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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傳

第七章 風(fēng)云聚 1

無衣傳 倚梧棲杉 10363 2021-05-22 00:02:10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唐陳陶

  萬歷二十年臘月二十八,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下了整整一天后終于停了下來,天空宛如深藍色的天幕,與蒼茫一片的大地渾然一體,遠處山巒如玉帶般蜿蜒起伏,一棵棵蒼勁的松樹此刻仿佛幻化成一柄柄冰刀雪劍,欲刺破那罩在頭頂?shù)倪b遠的天幕,靜謐中卻讓人感受到一種雄渾壯麗之美。

  銀裝素裹,大美無言!

  處于鴨綠江畔河谷內(nèi)的一處遼東軍衛(wèi)所前,此刻卻是另一番熱鬧景象:明日是入朝明軍集結(jié)的最后時限,因此三萬余明軍士兵在空曠的雪野里搭建了數(shù)以千計的蒙古包式樣的軍帳,這種軍帳使用特制的木架做成“哈那”,外面包裹三層厚厚的羊毛氈以抵御凜冽的寒風(fēng),內(nèi)部寬敞,

  軍帳上方呈圓形尖頂,并留有“陶腦”,意即天窗,具有良好的通風(fēng)功能。

  這樣一來,每座軍帳內(nèi)便可點燃一堆篝火,既可炙烤又可取暖,不禁讓初到遼東的士兵們感到新奇和溫暖。而一座座營帳之間的空地上則更加熱鬧,士兵們成群結(jié)隊地忙碌著,有從附近的山上砍伐一棵棵粗大的松樹運下山,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的;有帶著弓弩,火銃從長白山麓的山林里打來許多野物的,諸如野豬、狍子、獾子、野兔、山雞、飛龍等;有遼東土生土長的士兵對周遭環(huán)境熟悉無比,還在山背坡的水塘中鑿開冰封找到長白山的一種特產(chǎn)哈士蟆的,無不歡欣雀躍;還有的士兵用火藥直接在冰封的鴨綠江上炸出一個冰窟,剎那間江底的魚群都躍出江面,早已守候在旁的士兵們紛紛抓捕,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與李如松為了安排各路大軍今日集結(jié)而特意提前安排一隊遼東鐵騎進入深山所獲的獵物相比,這些實在可以算是平常得緊了,原來這隊遼東鐵騎按照李如松的吩咐竟在山林中用三眼火銃獵獲了一只六百余斤的白額猛虎,合力運下山來后,此時已將虎肉分割下來交伙房處理,只剩一張虎皮放在營地中央,引得許多士兵紛紛上前看熱鬧,因為大多都是生平第一次看見老虎,因此大家都倍感新奇。

  大家便開始有的忙著將篝火燒旺,有的忙著將獵物洗剝干凈放在篝火上燒烤,有的將鮮魚倒進盛有剛剛消融的雪水的大鍋中,開始燉魚。

  與各色野味和鮮魚相比,傍晚時分剛剛趕到的五千川軍卻顯得更為搶手,早來的各路士兵以各自的營帳篝火上燒烤的野味為誘餌,連哄帶騙地往自己營帳里拉拽川兵,到最后竟變成了哄搶,以至于最后軍中傳令下來,每個軍帳內(nèi)只許有一名川軍,這搶人的鬧劇才戛然而止。

  川兵之所以如此搶手,是因為他們剛剛到達集結(jié)的駐地,各路軍隊中的老兵油子都敏銳的發(fā)現(xiàn),這些川軍士兵每人背后都背了一個酒壇子,頓時如餓狼見了羔羊一般。若不是礙于嚴(yán)厲的軍紀(jì)恐怕馬上就會一擁而上地沖上去搶人了,苦苦挨了許久直到這會兒馬上就要開飯了還如何忍耐得住,所以才一擁而上的搶人搶酒。甚至一些老酒蟲剛剛把酒壇拿到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開喝了起來,一時間松木燃燒后散發(fā)的松油的清香與烤肉、燉魚的鮮香,再加上一壇壇瀘州大曲的酒香混在一起彌漫在空

  氣中,實在讓人熏然陶醉。

  這五千壇美酒自然是舒承宗在聽聞朝廷兵部命劉綎親率五千川軍赴朝抗倭的消息后,以瀘州酒坊“大瓦片”的身份召集瀘州所有酒坊,募集了當(dāng)年上好的藏酒后趕在劉綎帶隊出發(fā)前親自將這批瀘州佳釀運至成都總兵府,以慰軍勞。

  川軍北上射倭狼,瀘州佳釀勞軍忙!

