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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儀

開篇

千古忠武郭子儀 丹娃 12382 2021-05-04 10:43:56

  詞曰:大河天來,云濤濤,萬古銀漢將星。望前塵遠,中間是,多少英雄淚。鐵馬金戈,羽箭穿空,胡虜群舞。狼泣虎嘯,敵我千鈞陌刀?

  血染無情劍,三女嫁可汗,了君王愿。單騎赴戎,談笑間,回鶻擲鏑罷兵。奇謀屢制,多情應(yīng)笑我,不諳風(fēng)月。沙場錚骨,卻道風(fēng)流怎數(shù)。

  話說唐朝天寶十四載(755年),西京長安,東京洛陽,正當(dāng)盛世繁華,四方來儀,觀不盡翠袖紅裙,鶯歌燕舞。怎料歲末年終,安史叛軍突起。鐵蹄所至,綠野狼煙,萬戶鬼歌,無處不見傷心月。州縣各道,起而爭抗者寥無幾人,終將兩京皆失,任由胡叛血洗鳩占??v觀其后,失而復(fù)取,取又再失,血雨腥風(fēng)八余載,帝換三朝,民失所依。然風(fēng)雨飄搖中,竟頂天立起幾多忠勇猛將,鏗鏘女郎。真?zhèn)€是,青史掩不住,換取清秋無數(shù)。評千秋功罪,吾以古白話,為君細數(shù)風(fēng)流人物。

  公元756年6月中旬,初夏時節(jié),甘肅涇河上游,黃土高原。

  夢魘滯沉,睡魔纏身,女郎陡然寒顫,竭力睜眼,怎奈眼皮竟似魚膠粘住一般,再睜不開。伸手欲拉錦被,只覺四下皆空。正待呼喚乳娘,卻隱隱聽得凄凄切切幾聲鳥鳴,又似雜有絲竹之纏綿。

  咦,難不成是太爺爺在聽心愛之《霓裳羽衣》,那不是早就曲終人散?聽聲音細細簌簌,又似秋風(fēng)落葉,莫非是那曲《秋風(fēng)高》,竟然飄出驪宮圍墻?

  女郎向來不喜此曲,此刻更逗起無名惱火。賭氣翻身,頓覺脊骨生疼,四體沉重酸脹,動彈不得,大腿根更是灼灼炙熱,好像幾天幾夜未曾下馬。她心中頓起疑惑:此身現(xiàn)在何處,父王府中后花園的涼床?怎摸不著蜀錦軟被,鵝絨香褥?定是阿妙那班宮女,又忘記絲鞭家法的滋味,待我……咦,好不蹊蹺,那涼床乃是經(jīng)由精熟玉匠仔細打磨,光滑細膩,怎地變得如此粗糲,竟似風(fēng)蝕沙巖?

  “壽二娘!”女郎心頭焦躁,張嘴喊出乳娘名字,猛地睜開雙眼。

  曦光朦朧,竟有雙晶亮大眼近在鼻前晃動,唬得她躍身而起,伸腿就踢。只聽得“哎呀”一聲慘叫。

  “何人在此,尋死哩!”女郎逼緊喉頭,厲聲問道。她一向不懼鬼怪妖魔,那般無稽妄言,只好去嚇夜哭小郎君。但她一雙纖手卻已摸準(zhǔn)腰間那柄雪龍玉匕首。

  被她踢倒在地的那人歪歪倒倒爬將起來,悻悻答道:“除非本縣主(唐代郡王之女稱謂),誰肯信你升平,跑來追野物,鉆野洞子,哼!”

  女郎定睛一看,原來是五妹華陽,連忙道“升平在此賠罪了”,又上前攙扶,卻被一雙小手輕輕推開。她這才記起,昨夜為避暴雨鉆入野洞,不想竟一頭睡去。

  “唉—”,華陽一聲愁嘆,全不似出自十一歲小女郎之口,“你的壽二娘同我的阿律她們,都沒能跟出京城,也不知此時怎樣了?!?p>  升平何止一次聽聞母親崔姬與沈姬私語,父親廣平郡王的寵姬獨孤氏,對所生華陽愛之如命,唯恐乳娘不潔,定要親自哺乳。她那房中阿律等婢子,都只好白天給小女郎漿洗游戲。夜里哄睡的是張九娘,一位娘家近親女眷,穩(wěn)實干凈,并無子女。

  “四姐,我想母親她們?!?p>  見小華陽說著,已是淚珠兒閃動,升平又焦躁起來。她向來不屑看人哭喪臉。受其鞭笞者,可躲,不可哭,不然鞭之更重。此時她轉(zhuǎn)念想到,原是自己一時興起,帶小五妹溜出長輩羽翼,不得已避進這荒嶺野洞,便心軟下來。再開口,已是柔聲軟語。

  “離了她們跟前,倒少許多呱噪。四姐護著你哩?!鄙窖粤T,帶笑挺胸,緊緊身上玉腰帶,一手握著雪龍匕首,一手攬住華陽嫩肩。

  小女郎扭身掙開,順手抹去眼角淚珠,撇嘴道:“才比我年長兩歲,怎知護得了自身不?!痹掚m這么說,卻又宛然一笑。

  自懂事以來,華陽就認定,貌似嬌花的四姐其實是鉆進女郎身子里的火辣郎君,因此心中總是仰慕信賴。父親廣平王府里姐妹雖眾,卻約定似的明里暗里疏遠著她。只因生性敏感,她早早聽懂府中人們交頭接耳,便處處留心,竟看出皆因母親得父王專寵,自己又得父兄格外疼愛,故而惹人嫉妒。她年幼,卻生就寵辱不驚,不肯屈意迎合,只默守自尊自重。唯獨姐妹中說一不二的四姐升平,時常力排眾議,偏要與她親近。她便是投桃報李,與四姐無話不說,無計不從。

