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接到了省立合肥重點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黃竹林又是高興又是犯愁,高興的是兒子考取了名牌學(xué)校,在當(dāng)時的山溝里實在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的事兒;而犯愁的是上學(xué)的經(jīng)費從何而來?大水淹了,店里的貨物撈不到,撈了上來又有誰要?看來雜貨那邊全泡湯了,大缸酒溶于水,紙制品沒用了,茶葉、食品不能吃了。只有百貨那邊是生活用品,撈起來看看能不能變點錢;王光勤在私人土窯里打工,未滿兩個月,分文不見;荒年,家家一樣苦,借債無門,掙錢無路。當(dāng)下兩手空空,怎么辦呢?開學(xué)的時間不等人,到哪里張羅開學(xué)的經(jīng)費呢?
竹林千方百計想辦法籌錢,聽人說:“抽血一次能賣到20元,一個月能賣上兩次?!边@樣,在兒子秋季開學(xué)前,兩個月時間,最少能賣上三四次血,到時候或許能湊齊開學(xué)的經(jīng)費。她主意已決,不讓任何人知道,悄悄地去賣血。
那天光勤窯廠上班去了,兩個兒子也出去玩了。竹林悄悄地去了縣城血站,第一次抽血賣到20元,甚是高興?;氐郊液攘藘纱笸臌}開水,鉆進(jìn)被窩里靜靜睡了一覺,起來后雖然暈頭暈?zāi)X,還是挺住了。沒有吱聲,無人知道。她心里樂滋滋的,覺得找到一個生財之道。
接著隔了15天她又去了。血站人說:“你已抽過一次,相隔時間太短,不能再抽了?!?p> “不要緊,我身體好著呢?”
“不行,太危險!你要錢不要命了?”
“醫(yī)生,求求你了,再抽一次吧,下次不再來了?!?p> 好說歹說后,醫(yī)生給她抽了第二次,又拿到20元。但是,醫(yī)生嚴(yán)厲地警告她說:“下次不能再來了,你性命重要還是錢重要?你若有什么三長兩短,這個責(zé)任我們擔(dān)當(dāng)不起!”
“是是是,我不再來了?!?p> 黃竹林昏昏沉沉離開了輸血站,跌跌撞撞上了船。遇上同船的熟人也不答理,急急地回到家。暈厥了,覺得整個羊舍都在天旋地轉(zhuǎn),欲要倒塌似的,她扶著墻壁上床睡下了.王光勤回來見她睡在床上,問道:“你怎么睡了?哪里不舒服呀?”
“我去縣城買了些零碎東西,路上暈船?;氐郊矣行盒谋闼?。你倒些開水,放點兒碎鹽在里面給我喝?!彼龥]精打采地說著,賣血的事只字不提,丈夫毫不知情。
王光勤急速倒了鹽開水給她,她喝過水,睡一覺好些了。賣血的事還是天衣無逢,悄悄地隱瞞過去了。
快兩月了,黃竹林七拼八湊,兒子開學(xué)的經(jīng)費還是湊不齊。離開學(xué)時間不多了。她再也想不到別的辦法,為了湊錢給兒子開學(xué),她只得鋌而走險,再賣第三次賣血。
這次抽血不能再去輸血站了,便直接去了縣醫(yī)院??h醫(yī)院醫(yī)生不知情給她抽了血,抽完后她坐在走廊的長凳上,覺得頭暈眼花,天昏地暗,想嘔吐。心想:不能動,把兩眼迷著好好地躺一會兒,或許沒事了?
后來覺得好些了,便慢慢地來到船埠口,步履踉蹌地上了船。幸好船上有幾位街坊婦女,扶著她和大家并排坐下。大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便問:“竹林呀,上街買什么了?”
竹林沒精打采地說:“什么也沒買,空跑一趟?!?p> 見她這般模樣,有個婦女問:“竹林,你近來好像憔悴了許多,氣色為何這么差,哪里不舒服呀?”
她“唉-”了一聲,無力回答,閉目不語。她的頭越來越暈,實在挺不住了,就佝僂著身子,靠緊著別人。
開船了,一槳一槳的劃著,船左右搖晃,船上的人也隨著不斷搖晃著。竹林暈船了,她臉色蒼白,虛汗涼涼地布滿了額頭,欲要嘔吐。并排坐著的婦女快捷地拿來木桶,嘔!嘔!她對著木桶幾聲嘔吐,什么酸水、苦水、黃水都嘔了出來。那婦女?dāng)喽ǖ卣f:
“竹林,你又賣血了吧?”