  隨美酒一起交由劉綎帶去遼東的還有舒承宗和青藤、俞二兩位先生給窖生的親筆信和三個老人對窖生的拳拳思念之情。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離家數(shù)月,窖生畢竟年少,對兩位師父及父母的思念之情日漸加深。然而此刻窖生正守衛(wèi)在設(shè)在遼東軍衛(wèi)所的中軍大帳內(nèi),雖然懷揣著爹和兩位師父的親筆信,但礙于軍務(wù)在身卻不得馬上翻看,聽著帳外的喧鬧歡笑聲陣陣傳來,遠望著掛在天際的一彎殘月,胸臆間的一股思鄉(xiāng)之情竟愈加濃烈,不禁心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此時李寧雙手各拿了一碗酒和一塊烤好的鹿腿肉,偷偷地拉開營帳門,悄悄地遞給窖生低聲道:“小四川,先吃點喝點,暖暖身子?!?p>  窖生一把接過了那碗酒抬頭一飲而盡,然后抹了抹嘴又接過鹿腿撕咬下一大塊肉在嘴里嚼著,微笑著向李寧表示謝意,李寧小聲贊道:“你小子行!大口酒喝著,大塊肉吃著,外面有個叫何大奎的川軍參將找你,我把他拉到我的帳篷里了,一會兒等你喝酒?!?p>  窖生會意地沖李寧擠了一下眼睛,李寧轉(zhuǎn)身離開,窖生回頭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淚痕。

  窖生飛快地將口中的鹿腿肉幾口吞咽下去后,繼續(xù)在中軍大帳中守衛(wèi),此刻他心中惦念劉綎,因此偷偷地觀察著中軍大帳的情形。

  與外面的喧囂熱鬧相比,此刻中軍大帳內(nèi)的氛圍卻是迥異。劉綎進到中軍大帳后,見在中軍大帳正中有兩個主位,其中左側(cè)主位上端坐著一個年近六旬的老者,身材瘦小,面色姜黃,留著一副稀疏

  的山羊胡,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眼角下垂,不禁讓人有些望而生厭。

  劉綎猜想此人應(yīng)該就是兵部右侍郎、備倭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坐在宋應(yīng)昌右側(cè)身上穿著一身便服的便是提督備倭討逆總兵官李如松。而在宋應(yīng)昌左側(cè)并排坐著三員武將,李如松右側(cè)則分別坐著兩員武將,卻一時想不到都是何人。

  劉綎來不及多想上前行禮道:“屬下成都總兵府副總兵劉綎拜見經(jīng)略宋大人,拜見提督李大人,拜見各位大人。”

  宋應(yīng)昌點頭還禮道:“劉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請坐。”說罷指了指李如松右側(cè)的空座。

  劉綎還禮道:“謝宋經(jīng)略?!闭f罷來到空座前還未等落座,就聽李如松突然低聲喝道:“劉綎,為何到的如此晚?”

  劉綎趕緊起身還未來得及說話,李如柏搶先說道:“報提督大人,劉綎兄所率五千川軍弟兄每人除了武器給養(yǎng)外都背了一大壇酒,因此沿途耽誤了些許工夫?!?p>  李如松聽了眉頭稍稍舒展,不再說話。

  李如柏見狀將在座諸位將官一一給劉綎引薦,劉綎也與中軍指揮官楊元、右軍指揮官張世爵以及寧夏總兵麻貴等一一相互見禮,眾人才重新落座。

  劉綎見帳內(nèi)武將全部身披甲胄戎服,唯獨李如松穿了一身便裝與宋應(yīng)昌并肩坐在主位上,不禁心中納悶。要知道李如松身為提督備倭討逆總兵官只是此次抗倭的軍事主官,而宋應(yīng)昌身為備倭經(jīng)略,才是全權(quán)代表朝廷行此次抗倭之總責(zé)的首腦,因此按朝廷規(guī)制武將晉見經(jīng)略必須身著甲胄,李如松如何會犯此錯誤?而且從自己進到中軍大帳開始,便只聽見李如松一直在對其余幾位軍事主官高聲地罵罵咧咧,而奇怪的是宋應(yīng)昌始終端坐在主位沉默不語,而那幾個被罵的更是臊眉耷眼的不發(fā)一言,特別是坐在自己對面那位年齡較大的寧夏總兵麻貴,更是幾次偷偷地給自己使眼色讓自己不要搭話。

  劉綎雖然不明所以,卻也打定主意先不吱聲。

  李如松把眼前的人幾乎都罵了一遍似乎意猶未盡,又開始大罵已經(jīng)先期入朝負責(zé)與倭軍談判的游擊沈惟敬:“這個沈惟敬他娘的去了這么久,和倭寇談來談去,說得天花亂墜,可人家手底下絲毫不留情,現(xiàn)在朝鮮全境八道被人滅了七道,簡直是喪權(quán)辱國!”

