有某種未可名狀的羈絆牽扯著她,讓喀秋莎壯著膽子大聲說到:“雅爾塔斯先生,您以后......還會來嗎?”
話剛落,喀秋莎就捂著嘴巴,有些不敢置信的,自己怎么會開口問出這種問題
男人回過頭,銀色的長發(fā)整齊的拂到身后,紫色的眸子里流露著溫柔,仿佛上一刻的悲傷從未有過。
“如果你希望的話,到夏天結(jié)束前,我都會來的。”說完便回過頭去,涌入雪夜。
喀秋莎看著那個背影,與兒時記憶里父親的樣子在某種意義上重疊了,這讓她那顆怯懦的心臟不自覺的加快了幾分跳動。她喜歡著他的樣子。
當(dāng)喀秋莎還沉迷在男人離去時的背影里時,酒保已經(jīng)掂著金塊走到了吧臺后面,看著喀秋莎的樣子又惡狠狠的砸了一下吧臺。“看在那位慷慨的先生的份上,趕快吃,吃完收拾收拾干凈,一會那些當(dāng)兵的就要來了?!?p> 看著喀秋莎又變成那副怯懦的樣子,低著頭默默的切著肉大口大口的吃著的樣子,酒保心里想著:“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地方哪來這么個土大款,出手就是金錠,而且這上面的花紋......得跟上面匯報一下。不過,得等到那些臭當(dāng)兵的走了以后?!毕氲侥切┯指F又粗魯?shù)募t軍士兵,酒保的心情很顯然一下子就沒有那么好了,把給那些臭當(dāng)兵看的黑板菜單拿出來,每樣酒菜多加了5盧布的價格后,心情才稍顯平復(fù)。
不一會,那些披著大衣精心打扮過,濃妝艷抹的女郎們推門而入,她們脫下大衣掛在門邊,只剩下穿著火辣的少許衣物包裹著她們常年從事勞動而顯得非常健康的軀體。
雅爾塔斯緩緩的走在小鎮(zhèn)邊的海岸線上,這里距離最近的城市是兩百公里外的尤利廷,一座由被放逐的人興建起來的城市,至少在雅爾塔斯沉睡前,那里都只是個只有一所修道院和幾個礦坑的破爛地方。而日俄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更是讓沙皇的權(quán)威更一步的削弱,對于遠(yuǎn)東地區(qū)的控制力則大幅下降,比起那些可以在被蓋住全身的大雪里一趴就是兩三天或者永遠(yuǎn)都東亞小矮子,俄國軍隊顯然不再是曾經(jīng)征服克里米亞時的驍勇之軍。一場以落后的武器戰(zhàn)勝了自稱驍勇世界第一的俄國的東亞小國,就這樣,踩著孱弱的清帝國和虛弱的俄國,走上他們的輝煌,真像個笑話。
回憶里那個連睡夢都恨不得睜開一只眼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他那脆弱又敏感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只有殺人才可以緩解的恐懼癥。這就是第三羅馬給雅爾塔斯留下的籌碼。一場從開始前就被注定好必敗無疑的戰(zhàn)爭,而他即使自己走上戰(zhàn)場,也不過落得一個重傷沉睡的結(jié)果罷了。也許這也是命運吧,從丟掉羅馬城,看著年幼的羅慕路斯皇帝被蠻族廢黜,看著羅馬城無數(shù)次的在大火和凡人的瘋狂中被毀滅。再看著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帝國的守護(hù)天使死在基督徒的劍下,再到異教徒攻陷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死在戰(zhàn)火中。以及,尼古拉二世一家死在紅軍槍下。千年的沉浮最終得到的仍舊是一片廢墟,而這個在俄羅斯帝國的遺跡中建立的新國家,曾經(jīng)也算得上偉大,但毫無疑問,要不了太久的時間,偉大的蘇維埃也將走進(jìn)她的末路,而之后的一切又將何去何從?