竹林還是“唉-”了一聲,抱著肚子,忍痛不語。
其實鄰里們早知道竹林為了湊錢給兒子上學(xué),賣過幾次血了,大家都在為她擔(dān)心。有一個婦女說:竹林,你犯傻了是吧?為了小孩子讀書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啦!得嘞,小孩子讀個兩年書,能認(rèn)識個百家姓,知道個‘趙錢孫李’不就行了!何必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沒完沒了的拼搏,煩得夠嗆。兒孫自有兒孫福,把大人命搭上去劃不來!”
有個鄰里也說:“是呀,是呀,為啥一定要讀圣賢書,文韜武略,名揚四海?非得做官登第,拜相封侯,光宗耀祖?都是假的,那些瞎字不識的文盲不也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嗎?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靠讀書改變不了命運!”
鄰里們看到王濤考取了名牌中學(xué),心生羨慕;而看到黃竹林賣血湊錢給兒子讀書的情景,又感到實在可憐,擔(dān)憂。覺得人生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苦和難往往如影隨形而襲來。
唉!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悲情總是多于歡樂!
竹林暈厥得不省人事,視野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黑色。兩個婦女左右攙扶著她。船,顛簸搖蕩,她,有氣無力,人,命在旦夕。
好容易到了北山頭靠岸,消息傳開了,圍來許多人看。好心人迅速喊來王光勤。王光勤沖進(jìn)船艙,一看妻子這般模樣,驚呆了,忙喊:“竹林,竹林,你怎么啦?”沒有應(yīng)聲。
這時的鄰里們再也不敢隱瞞事實了,說:“王光勤,竹林為了湊錢給你兒子念書,幾次賣血,她身體再也扛不住了,現(xiàn)在暈厥了。你這個丈夫怎么當(dāng)?shù)模瑸楹尾蛔钄r她?!”
王光勤恍然大悟,二話未說,一把抱住了竹林急速送醫(yī)院。踏上跳板,一搖一晃,走在上面直唿扇。他心中又慌,又急,兩眼發(fā)黑,一個顫抖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夫妻倆跌入水中,成了落湯雞。
“救人!救人!”岸上人齊聲喊,幾個小伙兒跳下水七手八腳把他倆抬上了岸。王光勤呈現(xiàn)休克狀態(tài),“不好!趕緊送醫(yī)院!”有人喊道。背的背,扶的扶,幾個好心人把王光勤送進(jìn)了醫(yī)院搶救;婦女們也攙扶著竹林去了醫(yī)院急診。
經(jīng)醫(yī)生診斷:王光勤受了嚴(yán)重刺激引起突發(fā)性心臟病。給他打了強(qiáng)心針,服了強(qiáng)心藥,掛了水,才穩(wěn)定下來;黃竹林呢?檢查結(jié)果是嚴(yán)重貧血,醫(yī)生忙喊:“家屬呢,病人必須及時補血?!?p> 鄰里們說:“她剛剛賣血回來,又要補血,這不難為醫(yī)生么?”
“怎么啦?這么嚴(yán)重貧血還賣血?不要命啦!她的家屬呢?”
“她丈夫在隔壁病房里搶救。”
“唉喲!這一家子怎么這樣糟!救命要緊,先給她掛瓶鹽水吧?!?p> 夫妻倆都在急診室掛水,家里無人在場。黃強(qiáng)夫婦倆到處找兩個孩子,可是,找遍了北山頭村沒有找到。因為剛放暑假,孩子們沉浸在盼望已久的自由生活里。他們過夠了挨在教室里讀書、寫字的單調(diào)生活;今天像脫韁的野馬奔放在山間綠色的草地上。欣喜若狂地互相追逐嬉戲。跑累了就雙雙地躺在草叢中,沐浴著那溫柔的陽光,呼吸著野外的新鮮空氣,感到無限愜意,留戀忘返。一直到太陽偏西,小兄弟倆才懶洋洋地回家。走近門一看,羊舍門仍然鎖著。小俊說:“咦?媽媽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王濤問:“媽媽去城里什么時候回家?”