  此時一直都不說話的宋應(yīng)昌輕咳了一聲說道:“李提督,請稍安勿躁。兵部派沈惟敬先期入朝與倭寇和談的初衷是因為此前寧夏叛亂尚未平定,實屬是權(quán)宜之計?!?p>  李如松聽宋應(yīng)昌如此說即使再狂傲卻也不便再說什么,只是哼了一聲繼續(xù)道:“還有祖承訓(xùn),帶了五千騎兵剛和倭寇交鋒便遭大敗,副將史儒戰(zhàn)死,五千將士幾近全軍覆滅,就他自己回來了,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這讓我們遼東邊軍的臉往哪擱?”

  坐在他身邊的李如柏見狀想打幾句圓場,于是說道:“稟提督大人,此次祖承訓(xùn)雖然初到朝鮮便遭逢慘敗,實在是因為中了敵軍的埋伏,在平壤城被近四萬倭寇所包圍……”

  李如松厲聲喝道:“如柏,你少在那和稀泥!軍隊中了敵人的埋伏,要你主將是干什么吃的,作為領(lǐng)軍之將難辭其咎!難道這么粗淺的道理還用我教你?”

  李如柏一聽,趕緊道:“提督大人教訓(xùn)的是!”

  李如松問道:“現(xiàn)在還有哪些軍隊沒有趕來集結(jié)?”

  李如柏趕緊起身答道:“稟提督大人,截至目前,除浙江兵和錦衣衛(wèi)未到,其余各路大軍均已集結(jié)完畢?!?p>  李如松皺眉道:“浙江離遼東路途雖然最遠,但今日也應(yīng)該到了,”

  李如松話音未落,大帳外忽然有傳令兵進到大帳稟報:“浙江游擊將軍率三千浙江軍剛剛趕到大帳外,求見備倭經(jīng)略宋大人、提督李大人?!?p>  帳內(nèi)眾將心中暗自納悶:“怎么浙江只派出一名游擊將軍帶隊?浙江兵本來就到的最晚,早到的這些總兵都被李如松劈頭蓋臉的一頓訓(xùn)斥,更何況是最后一個到的,看來這名游擊將軍可倒了霉了,這下可有的受嘍!“

  眾人不覺都替帳外的那個游擊將軍捏了把汗。

  果然李如松哼了一聲問道:“帶隊的游擊將軍叫什么名字?”

  傳令兵趕緊回復(fù)道:“稟提督大人,帶隊的游擊將軍叫吳惟忠?!?p>  話音剛落只見李如松身子震了一下,又問了一遍:“你說帶隊的叫什么名字?”

  傳令兵趕緊重復(fù)道:“說是叫吳惟忠?!?p>  李如松猛然從椅子上站起,對宋應(yīng)昌說道:“宋大人,各位,你們在帳內(nèi)稍等,我出去一會便回。”

  又轉(zhuǎn)頭對李如柏道:“如柏,隨我出帳相迎?!闭f罷便大踏步走出營帳李如柏和其余眾人無不大驚失色,按照朝廷規(guī)制,李如松以正二品武將出任東征提督,而游擊將軍最高授四品官職,更何況李如松一貫的囂張跋扈,現(xiàn)在竟然要以正二品提督之尊親自出帳迎接一個四品游擊將軍,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此刻見李如松都已經(jīng)出帳,眾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一起出了中軍大帳,都要親眼看看來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眾人出了中軍大帳,只見李如松大步流星地奔向等候在帳外的一個人身旁,便欲跪倒行禮,卻被那人一把拉住,李如松不便執(zhí)拗,但還是對著來人幾乎是一躬到地,眾將看得目瞪口呆。

  李如松起身后一把拉住那人往中軍大帳邊走邊對眾人說道:“各位隨我一起回帳,我再給各位介紹。”

  眾人一起回到中軍大帳,眾人才看清,李如松拉的竟是一個中等身材,面目平和且穿了一身便服的老者,看他的衣著外貌竟和尋常老農(nóng)無異,不禁更是驚奇。

  李如松堅持讓那老者坐在自己剛才所坐的主位之上,但那老者堅決不允,操著一口江浙口音說道:“萬萬不可,提督大人,豈可因私情亂了朝廷規(guī)制!”