一切都在他的夢里完成了交替,他甚至沒有反抗的機會。
他甚至未能忍住在凡人面前滴落的淚水。
在他面前的這片海,連接著亞洲與美洲,是最近的路途,也是最荒涼的海域,非常適合一個自我放逐的人,在這里迎接死亡。
也只有在這片寂靜又荒涼的海域里,他才可以回復(fù)自己本來的樣貌,無拘無束的在這片凍洋里宣泄自己的悲痛和憤慨,這一刻,人性的光亮從祂的紫色的眼眸中褪去,瘋狂充斥著這片注定被褻瀆的凍原,來至北方的風(fēng)也洋溢著不潔的氣息。
畸形的雙翼從祂背后展出,雅爾塔斯的身軀膨脹起來,祂的血肉在此刻扭曲起來,肌肉盤絞成麻花狀附在布滿尖刺的骨骼上,胸口巨大的孔洞中,半個殘破的心臟在緩緩跳動,而那顆殘破的心臟里睜開一只眼中之眼,惡意的掃視著這個世界。祂的雙翼腐敗又畸形,一邊仿佛惡性腫瘤結(jié)成的血肉扭曲著耷拉在地上,而這一個個肉瘤里睜開了同樣數(shù)量是眼睛,另一邊的翅膀腐敗的只剩下爛肉與骨骼,骨骼上布滿被啃咬的口,卻向著天空綻開,緩緩扇動,將祂的軀體帶離大地。祂的雙腿消失了,化而成為連著突出體外的脊椎骨結(jié)成一條拖地的尾巴,在脊柱突出上半身的地方最為纖細(xì),白骨的脊柱暴露在外,而隨之往下便又是扭曲的血肉,直到尾部張開一張無牙的巨大之嘴,仿佛可以吞噬一切,而仔細(xì)觀察后,可以看見那張巨大的嘴并不是單獨存在的,布滿各種生物牙齒的小嘴長在其中的肉壁上,等待著可憐的獵物步入大食者的陷阱。
祂銀色的頭發(fā)化成乳白色菌絲般的細(xì)線覆蓋在前面是一顆巨大的,擁有地獄階梯般的眼中之眼的眼球。而腦后則只剩下一個人類肚臍般的巨大孔洞,血肉無序的向著前額扭曲交織著。祂的雙臂仿佛兩條通滿蒸汽的血肉管道,獠牙的巨口長在本該是手掌的地方,一塊塊扭曲的血肉被白色蠕蟲鉆出的許多不規(guī)則孔洞,發(fā)青的舌頭從中伸出,耷拉在雙臂上,白色蠕蟲在其中蠕動著于血肉中鉆探著,時而噴出顏色不同的霧氣。而祂的身軀上則有著殘破的金色光圈,金色的紋路覆蓋在祂黑色的血肉上,紋路內(nèi)的血肉都是堅實的肌肉,而金色的紋路外則布滿了腐敗和充血的膿包,無數(shù)復(fù)眼在其中睜開,無論是流膿的傷口里,還是充血的孔洞里,這些瞳孔里都充滿各種不同積液的復(fù)眼都混亂的掃視著。而那殘破的,只剩下小段的金色紋路則被祂胸膛上的打洞截斷,太陽的紋路殘缺遍布,只能從中窺視絲絲往日的徽記。
這就是曾經(jīng)被凡人們膜拜著的,神明的真實樣子。
黑色的腐蝕性液體從祂身上滴落,凍土層也被腐蝕的滋滋作響,祂揚起布滿鱗片的脖頸,把扭曲的頭顱刨甩在空中,隨后越入深海。
祂在黑暗的海水里快速游動著,一路撞擊著遠(yuǎn)古的冰山,吞噬著黑暗深海中稀有的生命,最后鉆入海底火山溶洞,把扭曲的身體浸泡在高溫的巖漿里,血肉被高溫融化,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著,金屬與寶石融入扭曲的血肉里,為那滿是倒刺的骨骼見點綴上些許亮光。祂發(fā)出痛苦的嘶鳴,那像野獸般,又帶著某種扭曲的神圣感,逸散的血肉躲過巖漿,與深海中的一切發(fā)生反應(yīng),泥沙、卡殼、金屬...覆蓋上血肉成長為祂的子嗣,而深海里的生命則在這墮落的圣典中變成祂的眷族,在這片被火光點亮的海洋里,墮落的繁衍在祂的哀嚎里開始。
Aina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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