  就在昨天傍晚時分,傾缸大雨中,她們小姐妹隨大隊北上人馬進入一處寬曠山洼。連日不歇地行進在雨中泥濘失修的官道之上,早已是人困馬乏,饑渴難挨??汕蛇@偏僻山洼里竟隱著一座宏大寺院,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院門空敞,匾上大書《敕建護國金龍寺》,都說是武皇朝建筑。護佑太子爺爺及父親叔叔們的兩位左右羽林將軍,各自分派校尉們?nèi)胨虏檠?。很快回報,此處是空廟無人。顯見得因戰(zhàn)亂,和尚們已不知去向。所喜院落凈室尚修潔,可容暫歇。父親廣平王領(lǐng)太子之命,下令就此造飯喂馬,待天明再行。

  長途馳騁,所攜糧草無多,人馬剛得半飽。好在暴雨此時驟停,一如幾個時辰前驟然而至。眾人紛紛取下濕透的雨笠蓑衣,尋干處歇息。

  見父王和母親們走向一廂凈室,小華陽正待拴馬跟進,卻瞥見四姐升平正著牽馬朝她使眼色。那目光神秘閃爍,她不由得牽馬湊過去。兩人靠近,升平側(cè)頭朝寺外努努嘴,率先牽著馬從四散的羽林軍將士中擦肩而過,徑直溜出寺院大門。華陽先有些莫名其妙,四姐慣會異想天開,此時又是哪一出?愣怔片刻,抖然心動,她也悄沒聲跟出門去。

  回頭看身后無人跟來,兩姐妹同時躍身上馬。升平胯下是匹兩歲西域牡馬,通體黑亮如緞,間或朵朵白毛,得名“黑中雪花”。華陽騎一匹穩(wěn)健蒙古牝馬,渾身鐵青無雜色,得名“絕塵青”。兩馬一前一后,蹄下泥水飛濺,少時奔出山洼。

  沖上一處緩坡,升平方勒住馬,回頭望著緊跟不舍的華陽開懷大笑。

  “耳朵可算清凈啦!”她揮起手中那根銀柄小馬鞭,朝空猛地一揮,樂道,“一路除了獨孤王姬,那三位總沒斷了呱噪,最煩是崔姬?!?p>  華陽笑道:“她可是你生母哩?!辈贿^,有人高看自己母親,她很受用。

  四姐年長兩歲,仍是十足小孩氣,只喜霸道逞能,且言語刁鉆,一如其母。卻偏是在華陽母親跟前乖巧服帖,像是生怕沖撞了那一團溫柔寧靜。

  “四姐是要唱哪一出?”小女郎等不及問道。

  “方才人馬路過前面一處小崗子,咱眼尖,瞄著枝枝杈杈中有野物尾巴在亂晃,定是天賜野味,射來就餐可好?”升平道,又作勢吧唧嘴。

  那小的也不覺咽下口水。逃出西京月余,別說山珍海饈,就連難咽的牛肉干也日見減少??赊D(zhuǎn)念一想,又搖頭嘆氣道:“你想它還在那兒等你?”

  “找找看,難說射到一窩子呢?!鄙礁呗暤?,抽出背上那張狩獵銀短弓。

  “眼看天便全黑,雖是你眼力甚好,只怕尋它不著?!?p>  “試試何妨?!鄙秸f道,兩腿輕夾黑中雪花下腹,循著來時官道,自顧前去。

  “只怕母親又要擔(dān)心?!毙∪A陽說道,驅(qū)策絕塵青緊跟其后。

  “多想啦。父王夜夜命她侍寢,哪還顧得……”話剛出口,升平頓覺面頰生熱,立即打住。這種話,本是那幾位素不得寵的姬妾私語,她雖耳熟能詳,卻從未在五妹面前露過半字,此時竟溜了嘴。心中愧悔,偷眼觀去,華陽小臉上并無慍色,卻鞭指路旁,高聲道:“看,那邊跑了個啥物?”

  升平信以為真,掉過馬頭朝她手指方向奔去。連翻兩道崗子,只見禿石枯壑,半根獸毛也沒尋著,便勒住馬韁。華陽跟上來,杏眼含著戲謔。升平恍然大悟。

  “上當(dāng),上當(dāng)!”她大笑策馬,奔向一道黃土高崗。華陽略為遲疑,也揮鞭趕上。

  崗上林木扶疏,難尋路徑。看看天已全黑,冷不防天際電閃雷鳴。升平望空高吟“雷填填兮雨冥冥”,不想暴雨接踵而至,砸出一片鬼哭神泣,令人戰(zhàn)栗。所幸小姐妹們尚未解脫蓑笠,只好慌不擇路奔上山。但見山腰亂石中似有一凹處,待趕到跟前,果然是個洞子,不深不淺,不高不低,可容兩三人。她倆急急把馬拴在洞外裂石上,相擁鉆進野洞里。此時都是又濕又冷又餓,再加連日騎馬行進,周身酸乏,胯下更是磨得辣辣生疼。小女郎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相擁而臥,不覺昏然睡去。直到晨曦入洞,夢魘方散。