  李如松無奈讓老者坐在李如柏的位置上,那老者卻并未落座,對李如松說道:“提督大人,下官還未曾給各位大人見禮,如何敢坐?!?p>  李如松親自將宋應(yīng)昌給吳惟忠引薦道:“吳老將軍,這位是兵部右侍郎,此次備倭經(jīng)略宋應(yīng)昌宋大人。”

  吳惟忠向宋應(yīng)昌施禮道:“屬下浙江游擊將軍吳惟忠拜見宋經(jīng)略?!?p>  李如松對宋應(yīng)昌說道:“宋大人,這位便是戚繼光大人麾下的吳惟忠吳老將軍?!?p>  宋應(yīng)昌聽了微微一怔,低頭皺眉仔細地思索了一會,才抬頭問李如松道:“李提督,你剛才出帳迎接之時我便在回想這個名字,這位老將可是昔日戚繼光戚帥麾下鴛鴦陣的領(lǐng)隊參將吳惟忠?”

  李如松贊道:“宋大人博聞強記,讓人佩服!這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鴛鴦陣領(lǐng)隊吳將軍!”

  宋應(yīng)昌趕緊起身站起,回禮道:“宋某早就久仰吳老將軍威名,不想今日有緣在此相遇,昔日老將軍與戚帥共創(chuàng)鴛鴦陣名揚天下,在東南沿海讓倭寇聞風(fēng)喪膽,臺州一戰(zhàn)更是殲滅倭寇無數(shù)。此次老將軍能出山助陣實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福,萬千將士之幸。老將軍以花甲之年不辭辛勞,一路顛簸到此,請受宋某一拜!”說罷對吳惟忠極為恭敬地深施一禮。

  大帳內(nèi)一眾人等聽了宋應(yīng)昌所言都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其貌不揚的老者竟然是在二十年前便在戚繼光麾下名揚天下的抗倭悍將吳惟忠,也難怪像李如松這等活土匪般的人物竟然也對他如此畢恭畢敬,于是紛紛上前向吳惟忠行禮,吳惟忠卻憨厚得如同一個老農(nóng)般與眾人一一還禮。

  讓楊元、麻貴、劉綎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不是在此相遇,實在難以相信這憨厚的老人竟然便是讓倭寇聞風(fēng)喪膽的驍勇悍將。

  眾人彼此見過禮后,大家重新落座,李如松恭敬地說道:“吳老將軍,我原來聽說您在山海關(guān)老龍口入海處修建長城,不在此次征召之列,心中遺憾不已,沒想到您竟然日夜兼程的趕到,實在讓如松不知該說些什么?!?p>  吳惟忠連連擺手道:“提督大人哪里話,末將年過花甲卻仍蒙當(dāng)今萬歲和朝廷的恩典,蒙各位大人不棄,此次能夠討詔出征實乃末將之幸。

  我在山海關(guān)聽聞此次倭寇數(shù)十萬大軍兵犯朝鮮,更對我大明起了覬覦之心,惟忠身無長物,唯獨和倭寇纏斗半生,因此獲悉后便從山海關(guān)返回臺州召喚舊部,隨后又折返回遼東,因此耽誤了些許時日,請各位大人見諒。此次隨我一同來的還有三千抗倭經(jīng)驗豐富、精通鴛鴦陣法的義烏兵和臺州兵,以供提督大人調(diào)遣。”

  李如松聽了趕緊站了起來道:“吳老將軍此言實在讓如松慚愧,您能趕來相助如松已感激不盡,沒想到您竟是在這短短的時日內(nèi)在遼東和東南打了一個折返,如松實在不知說些什么,就請吳老將軍受晚輩一拜?!闭f完對吳惟忠一躬到地。

  吳惟忠起身將李如松扶起說道:“還不止于此,我還給提督大人帶來了一員猛將。”

  李如松問道:“哦?不知吳老將軍說的是哪一位將軍?”

  吳惟忠憨厚一笑道:“我先賣個關(guān)子,明天你就知道了?!?p>  李如松爽快地說道:“好!”隨后站起身來,環(huán)視了一周說道:“各位將軍遠道而來,今日如松略備了些長白山中的土產(chǎn)野味,劉綎兄弟,你可是從瀘州帶了許多好酒來,正好就在這大帳內(nèi)給各位將軍接風(fēng)洗塵,今晚就痛飲他幾大碗,明日整肅人馬、開赴朝鮮、痛擊倭寇!”