“應(yīng)該早回來了?”兩人正在犯愁,房東黃大媽來了。她責(zé)怪孩子說:“你倆到哪里去了,全村找遍了也找不到!你父親、母親得了急病,都在醫(yī)院里搶救,快去看看?!?p> “什么?!”黃媽的話仿佛是一聲驚雷,把兩個孩子給震呆了,淚水如擰開的水龍頭,“嘩-”的一下涌了出來,兩孩子發(fā)瘋般地向醫(yī)院跑去。
濤濤丶俊俊直奔醫(yī)院。進(jìn)門一看,母親在這邊病房,父親在那邊病房,同時在掛水。而且兩人都昏迷不醒,不省人事。眼前情景小兄弟倆驚呆了,一個在母親這邊哭,一個在父親那里泣。這件突如其來的事兒,怎么叫兩個小孩承受得了呢?
世上只有媽媽好。王濤后來得知母親湊錢給他讀書而去賣血,兒子猛撲上去,抱住了娘,號啕大哭:“親愛的媽媽呀,媽媽呀,我就是不讀書,當(dāng)乞丐也不能讓你去賣血呀?我的好媽媽呀,你這樣做我怎么承受得了?”
父母的苦難再次在兩顆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烙印--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天,他們的“家”--籬笆羊舍,門一直鎖著,一家四口在醫(yī)院里度過了難忘的一宿。王濤扶抹著爸爸,整夜未眠;小俊抱著媽媽的腿,淚水流淌在媽媽腿上,哭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王光勤和黃竹林都感到好些了,便準(zhǔn)備回家,但急救的醫(yī)藥費只能欠著。小俊牽著爸爸,王濤攙扶媽媽慢慢地回了家。冷冰冰的羊舍里籠罩著愁云慘霧的氣氛,令人心酸。
后來,黃竹林的病情雖然慢慢地好了起來,但身體一直很虛弱,臉色發(fā)青,渾身乏力。并且落下一個毛病,經(jīng)常頭暈,只要勞累一點或受到一點輕微的刺激,就會昏迷很長時間。
而王光勤經(jīng)過這次事件的打擊,也消瘦了許多。他心疼妻子,覺得她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讀書,付出的實在太多太多了。一直感到內(nèi)疚和慚愧,對不住她。他那勞累的身體始終被一種情感滋養(yǎng)著,這種情感,是年輕時的愛情、年長后的親情和對兒子的希望相疊加的結(jié)果,柔軟且具韌性和毅力,這些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經(jīng)過父母的這場大禍,兩個孩子更加懂事了。天下父母心,在他們的心里根深蒂固。尤其是王濤,母親賣血給自己讀書,他感動不已。
幾天后,王光勤身體好多了,水也退了些。又想回淹水的店堂看看情況,是否能撈到一些能用的東西。這天,他請來小船和王濤一道劃船到了店門口,見大門露出了半截。他們砸開鎖,進(jìn)了店,一股熱腥臭氣撲鼻而來;柜臺剛剛露出水面,上面厚厚的一層爛泥、草渣;一些紙制品爛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柱子上、墻壁上一層黑黃的霉;兩張床鋪仍舊浸在水中,蚊帳半截掛在污水里,染成黃色,破爛不堪;所有的家具、臺凳成了泥塑品。雜貨店里的東西全部報廢了,只有小百貨柜臺里有些東西或許能用用。
父子倆一件件在打撈著,鐵鍋、水瓶、膠鞋、帽子、襪子等等。一邊撈,一邊洗,撈了許多回來?;貋砗笤偾逑矗瑫窀?,有些刷漆出新,準(zhǔn)備削價銷售變點兒錢。
一天,天蒙蒙亮,一家四人全部出動。裝了滿滿一板車打撈貨物,他爸爸拉著車,王濤幫忙推;他媽挑一擔(dān),小俊隨后追。拉到江蘇某鄉(xiāng)村里,擇地鋪上草席墊片,把商品分類擺起了地攤。黃竹林放開嗓子開始叫賣,她吆喝著:“鄉(xiāng)親們,小百貨大減價了。因為淹水被水浸泡過,看起來難看,但基本上沒有損壞,牢著呢,能抵用。便宜貨:熱水瓶2塊錢一把,膠鞋2塊錢一雙,襪子1毛一雙......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口頭廣告真靈,一會兒圍上來很多農(nóng)婦,你挑他選,很快賣去10多樣,收入囊中七八塊錢,全家人甚是高興。
可是好景不長,不知從哪里竄來兩個國民黨稅務(wù)人員,虎視眈眈地嚷道:“哪來的違法買賣?是誰準(zhǔn)許你們來此擺攤的?”二話沒說,刷刷地開了罰稅單,要交罰稅款30元。
天哪!大禍從天降!王光勤慌了手腳,忙說:“長官,軍爺,我們是東夏破了圩,淹了水,生活難以為繼。店里的泡水貨想變點兒錢生活。對不起,求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吧?我們就走,就走。”
“走也不行,必須交罰稅款!”