  “什么時辰?”升平已然清醒,眼望洞口,問道。

  “竟未聽得鐘鼓聲?!比A陽一雙杏眼里滿是疑惑。

  “山野間,哪來晨鐘暮鼓?!鄙嚼鹞迕?,幾步走出洞口。

  洞外,一片雨后滴翠。遠近山巒重巖疊嶂,如大河起伏,巖壑間云蒸霧繞,映在小女郎眼里,恰似魔山仙境。兩人牽手并立,啞然眺望。只見東方晨光匍匐散射,映出暗色山影間幾只盤旋蒼鷹,翻轉(zhuǎn)扶搖,時而傳過幾聲凄厲呼嘯。西邊峰巒依然幽暗,長天如洗,懸著大半個淡月。但見天光已是無遮無攔,從象牙白幻化出湛藍,青紫,旋即緋紅又轉(zhuǎn)橘黃。瞬間,冉冉旭日堂而皇之破云而出,端然落座于潑天濃霞之上,猶如登基大典的御階華氈。一時天光豁然,遠山近景如同千里長屏,又恰似造物偏心,集天下之神奇鐘秀于此。

  女郎們望得如癡如醉,竟不想身在何方。直到腳下傳來淙淙溪流,有如馬蹄碎聲,兩人才如夢初醒。馬蹄聲?

  “黑里雪花——”

  “絕塵青——”

  任她倆長呼短喚,哪里還有馬匹蹤影。四目相覷,欲哭無淚。

  “想是昨夜雷電驚嚇,掙脫跑了?!鄙洁?。

  “這可如何是好,哪里尋去?”華陽顫聲問。

  “只好下山去尋,”十三歲女郎說道,果斷收起蓑笠,橫搭在背上,又手搭涼棚,四下眺望。忽然面露喜色,“看,山下十丈開外,見有樵夫小路,從那兒定可尋到官路。咱的馬們一準(zhǔn)在路邊啃草哩?!?p>  十一歲女郎聞聽此言,忙也背起蓑笠,追上磕磕絆絆下山的四姐。腳下無路,兩人在山石間連蹭帶爬,直磨得掌股生疼,方尋著那條小路。

  “果然是樵夫常走,寸草不生哩?!鄙脚氖值?,率先朝山下一路狂奔。華陽哪敢遲疑,前后腳緊追不舍。

  跑跑歇歇,約有半個時辰(合一小時),方到山腳下??蓛扇硕祭阕×?。

  眼前哪來官道,只有一泓碧水阻路。水深可望及膝,頂上澗水成瀑,傾注下來,就勢匯成幾丈寬溪流。水面并無橋架可渡,只一溜橫陳著幾處大小不一的落石,直到對面。那些石身不知已歷經(jīng)幾朝幾代,皆已風(fēng)蝕雨蛀,青苔斑駁。

  “來時可不曾涉過水路,別是走岔了?”華陽望水悵然道。

  “管它,涉過去再說?!鄙秸f道,腳已踩上跟前那塊石頭,卻不曾料到腳底濕滑難穩(wěn),幾乎落水。她栽歪幾下,張開兩臂,總算蹬上一塊磨盤狀落石。才穩(wěn)住,回頭見五妹已顫巍巍踏石過來。兩女正待繼續(xù)過水,忽聽得馬蹄陣陣,由遠及近。方自驚詫,眨眼間只見一匹黃膘駿馬沖進水路,踐踏起丈來高水簾。馬背上騎著一位黑衣蒙面之人,附身策馬,直奔她們下山之處。

  “啊呀!”只聽華陽一聲尖叫,升平急回頭,見她已撲倒在水中,便顧不得雙腳踏進溪流,沖過去拉起她。眼前五妹已是渾身濕透,凍得打抖,為姐的不由得怒火中燒,朝馬去的方向放聲大罵:“何方狂徒,竟敢如此無禮!”連罵數(shù)聲,只得空谷回音,無奈作罷。姐倆抹去臉上水和淚,相摻相扶,爬到干處,都成落湯雞模樣,忙脫靴控水,扭絞褲腿。正待解衣抹干上身,忽又聽得馬蹄聲近。驚疑間,那黑衣騎士已勒馬立在跟前。

  華陽忙把五妹擋在身后,一把抽出腰間匕首。

  “賊徒,待要怎樣?”她雙手攥緊刀柄,擺出騎馬蹲襠勢,窮兇極狠般問道。

  馬上的黑衣騎士繞著小女郎們轉(zhuǎn)夠兩圈,忽地拉下面幕,朝下拱了拱手道:“兩位小郎君(唐代對男孩稱呼)受驚了??磥聿o大礙,只就此賠禮罷?!?p>  其言語斯文,嗓音清純,升平暗自驚異。觀其面貌,不過十七、八歲光景。膚色雖不白皙,卻光潔細潤,不見絲毫髭須橫肉,如一般粗魯武士;容貌不算俊美,卻眉目清朗,天然一種凜然浩氣。她竟一時看呆。

  “他說小郎君哩。”聽得五妹在身后低聲竊笑,升平立即猜到是這兩身胡服裝扮,讓他誤認她們是男娃。也罷,將錯就錯,省卻許多麻煩。她插回匕首,大咧咧雙手叉腰,翹起下巴裝模作樣咳嗽兩聲。

  “馬背上賠禮,豈是誠心?”她扭著脖頸說道,故作不依。

  聞聽此話,正待離去的黑衣騎士略為遲疑,便翻身下馬,再次朝她們拱手行禮。

  升平這才看出,此人身高足有六尺余(約1.75米),修長勻?。凰谝聦嵤窃硪滦?,難不成是來自有名的玄甲軍,怎的單人獨馬?看他神色冷峻,拒人千里,卻因額角幾縷飄逸黑發(fā),不經(jīng)意露出悵然柔情。她心中暗自贊嘆:若不是這碩長英姿,爽脫舉止,很會被人誤作妙齡女郎哩。直到感覺背上有小手在輕輕點戳,她才回過神來,正色道:“唬人落水,差點淹死,豈是拱拱手就可以罷休的道理?!?p>  玄甲騎士冷冷一笑,問道:“小郎君待要怎地?”