  李如柏聞言傳令下去,很快便在中軍大帳中擺下了一桌長白山中的珍饈美味,眾人團團圍坐,各自碗中都倒了滿滿一大碗美酒,李如松讓宋應(yīng)昌親自領(lǐng)第一碗酒。

  宋應(yīng)昌推辭了幾次,見李如松態(tài)度堅決,便起身站了起來,面色沉靜地開口道:“時祥此次受朝廷委派,得能與各位將軍一起受命出征,共赴朝鮮抗擊倭奴,實為時祥三生之幸。

  “在座的諸位將軍都是我大明朝武力之柱石、國家之棟梁,皆乃當(dāng)世之名將。時祥受當(dāng)今萬歲重托,今日代萬歲敬諸位將軍一碗酒,此戰(zhàn)誓滅倭寇,更要憑此戰(zhàn)之威于百年內(nèi)斷絕倭寇覬覦我大明的狼子野心!然而此次出征朝鮮,倭寇來勢洶洶且人數(shù)為我軍人數(shù)的數(shù)倍,前路征途兇險,甚或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因此時祥自接到當(dāng)今圣上詔命之時,便誓與諸位同生死、共進退。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時祥先干為敬!”說罷一仰頭將一大碗酒一飲而盡。

  眾將聽了宋應(yīng)昌真情流露的一席話不禁都熱血沸騰,起身異口同聲地說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干!”說罷眾人都把碗中美酒一飲而盡。

  李如松等一干武將見宋應(yīng)昌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書生模樣,喝起酒來竟然如此豪氣云天,都不免心生好感,彼此也都不自覺地逐漸放松了下來。

  酒是個很奇妙的東西,特別是對于男人而言,它或許能在無聲無息中將彼此的隔閡、偏見、誤會等化于無形,也可能在喜慶熱烈的觥籌交錯中種下嫉妒、不滿甚至是仇恨的種子。

  而在這一夜的酒桌上,馥郁醇香的瀘州大曲溫暖著桌上的每個人,也將中軍大帳內(nèi)這群漢子間初生的情誼熏染上一股濃濃的酒香。在一番推杯換盞之后,大帳內(nèi)的楊元、麻貴、劉綎等人聲調(diào)都逐漸高了起來,因此在晚宴主菜虎肉煲上桌的時候,眾人都歡聲雷動起來。

  李如松拍了拍手,桌上眾人都安靜下來。

  李如松朗聲道:“今日為了款待各位將軍,前日特意讓人進山打了一只大虎,這虎肉與其他野味相比較特別之處便是味極酸,直接烹飪的話甚至?xí)釅难例X,因此必須趁虎肉新鮮時先在泥漿里溺一整夜,而后再用海鹽腌制一天,然后洗凈以后先用火燒,再用花椒水煮熟,這樣才能徹底除去肉中的酸味,各位不妨嘗嘗?!北娙思娂妸A了一塊虎肉放進嘴里,品嘗之下果然沒有絲毫酸味,風(fēng)味獨特,因此紛紛叫好,而平時整日罵罵咧咧、聲大如牛的李如松此刻反而沉靜下來。

  吳惟忠看在眼里,站起身來悄悄將李如松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布包交給李如松,李如松一愣,打開看時竟是一串念珠,不禁微覺奇怪,于是抬頭看著吳惟忠。

  吳惟忠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你之前來信提到的戚帥生前日夜戴在身邊用于計時的念珠,今日我把它帶了來交與你,唯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如松想說些什么,吳惟忠輕輕拍了拍李如松的手背,輕聲道:“我年歲大了,就不陪大伙盡興了,這就回營帳休息,屬下告退了。”

  李如松連忙道:“忠叔我送您?!闭f罷扶著吳惟忠來到營帳門口。

  吳惟忠低聲道:“你回吧,我悄悄地走,你是主帥,莫掃了大伙的興致。”

  李如松點頭稱是,于是對守在帳門內(nèi)的窖生說道:“窖生,送忠叔回去休息?!?p>  窖生應(yīng)了一聲扶著吳惟忠出了營帳,李如松也跟了出來,站在營帳門口看著一老一少的背影,手里摩挲著那串念珠,一會兒工夫那念珠之上便沾染了李如松的體溫。朦朧的月色灑在雪地上泛起一片銀色光芒,李如松忽然感到手中的念珠在一瞬間竟似乎有了一種靈性,正在慢慢地和自己融為一體。