稅務(wù)員一把抓住王光勤的衣襟,東拉西扯不相讓,小俊也嚇哭了。好說歹說,僵持了很久。王光勤塞了兩包煙,還是不行,非得罰款。其中一名稅務(wù)人員吼道:“交錢!交錢!罰單已開出,趕緊湊錢!否則沒收全部商品!”
王光勤無奈,只得湊錢交罰款。掏遍了全家人所有袋口只湊到10塊6毛錢。全交了,好說歹說還是不行。王光勤有些惱火,他脫下一件外衣說:這件外衣總值幾塊錢吧?交給你們抵賬!”稅務(wù)人員擺擺頭,眼看再也炸不出油水出來,兩個窮兇極惡的強(qiáng)盜便強(qiáng)行拿走了4把水瓶和4把雨傘才了結(jié)。走時,那混蛋還兇神惡煞地罵道:“快滾走!滾走!下次不準(zhǔn)再來,滾!滾!”
“好好好,我們走,我們走?!彼娜搜杆偈諗傠x開了那鬼地方。
混賬東西!土匪行為!你們知道這個家庭有多苦難么?!賣點兒淹水貨還要罰稅,窮兇極惡,天理不容!
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被逇?,今日一出門碰上倒霉事,沒有賣到錢,反而罰了款!歡欣鼓舞而去,垂頭喪氣而歸。
回家后竹林懊惱地說:“他爸,看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寸步難行。我們明天去白鶴塘村試試看,那里有哥哥嫂嫂在那里,熟人多,或許能賣掉一些?!?p> “對對,這倒是個好辦法,可以試試。”
第二天他們把商品拉到了白鶴塘。倒是熟人好做事,一天消去了很多,湊到幾十元。
天幸,回家后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七拼八湊,一塌刮子并到三百多塊,湊齊了開學(xué)的經(jīng)費。
1948年7月初,在一個和風(fēng)欲醉,秋景如畫的美好日子,王光勤歡歡喜喜把14歲的兒子王濤送進(jìn)了合肥省立重點中學(xué)。臨別時父親鄭重的囑咐:“兒呀,你安心上你的學(xué)吧,一定要把這來之不易的書認(rèn)真念好。不要牽掛家里事,家里再窮再苦跟你沒有關(guān)系。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完中學(xué)?!彼f罷,暗自噓唏,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誰都由衷地覺得人的青春是美好的,珍貴的,像晨光、朝露、花朵、春草、嫩芽一樣的美好。但是,這種美好的青春對人而言,一生只有一次,而且是短暫的。時光不會倒著流,錯過了韶華永不再來。因此,我們必須珍惜青春,把握好時光,千萬不要虛度年華。
王光勤回憶往事,歷歷在目,想到自己這輩子沒能進(jìn)中學(xué),美好的青春韶華在牛背上,在草叢中,在山坡下被蹉跎了,惋惜和遺憾終生。他以誠摯的心去領(lǐng)略歲月的教誨,現(xiàn)在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給兒子讀完中學(xué)。
王濤說:“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讀書,報答父母之恩,報效祖國?!碧撬镏荒芘莩衫耸幾?;而苦水、災(zāi)難中能催熟少年郎,唯見王濤誓言如鐵!
“這就對了,不愧是我王光勤的好兒子,你媽的血沒有白抽!要想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應(yīng)該不負(fù)韶華趕少年,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王光勤看到了希望,覺得自己后繼有人,眼里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光?!跋M边@兩個閃著亮光的字,溫暖了他的心,足以讓這個苦命的男人挺直腰板,抵御勞累,步履堅定地往下走。
他滿懷信心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