  升平見問,把眼珠連轉(zhuǎn)幾轉(zhuǎn),道:“即刻送我倆回營隊去。”

  那騎士暗自稱奇,不覺拉緊黃驃馬,原地踱步。其實,面前兩個胡服小兒怎能瞞過一雙利眼。盡管皆是渾身泥水,不施脂粉,卻都是粉妝玉琢一股的肌膚;一個柳眉鳳眼,一個杏眼桃腮,不掩其尊榮嬌貴,頤指氣使之態(tài)。尤其一直講話的這位,更是唯吾獨尊。手中那柄匕首,玉柄金鞘,炫耀異常,非皇室貴胄不可佩帶。猛然想起來的路上,密林中窺見一隊約有千人的羽林軍行于官道。當(dāng)時推知,那是護佑當(dāng)今太子和諸郡王北投朔方大營的隊伍。再看眼前這兩位,定是離隊迷路,非郡王子,即縣主(唐代郡王女兒尊稱)。這位直說要送歸營隊,越發(fā)證實自己所猜不錯。

  “兩位可是去趕羽林軍麼?”騎士面無表情,突然問道。

  “正是?!鄙郊鼻写鸬?。

  “可識得騎馬?”

  “那是當(dāng)然?!?p>  只見玄甲騎士躍身上馬,伸手拍拍馬臀,只一聲“上”,升平就一把拽住玄衣腰襟,足蹬其腿,翩然上馬。再伸手去拉華陽,卻已被騎士一臂助力,跨坐其前。

  “駕——!”一聲長喝,健馬揚起四蹄,生風(fēng)一般奔騰起來。

  升平雙手緊摟其人之腰,臉貼著后背閉上眼,心頭陡然一熱。十三歲年紀(jì),已是情竇初開,府中紅男綠女眾多,耳熏目染,又讀了不少香艷詩句在肚子里,什么“妾發(fā)初復(fù)額……郎騎竹馬來……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花開空折枝”,云云。更何況這是有生以來初次緊擁男人,這身體年輕健實,挺拔柔韌,隔衣透出一屢桂葉的淡淡清香,不由人不想入非非,如在夢中。

  約有半個時辰,聽得一聲“看前路”,升平睜開眼,只見已在官道上。目光越過騎士不寬的肩膀,望到前方塵土喧騰,馬蹄聲聲。

  又追了十余丈遠,已看得清各色旌旗飄搖,騎士一把勒住馬韁,道:“那方趕路的,就是你們要歸隊的北上羽林軍,還不下馬去追!”話剛出口,已將身前小女郎輕輕放在地上。

  升平卻舍不得松手,耍賴道:“再送一程何妨。”騎士哪里肯聽,扯開她緊摟的雙手,連連催著下馬。華陽站在一旁,笑著羞她。升平惱羞成怒,揮拳打人,卻被一把攥住。

  “個兒郎不知感恩,下去吧!”騎士悻悻說道,將她輕推下馬,隨即掉轉(zhuǎn)馬頭,絕塵而去。

  “軍爺留下尊姓大名!”華陽放聲喊道,連追幾步,卻只見揚塵,不聞回音,一時悵然,口中自語“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升平也深悔不及,沒問姓名,今后何處追尋,又聽五妹輕聲道:“他那右腮下有片小小胎記,丹玉般殷紅,甚是可愛。”

  升平撇了撇小嘴,尋思道,難不成今后遇到貌似男子,都要上去掀其腮,查看一番不成?轉(zhuǎn)臉卻見那大隊人馬揚塵已遠,忙拉起五妹一路追趕。

  看看離隊尾只有幾丈遠,小女郎們卻再也邁不開步,又加口干舌燥,馬蹄聲隆,喊也喊不應(yīng)。情急之下,華陽一把取下腰間那張小銀弓,又抽出一支小箭。升平看得明白,忙也搭弓引箭,與五妹同時朝前方射出。(一箭之遙,約100-300米)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隊尾一匹壯馬中箭立起,前蹄騰空,連連倒退。同排騎兵紛紛勒馬轉(zhuǎn)身。小姐妹扯過背上雨笠,竭力揮舞。只見一騎飛奔而來,到得跟前,滾鞍落地,單膝跪下,高聲道:“兩位縣主安好!郡王妃們皆六神無主,望眼欲穿耶!”

  *********

  且說官道上行進的,正是由廣平郡王李俶親率的太子護駕羽林軍。

  得知兩愛女走失之前,李俶已是心緒如麻。自馬嵬驛與繼續(xù)南逃的皇帝爺爺及皇室宗親分道揚鑣后,已有十日余。起始,二十八歲的他由皇爺爺李隆基欽點,雄心勃勃率領(lǐng)御賜的兩千余名羽林、龍武兩支禁衛(wèi)軍,護佑剛被晉升為“天下平叛兵馬大元帥”的父親,當(dāng)朝太子李亨北上朔方,尋建平叛王師,復(fù)興基地。哪知行進不過三、五日,禁軍兵士已逃亡過半,清點后僅余數(shù)百死忠之士。且暑熱雨蒸,人疲馬乏,所載糧草看看將盡,沿途卻尋不見一個地方官??梢娕衍娢粗粒賳T先逃,氣得太子一日連殺兩位潛逃被捉的太守,卻也未能止住“官皆鳥獸散,十城九遺棄”的驚惶之風(fēng)。