  李如松遠遠地眺望著鴨綠江彼岸的那片土地,仿佛看見了夜空中有位老人正用手指著前方對自己說道:“看,如松,倭寇就在那里?!?p>  萬歷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李如松率四萬明軍抵達朝鮮肅寧館,朝鮮宣宗大王李昖親率領(lǐng)議政大臣柳成龍等迎接大明援軍。

  朝鮮宣宗大王李昖幾個月來被倭寇一路追殺至鴨綠江邊,幾乎遭遇亡國之殤,雖然此刻朝鮮還沒真正滅亡,但他本人卻早已嘗盡亡國之君的痛楚。而日思夜盼的明朝大股援軍今日終于趕到,因此將宋應(yīng)昌、李如松等人迎進國賓館,在一番外交辭令的寒暄后,心中百感雜陳,近乎要落下淚來。

  與朝鮮宣宗大王的心緒激動相比,朝鮮領(lǐng)議政大臣柳成龍則表現(xiàn)的要冷靜得多,他坐在一旁仔細聆聽了宣宗和宋應(yīng)昌、李如松的寒暄過后,先是起身向宋應(yīng)昌、李如松行了一禮,然后溫文爾雅地對宋、李二人說道:“自倭寇攜二十萬之眾入侵我朝以來,我朝軍民在大王鞠旅陳師下,奮勇御敵,奈何國小勢弱,終難敵倭寇虎狼之師,三千里大好江山眼看盡陷于賊手。幸得英武大明皇帝委宋經(jīng)略、提督親率天兵到此,倭寇必將一潰千里,收復(fù)我朝大好河山指日可待。只是倭寇達二十萬之眾,天兵雖有貔虎之威,奈何倭寇已成群狼之勢,卻不知李提督此次究竟攜天兵幾何以退倭寇呢?”

  李如松細看柳成龍,只見他膚色白皙,方臉長眉,一副大儒學(xué)者的風(fēng)范,談吐雖表面文雅,然而言下之意卻明顯是心存猜忌,再側(cè)頭看了看宋應(yīng)昌時,仍舊是雙手籠在袍袖之中,眼角低垂,不發(fā)一言的模樣,于是簡明扼要地對柳成龍說道:“四萬有余,五萬不足?!?p>  柳成龍在朝鮮官居領(lǐng)議政大臣之位,如同明朝宰輔之職,可謂老謀深算,但此刻聽了李如松的答復(fù)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天兵雖勇,但以四萬之眾卻如何與二十萬倭寇匹敵?”

  李如松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柳成龍冷冷地說道:“閣下以為四萬之眾太少,我卻以為太多?!?p>  柳成龍迎著李如松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李提督可能有所不知,祖承訓(xùn)將軍眼下也在此地養(yǎng)傷,而其所率五千天兵因寡不敵眾,已盡為倭寇所屠,而祖將軍亦在戰(zhàn)陣之上受倭寇所驚駭,至今思之仍有余悸,因此務(wù)必請李提督謀定而動,萬不可輕敵?!?p>  李如松平靜地點了點頭道:“是嗎,他在哪里?”

  柳成龍答道:“祖將軍此刻就在后堂?!?p>  李如松點了點頭,起身向宣宗李昖行禮后告辭出了國賓館的廳堂徑直往后堂而來。

  李如松到了后堂門口并未直接進去,而是順著門縫向堂內(nèi)看去,只見窖生背后背著“斬犬”守在門內(nèi),其余楊元、麻貴、李如柏、查大受等人與祖承訓(xùn)此刻正團團圍坐,只見祖承訓(xùn)哭喪著臉對眾人說道:“我祖承訓(xùn)追隨我們老爺縱橫遼東二十余年,和蒙古韃靼惡仗打了無數(shù),就沒吃過這么大的敗仗!可是像倭寇這么邪乎的敵人至今還沒遇見過,現(xiàn)在想想都后怕?!?p>  在座的幾人都未曾在戰(zhàn)陣之上與倭寇對陣過,因此聽祖承訓(xùn)如此說不禁面面相覷,都在心底思量著倭寇究竟是什么模樣,特別是查大受和李如柏知道祖承訓(xùn)素來驍勇善戰(zhàn)且膽大包天,因此兩人聽他如此說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查大受和祖承訓(xùn)都是跟著李成梁從士兵開始干起,憑軍功逐步擢升至今,兩人都是大老粗,彼此之間也沒什么禁忌,因此大聲嚷嚷道:“我說老祖,你能不能說仔細點,這伙子倭寇到底怎么個邪乎法?”

  祖承訓(xùn)哭喪著臉說道:“我老祖就這么和你們說吧,這伙子倭寇會妖術(shù)!”