  想來自幼長習(xí)于皇家“百孫堂”,雖然生母吳氏乃罪臣之女,宮中地位甚卑,然身為嫡長子,更兼“自幼好學(xué),宇量宏深,寬而能斷,喜俱不形于色,仁孝溫恭,動必由禮”,深得皇爺爺喜愛,十五歲時便被賜封廣平郡王,從來一呼百應(yīng),哪里見過這處處不留爺?shù)木骄?。幸喜昨日行至平?jīng)觯ǜ拭C平?jīng)鍪校瑥囊惶幙諢o一兵一卒的軍馬牧場牽得健馬千匹。沿途又遇逃亂百姓,強征五百余新兵,湊足千余,方壯行色,可免遭朔方輕看。哪知昨夜人馬在荒寺避雨,凌晨竟不見了升平華陽,只急得獨孤和崔氏兩位姬妾惶惶如熱鍋之蟻。

  當(dāng)時眾人呼喚之聲驚動了太子妃張氏。她本是皇帝親外甥女,只因太子李亨驚恐宮中流言,畏避“聯(lián)絡(luò)外戚,圖謀篡政”之嫌,連休兩妻,經(jīng)大宦官高力士力保,皇帝動了憐子之情,將容貌可人的張氏賜婚太子,后由良娣(東宮姬妾)轉(zhuǎn)封正妃。雖名為李俶之母妃,卻只年長兩歲。所憾不知何故,經(jīng)年不見生育,倒把孫女兒升平華陽疼愛得頗似己出。近年忽連生二子,卻似不甚上心,仍把寵愛孫女之心不減。此時聞聽不見了兩個開心果,又驚又怒,一面當(dāng)眾訓(xùn)責(zé)已成淚人的兩位郡王姬妾,一面懇請?zhí)?,暫留尋人?p>  怎奈前方彭原(甘肅寧縣)太守李遞,已于昨日差人送信到此,約定今日迎見太子于烏氏驛館,以進獻糧草軍需。李亨正急欲獲得足夠補給,盡快抵達朔方,時不等人,便顧不得兒子的女人們梨花珠淚,斷然喝令,立即開拔。

  眼看幾近昏厥的愛姬獨孤氏,李俶心如刀絞,卻無從寬慰,只得默然與三弟李倓護佑在父親左右。

  這位年方二十五的建寧王李倓,一路日行二、三百里毫無疲態(tài),只管喧笑如出籠鵬鳥,眼下也怏然無聲,倒讓李俶心生感動。

  他深知三弟這些天來一直十分得意,皆因父親曾甚贊其言,“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光復(fù)”。隨后又納其主張:奔赴朔方,集兵救國。身為大哥,李俶當(dāng)時驚訝于弟弟的肆意大膽,竟敢緊拽父親馬頭韁繩,寸步不讓,口中朗朗大呼:太子此刻萬不可涉險殺回長安,或投往尚無叛軍侵占的河?xùn)|(太原);更不可遠避戰(zhàn)火,傷了普天下之民心軍心。唯此朔方,兵精糧足,也曾向以忠王之名,遙領(lǐng)朔方節(jié)度使的父親拜會送禮。兒已記下眾邊將名姓。尤其是那位朔方太守,人稱郭老令公郭子儀,雖未見其人,倒也盡聞其名,聽眾口交贊,恨不立見,云云。說罷竟長跪不起。

  事后,兩弟兄私下議及。李俶言道,還多虧隨行宦官李輔國一旁相助,鼓動三寸不爛之舌,伏地磕頭如搗蒜,對太子泣曰:若與帝入川,叛軍可盡毀棧道,不令出川,必江山拱手讓寇矣。李倓盡管心知肚明,若非那宦官一番諍言,父親斷難立決,但面上嗤之以鼻,傲然自許。只是此時面對失魂落魄的兄嫂,一向自負的他,卻不知如何相勸。

  真?zhèn)€是,馬蹄聲聲碎人心,喇叭嗚嗚摧肝裂。

  愁云慘霧間,忽聽得后隊一陣騷亂。行進在隊伍中間的太子李亨一時驚懼,以為是叛軍虎狼之師又碾壓跟來,慌得幾乎墜馬。直到看見羽林軍云麾將軍王強林,護著兩個形容狼狽,分別騎在黑里雪花和絕塵青背上的女孩兒來到跟前,李亨方穩(wěn)住心旌,卻已氣得無話可說。倒是太子妃張氏在馬背上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小女郎,還不趕上前去,給你娘們請罪去。再有如此野行,定斬不饒!”

  左右護駕的兩位郡王見兩個嬉笑如常的小人兒騎馬走遠,相視而笑,額手慶幸。只聽太子道:“云麾將軍王強林聽令,命全軍加速行進?!?p>  已然放下心頭重負的李俶,見父親如此焦急惶惶,不覺心生憐憫。多年來,他一直疑惑,為何身為太子而溫良恭儉讓的父親,始終得不到慈愛祖父的完全信任和護佑,聽?wèi){他一次次被宰相李林甫及其后任楊國忠等人羅織罪名,群攻誣陷。直到老太監(jiān)高力士從旁力勸,祖父才放棄再次廢太子之意,免父親落得前太子李瑛的下場:廢為庶人。

  目睹父親屢遭宮廷權(quán)爭,甚至被朝臣輕慢,公然欺之以悅圣人(唐代皇帝尊稱),以致不得已為自保,連休兩位無辜太子妃。雖如此忍辱退縮,仍逃不脫祖父那雙警惕戒備的鷹眼。俶實不忍坐視旁觀。他血氣正剛,主張篤定,看準(zhǔn)了這場驚天動地的叛亂,正是天賜良機,可助懦弱的父親一舉掙脫祖父鉗制,勇?lián)鷱?fù)國重任,贏取天下。當(dāng)祖父領(lǐng)皇室宗親逃至馬嵬驛站,俶已縱觀全局,靜心估判,得出“三步險棋”之決斷。

  他先暗地聯(lián)絡(luò)祖父的羽林驃騎大將軍陳玄禮。因二人有校場練武之交,深知玄禮向來痛恨楊國忠弄權(quán)誤國,故一拍即合,迅雷不及掩耳鼓動起禁軍兵諫,一舉誅滅國忠全族,貴妃玉環(huán)被七尺白綾絞殺。當(dāng)時面對成堆血尸,他連眼也不眨。直到目睹楊氏家族幾十個幼童殘尸被拖來,已育有四子六女的廣平王,突覺頭暈?zāi)垦?,險些嘔吐。但他很快穩(wěn)住心神,離開現(xiàn)場,找到三弟李倓及向來死忠父親的宦官李輔國,私議一番后,當(dāng)下謀定,以大廈將傾之危情,鼓動沿途百姓扯住太子馬韁,不令南行。他三人則輪番進言,力勸太子北上集兵,收復(fù)兩京,削平四海,以迎帝歸。鏗鏘諍言,直說得向來以父皇馬首是瞻,優(yōu)柔寡斷的父親踟躕不前,并很快決絕異議,定奪北上。俶不失時機,傳令羽林軍云麾將軍王強林,即刻趕上前面慢行以候太子的皇帝,稟報“太子已被百姓羈留,欲回馬北方,征集敗陣官軍,重整旗鼓,平叛復(fù)國”。深具政治智慧的祖父,不負李俶期望,即命跟隨自己多年的羽林軍,分撥兩千多名將士,由王強林統(tǒng)領(lǐng),返回原路,與廣平建寧兩郡王共護太子北上。又命高力士前去宣詔,欽封太子李亨為“平叛天下兵馬大元帥”。

  冠冕堂皇,出師有名,太子于是名正言順,擁有至高兵權(quán)。

  直到三步險棋完畢,李俶才驚奇發(fā)現(xiàn),原來“兵諫”,“阻行”,“獲詔”竟在幾個時辰里一氣呵成。非但就此掙脫皇權(quán),清除反對勢力,且為父王登臨皇位鋪下坦途。

  然而,父親雖騎射俱佳,畢竟年近天命。啟程至今,日夜兼程,加之道路崎嶇,沿途只見逃難百姓跌爬奪路,呼兒喚娘,哀聲不絕于耳,聞之慘然。遠處還不時傳來叛軍人吼馬嘶,催人肝膽。俶已見父親近日白發(fā)驟添,蒼顏失神。而朔方,已不單是帝國某個轄區(qū),更是當(dāng)今太子心中唯一希望,及支撐日行數(shù)百里之動力,急切抵達之情,何須言表。

  看看天色漸晚,忽有前隊羽林軍來報,彭原太守李遞已設(shè)道迎候多時。是夜,人馬停駐烏氏驛站。李太守親自監(jiān)督殺雞宰豬,支鍋制餅。一時間,千人已得飽腹。兩位郡王隨太守查收驛站內(nèi)整齊碼放的糧草及一應(yīng)軍需,并代太子致意,又問明其官階僅為從四品。

  次日清晨,太子李亨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名,任命彭原太守李遞兼忠武將軍,官至正四品上,即報皇帝御批。李遞自然歡喜拜謝,恭送太子一行繼續(xù)北上。

  再行一日,抵平?jīng)隹ぃǜ拭C固原)境內(nèi)。早有朔方節(jié)度留后使杜鴻漸率一眾同僚,錦旗鮮衣,隆重相迎。進駐驛站,又見驛舍內(nèi)外,修葺一新,百桌酒席,酒肉俱豐。

  酒席過后,太子隨杜鴻漸進入特備驛舍,兩郡王緊隨左右。但見舍內(nèi)帷幔密閉,燭臺高照,突顯一張漆黑長案上層層疊放的簿冊。

  “啟稟太子殿下,此乃我朔方軍全軍將士名冊,并軍需囤儲全部賬簿?!倍帕艉笫种笚l案道,“靈武太守兼朔方節(jié)度副使郭子儀,特遣某帶來,呈獻天下兵馬大元帥。”

  李俶隨父近前觀看,竟發(fā)覺那雙撫摸簿冊的手微微顫抖,瀏覽的雙目淚光閃爍。正待替父掩飾,李倓已搶先開口,厲聲道:“郭子儀為何不親自前來迎接大帥?”