  眾人聽了都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祖承訓(xùn)一看更加急了,說道:“我就知道我說了你們都不信!我和你們說,這伙倭寇里面真有會妖術(shù)的。這些人身上都穿著古怪的衣服,有的干脆披著塊獸皮,臉上大多帶著鬼臉面具,腦袋上有插著雞毛的,有戴著牛角的,他娘的反正穿什么的都有!”

  劉綎皺眉道:“老將軍,依你剛才所言,只能表明這伙倭賊身著奇裝異服,似乎和妖法并無關(guān)聯(lián)啊。”

  祖承訓(xùn)眼睛一瞪說道:“我還沒說完呢!這伙倭寇不僅穿著打扮讓人駭異,而且臨敵之際呀呀鬼叫,有的能飛天遁地,有的能口吐黃煙藍火,我的那些弟兄們只要一被噴到馬上昏厥,然后就會被倭寇砍死、刺死,有的甚至是……是被咬斷了脖子咬死的?!?p>  祖承訓(xùn)說完,眾人更加驚駭不已,大家都覺得祖承訓(xùn)剛才所說有些太過不可思議,但看祖承訓(xùn)的樣子又似乎并不是在扯謊,一時間琢磨不透,因此都不說話,忽然聽到有人“咯咯”的笑出聲來,大家尋聲望去,原來是站在門口的窖生剛才聽了祖承訓(xùn)的話,勉強忍了一會兒后實在是忍耐不住才笑出聲來。

  祖承訓(xùn)一見勃然大怒,張嘴罵道:“哪來的小王八羔子!你他媽的笑什么?”

  窖生剛剛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原本自己覺得有些歉疚,可聽祖承訓(xùn)張嘴就破口大罵不禁心頭火起,于是故意現(xiàn)出一副恐慌的模樣說道:“各位將軍恕罪,我剛才聽這位老將軍說倭寇能飛天遁地、口吐黃煙藍火,確是千真萬確,我從前就親眼見過。”

  楊元、查大受等人并不認識窖生,倒還不覺如何,但是麻貴、李如柏、劉綎等幾個熟悉窖生的人聽了無不大驚失色。李如柏搶先起身對窖生說道:“窖生,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當(dāng)真?”

  窖生道:“確是千真萬確?!?p>  祖承訓(xùn)一聽窖生如此說心里的怒火才慢慢消退,說道:“我剛才就和你們說過,這些倭寇確實會妖術(shù),這個小子也說親眼見過吧?!?p>  李如柏信以為真,對窖生說道:“那你快和幾位將軍細致地講一講,你究竟在哪里見過?”

  窖生看著祖承訓(xùn)說道:“各位大人,屬下小的時候在家鄉(xiāng)就出現(xiàn)過這位老將軍所說的東西,能飛天遁地,能口吐黃煙藍火,還咬人脖頸,一時間攪得人心惶惶?!闭f到此處,窖生故意頓了一頓。

  李如柏和劉綎等越聽越奇,見窖生停了下來忙追問道:“后來呢?究竟如何?”

  窖生故意嘆了口氣道:“后來有人請來了一個法力高強的道士,開壇作法后,才抓住真兇,原來是一只黃皮子在山里修成了人形,來到人間為非作歹,結(jié)果被那個道士施法收了去,從此我家鄉(xiāng)便又成了清平世界。今日聽到這位老將軍說起倭寇竟然和我家鄉(xiāng)的那只黃皮子精一模一樣,我猜想自然是倭國的黃皮子成精了?!?p>  屋內(nèi)眾人聽到此處才知道窖生是在出言譏諷祖承訓(xùn),麻貴、李如柏等老成持重的倒還能把持得住,楊元、劉綎等年輕人都已經(jīng)是忍俊不禁,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祖承訓(xùn)聞言不禁惱羞成怒,指著窖生破口大罵道:“媽了個巴子!你個小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消遣你祖爺!”說罷竟伸手將腰刀抽了出來,怒氣沖沖地似乎便要沖上去砍窖生一般。

  李如柏一見之下趕緊伸手攔住祖承訓(xùn),急道:“祖叔,您這是干什么?”

  祖承訓(xùn)見李如柏伸手阻攔,好像比剛才更加惱怒,大呼小叫地頗有不砍窖生一刀難泄心頭之憤的意思。

  窖生絲毫沒有慌亂,嘴角上揚壞笑道:“祖老將軍,您怎么還生氣了呢?難不成相同的話您說的就是實情,我說了就是胡謅?論身份您是將軍、我是小兵,論輩分您是長輩、我是小輩,你這樣似乎有以大欺小、仗勢欺人之嫌吧?”