  俶情知三弟只是因為久聞老將赫赫威名,恨不能立見,便微笑不語。

  只聽鴻漸朗聲答道:“郭令公乃當(dāng)今一等忠臣良將,決無輕怠大元帥之意。實因前方戰(zhàn)事膠著,一時無法脫身。”說到此,又向太子單膝跪下,再道,“前者,因史思明那路叛賊攻破常山(河北正定),圣人奪情急召尚在母孝期的郭公,授權(quán)朔方節(jié)度副使,兼御史中丞,率朔方大軍會集河?xùn)|(山西)節(jié)度副使,御史大夫李光弼,分兵合擊史賊。據(jù)報,此刻已奪回常山。郭與李兩軍,正欲揮師北上,直搗范陽(北京),一舉端掉叛軍老巢。故派鴻漸趕來,恭迎大帥,以坐鎮(zhèn)朔方,召集北方勁旅,重建王師,揮軍南下,殲滅逆賊,收復(fù)兩京。郭公未能親迎,還望大元帥恕罪?!?p>  太子李亨心中早已五味雜陳?;厥走@場安史兵叛,已將百年帝國推到滅頂邊緣。起源雖不在東宮,且看似連帶受害者,然則難脫干系。早在主叛安祿山擁兵重鎮(zhèn),漸露獠牙之時,朝廷上下已不乏警覺之人。丞相張九齡等京官,還有父皇養(yǎng)子,時任河西(甘肅)節(jié)度使王忠嗣等邊將,都曾數(shù)次上奏,告祿山深藏反意。不想皆獲罪于當(dāng)時宰相,權(quán)勢傾朝的李林甫,落得或遭貶斥,或降職邊遠?;实垡苍鵀榇舜乖兲?,他卻選擇唯唯諾諾,一味迎合父皇心意。雖是畏上,卻也心存幻想,以為那胡將只為泄私憤造反,打的是“清君側(cè)”旗號,與己無干,何苦逆鱗。身邊又有一心護主的太監(jiān)李輔國進言,道只圣人年逾古稀,此番能借胡兒之力,鏟除奸相楊國忠,倒有利太子早登皇位,何妨靜觀其成。那太子妃張氏也與大太監(jiān)聲氣相通,力主裝聾作啞,伏伺時機。然東宮密室只顧竊喜,偏是忘卻一則至理民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亨幻夢驟醒,是洛陽傳來安祿山已在東京自稱“雄武皇帝”,國號“大燕”。繼而再驅(qū)鐵甲戰(zhàn)車,率精銳步騎,煙塵千里,鼓噪喧天,直撲京師門戶潼關(guān)而來。然待朝廷急召兵馬,為時已晚。

  李亨隨父出逃之前,便已得知官軍在潼關(guān)潰敗,被視為帝國砥柱的老將哥舒翰被俘遇害。父皇在驚惶中以軍情緊急,發(fā)出制敕(皇帝特發(fā))立召郭子儀,終止在老家為母守喪,即刻返回朔方,率軍平叛。

  逃出長安之時,亨已是懊恨萬分,怎奈事無回頭路。此時聽杜鴻漸一番話,急問道:“子儀、光弼現(xiàn)在何處?”

  鴻漸答道:“已接戰(zhàn)報,攻下并進駐常陽(河北東南)?!?p>  李亨微微頷首,緩步走到驛舍門前,默然駐足,仰望星空良久,猛地抽出腰間所佩尚方劍,直指蒼穹,沉重而斷然道:“朔方留后使聽令!”

  杜鴻漸幾步上前,單膝跪在太子劍下,高聲道:“杜某在?!?p>  “傳,平叛天下兵馬大元帥首頒教令(教令,專用于太子親王在外領(lǐng)軍號令):著朔方節(jié)度使(大軍區(qū)司令員)郭子儀,并河?xùn)|節(jié)度使李光弼,接令后即刻率全軍回師朔方靈武,共籌收復(fù)兩京,以迎帝歸!”

  杜鴻漸口中應(yīng)道,“接教令”,卻有些愣怔。建寧王李倓用靴尖輕踢其足,笑著催促道:“留后使沒聽差,大元帥已將郭李兩位節(jié)度副使擢升為節(jié)度正使。還不派飛馬傳令去!”

  站在太子身后的廣平王心中暗自感嘆,曾經(jīng)日夜膽戰(zhàn)心驚,處事如履薄冰的父親,如今終結(jié)忍辱吞聲,發(fā)出無上權(quán)威。

  兩天后,人馬進入鳴沙(寧夏中北部)。早有杜鴻漸預(yù)先調(diào)動的數(shù)千輕騎,排在道旁,持戟迎候。

  半月后,已達靈武朔方軍大營的李亨,卻一直食不知味,坐臥難安。只因這些天來,可謂斗轉(zhuǎn)星移,喜懼交錯。

  先是杜鴻漸,拉著從半路追隨而至的御史中丞裴冕等人聯(lián)名上書,懇請?zhí)蛹吹堑畚唬园蔡煜萝娦拿裥?。亨自冊封太子一十九年,無時不望早日登基。今日機從天降,反畏縮猶疑。究其因,一是并無父皇金冊正傳,恐背負“篡位”罵名于史冊;二是宗室兄弟眾多,總有不服之人,會因爭奪皇位興兵。其中最令人生畏者,可數(shù)永王李璘。這位十六弟一向頗得父皇寵信,在馬嵬坡更拒絕太子相邀同行,頭也不回,隨父入蜀。而眼前更有近憂:自己帶來的羽林軍,加上沿途征集的散兵游勇不足五千,萬一事情不遂,談何“護駕”。雖已一日數(shù)道教令,發(fā)往郭李戰(zhàn)區(qū),翹首以盼的雄師及其統(tǒng)領(lǐng)仍未趕到,心里總是惶惶無底氣。

  這天,已是杜鴻漸等人第五次上表。太子妃和太監(jiān)李輔國,并兩位郡王輪番相勸。最后還是李俶點出要害:再不應(yīng)允,只怕眼前這些邀功心切的臣子邊將們倒生反心。

  李亨終于首肯。

  第二天,就在朔方軍大本營,靈武城南門樓上舉行了登基大典。沒有莊嚴輝煌的殿堂,沒有萬方朝賀的儀仗,參拜登基之文臣武將不足三十人。留守的幾千兵馬倒有些氣勢,陣列壯觀,三呼萬歲,誓保河山之聲令人動容。卻也有邊將不知朝禮,竟在登基臺下對羽林軍將領(lǐng)王強林吆三喝四,直到監(jiān)察御史李勉上前彈壓,方才息事。