  祖承訓(xùn)本就氣得要命,被窖生伶牙俐齒的一頓搶白,更是怒不可遏,全力想掙脫李如柏向窖生沖去,楊元、劉綎等一見也連忙起身勸阻,一時之間屋內(nèi)亂作一團。

  眾人正鬧得不可開交時,突然在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原來大家看見李如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冷冷地注視著所有人的舉動。

  祖承訓(xùn)率先將腰刀入鞘,卻仍舊怒氣沖沖地喘著粗氣,楊元、李如柏、劉綎等一看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李如松冷峻的目光如同兩道閃電般在每個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在了窖生身上。窖生在李如松的注視下也沒了剛才的飛揚跳脫,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李如松伸手劈頭蓋臉地給了窖生一巴掌,聲音低沉地訓(xùn)斥道:“反了你了!目無尊長,信口開河!今夜罰你不準(zhǔn)睡覺,出去找李寧那個愣種,讓他教你練習(xí)三眼火銃,明日我親自檢核,不合格就重罰你二十軍棍!現(xiàn)在給我滾蛋!”

  窖生頭頂吃了李如松的一巴掌,被打得火燒火燎的,疼得他偷偷地齜牙,聽李如松如此說也顧不得疼痛,一面向李如松行禮,一面應(yīng)道:“是,提督大人!”然后飛快地逃了出去。

  待窖生出去后,李如松穩(wěn)步來到祖承訓(xùn)身前站定,拉住祖承訓(xùn)的手關(guān)切地說道:“祖老將軍作為先鋒先行入朝,與倭寇苦戰(zhàn)數(shù)日,甚是勞苦,不必理會剛剛那小兒的信口雌黃?!?p>  祖承訓(xùn)被李如松如此一說,滿腔怒氣化為烏有,眼圈也瞬間紅了起來,緊緊地拉住李如松的手哽咽道:“大侄子,你祖叔打了一輩子杖,從來沒有像這次吃過這么大的虧。實在是因為這倭寇不僅兇殘異常,而且武器威猛,戰(zhàn)法奇異,還會妖術(shù),大侄子你千萬不可……”

  祖承訓(xùn)話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因為他發(fā)現(xiàn)李如松雙眼正射出兩道寒光仿佛要將自己穿透,不禁一時之間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李如松輕輕地將祖承訓(xùn)拉回了椅子上重新坐下,自己則來到廳內(nèi)的主位上坐了下來,目光緩緩地在廳內(nèi)眾人的身上一一滑過,最后停留在祖承訓(xùn)身上,然后朗聲對祖承訓(xùn)說道:“祖將軍,本提督有兩件事需要和你申明。其一,這是朝鮮國的國賓館,坐在你面前的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國之重器、武力柱石,是此次東征抗倭的精英,因此在這里沒有什么大侄子,只有東征提督。其二,作為堂堂大明朝的將軍、抗倭先鋒,卻張嘴倭寇火器威猛、閉口戰(zhàn)法獨特,妄自菲薄、未戰(zhàn)先怯,如此用兵焉能不???!

  本督念在你剛與倭寇苦戰(zhàn)數(shù)日的份上,既往不咎,但是從今日起你再膽敢有助長倭寇氣焰、動搖軍心的妖言,莫怪軍法無情?!?p>  祖承訓(xùn)渾身戰(zhàn)栗地站起行禮,顫聲道:“提督大人……提督大人訓(xùn)誡的是,屬下知錯?!?p>  查大受在一旁有些替祖承訓(xùn)抱不平,于是站起身來,可還未等他開口,只聽李如松忽然怒喝道:“無需多言,其他人等如有違反,同罪論處!”

  查大受還沒等開口便被李如松的一聲暴喝嚇了一跳,因此僵在了當(dāng)場,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很是尷尬。幸而馬上聽到了李如松低沉的聲音:“各位若無事便早些回去休息,準(zhǔn)備不日便向平壤進軍。”

  眾人聽了都如釋重負,紛紛和李如松告辭離去,祖承訓(xùn)和查大受雖不甘心,但見李如松態(tài)度堅決,無奈也悻悻地離去。

  李如柏心思縝密,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故意等眾人都離去后想單獨勸勸大哥,可還沒開口李如松卻搶先開口道:“如柏,你也下去吧?!?p>  說罷轉(zhuǎn)身踱到窗前,推開窗戶看著外面的漫天飛雪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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