  大典雖簡,程序尚全,以太子向長安方向叩拜,遙祭宗廟為典成。

  新皇已然登基,立即詔告天下,改年號至德元年(756年),尊圣人為太上皇帝。同時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加官進爵。設(shè)朔方大營為行宮,即遣快馬入蜀,稟報太上皇。

  大典第三日,新皇李亨悶坐行宮前廳,觀看新封皇后張氏在床邊縫補軍衣。忽見杜鴻漸未經(jīng)通報,喜不自勝快步走進前廳。

  “啟稟陛下,郭子儀親率精騎五萬,前來護駕。人馬已近靈武山……”

  鴻漸話未說完,只見新后張氏秀眉緊蹙,搶著問道:“李光弼可是同來護駕?”

  鴻漸面對新皇,躬身拱手言道:“稟皇上,郭公命李將軍暫留北方戰(zhàn)區(qū),與叛軍史思明部周旋,阻其推進?!?p>  不等李亨發(fā)話,一旁伺候的李輔國厲聲道:“當(dāng)初太子,啊,老奴掌嘴,當(dāng)今圣上卻是明令,兩將同返朔方……”

  大太監(jiān)話音未落,只見李俶李倓兩位郡王并肩走進前廳。

  “兒臣們愿代父皇出城迎接郭子儀大軍。”俶難掩興奮,朝父親拱手道。

  李亨點頭不語。看來,兒子們先得了消息。

  “此話從何說起!”張皇后已立起鳳目,道,“難不成兩位郡王要做皇上的主?”

  一句話,唬得廣平王唯唯倒退,不敢再言。

  但見建寧王兩步上前,道:“皇后言重。兒等只是慮及父皇連日勞頓,愿替父皇分勞,何言‘做主’二字?”

  李亨揮手道:“不必多言,朕親自出城迎接。”

  聞訊前來的其他諸王,王子,公主和郡主們已在行宮外靜候,人人面帶期盼好奇,要隨新皇先睹為快。朔方軍大營留守將士早已整隊待發(fā),見皇帝一行步出行宮,便齊齊隨護在后,直到靈武城南門外。

  人們殷殷期盼,翹首以望。

  人群中最不安分的便是縣主升平。她原是打算騎黑里雪花出北門,奔那無垠的黃土高崗,縱馬撒歡。不想?yún)s被母親硬生生拉來城南門外,“以迎護駕王師”。這于我何干,使我不得開心顏。她氣惱在心,口不能說。

  “看,那邊靈武山上!”有眼尖者突然歡呼雀躍。一時間,數(shù)千道目光集向東南方,那條緩如象背的山脈。

  只見一里開外,靈武山高臺上,旭日噴薄,華光沖天,鋪山遍野涌出無數(shù)錦繡旌旗,隨風(fēng)飆舞。旗下是一望無際的輕重騎兵,有如天降神兵,正以雷霆萬鈞之勢,踏著層層凝砂裸巖,連天接地,銅墻鐵壁一般向靈武城推進。

  城外迎候大眾,上至新皇,下至士卒,盡皆震憾,屏氣凝神,只顧延頸觀望。那滿山成排軍陣,井然有序,漸次走近??吹靡娒鞴怄z甲錦繡飾邊,鮮亮奪目;聽得到戰(zhàn)馬鐵蹄踏石,錚錚雄健。

  只一炷香光景(約30分鐘),五萬人大軍依鎧甲服色,赭朱,靛青,玄黑,分列三隊,已于南門前嚴整排定。

  此時正值盛夏,又方才離開浴血沙場,全軍竟無征塵污面,疲憊散亂之態(tài)。只見個個鮮衣亮甲,人人精神抖擻,面容潔凈,令觀者無不暗暗稱奇。

  但見隊前分立三位領(lǐng)軍大將。中間那位金甲炫目,腰佩龍泉斬馬劍,銀白斗篷襯出宏大氣魄。左右兩將,一位身著鐵灰重鎧,手執(zhí)長戟,披皂青斗篷;一位身著細鱗銀甲,手握七尺長陌刀(專為陣前斬斷敵軍馬腿),披赤紅斗篷。

  三將策馬緩行,及至離新皇丈余處,一齊翻身下馬,單膝跪倒黃土地。只聽中間金甲銀披者高聲道:“臣等護駕來遲,望吾皇恕罪!”其聲如青銅鐘,沉穩(wěn)洪亮,其勢如下山虎,威猛壓頂。一時間,三將身后那五萬健兒齊聲高呼“吾皇萬歲”,“家國不復(fù),毋寧死”。

  面對這壯闊軍容,震天呼聲,新皇李亨心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寒氣徹骨。自古“水能載舟,又可覆舟”。面前護駕雄師,與殺入長安的叛軍區(qū)別何在,唯忠心耳。然則忠心何長久,皇家安危實如懸巢之卵,存毀只在這些鎮(zhèn)邊猛將的一念之間。希望摻和絕望,振奮伴隨心悸,李亨喉頭酸緊,不覺傖然淚下。揮袖拭去淚水,他幾步上前,雙手扶起那位金甲將軍,連聲道:“眾愛卿來得正當(dāng)時,就此隨朕入城去?!?p>  不遠處,建寧王李倓一把扯住大哥,低聲問道:“到底誰是那郭老兒?人說‘春風(fēng)不染白發(fā)’,怎不見一位髭須蒼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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