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6日。
我跟著融合村書記走向一輛車。
剛才我經過那輛車時以為它是一輛僵尸車,桑塔納2000,公路上已經很罕見,它的玻璃邊框上沾滿了灰塵,車門漆面已經銹蝕,露出了紅褐色銹跡,車門把手褪了色,怎么看都符合僵尸車的外形,但我忽略了兩點,車底下沒有形成一個長方形灰塵圈,車窗及引擎蓋上沒有樹葉,證明它是在使用的,它是融合村第一書記的座駕。
書記打開車門,“小瞿,坐我的車吧?!?p> 我遲疑了一下,“好”,我用力拉開車門,用力關上。
桑塔納2000是我最熟悉的一款車型,學車時就是用這款車,之后的第一個工作崗位上也開這個車每天巡邏檢查,它的內飾簡單樸實,現在看來有點過分簡單樸實,甚至它的安全帶看上去都有些過時了。
書記已經把融合村的情況給志愿十隊說明了一下,外來人口多,且都在工業(yè)園區(qū)內打工,他們很多人已經接種,我們的主要目標就是尚未接種的這部分,今天志愿十隊隊員與村工作人員搭配分組,正式開始工作。
車子駛入村內小道,兩排的房屋建得緊湊,僅能供一輛車通行,多一輛自行車都過不去。對此我是非常了解的,以前曾經跟車進村內巡邏,結果卡在轉彎角進退不得,而村里人如魚得水一把方向開過去,他們是這里的魚,我們是外來生物,我們過不去的弄堂他們能像主刀醫(yī)生一樣精密地處理掉。至此,我便發(fā)現,通過觀察村里工作人員在村道上的駕車技術可以看出他們是否經常入村。
書記停在一個村組的小河邊,“今天我們從這開始吧?!?p> 我拎著一大袋宣傳單從桑坦納里鉆出來,前后很多房屋,應該有三四十戶,現在是早上九點。最近的一堵墻上有村務宣傳欄,我上前看,有保潔情況、村務公開,但沒有疫苗接種的宣傳,“書記,宣傳欄沒有用到嗎?”以前入村檢查時,重要事項有沒有在各村組宣傳欄公開是考核指標之一。
書記想了想,“這個疏忽了,感謝你提的建議,回頭就貼上去。”
一個老伯在自家院子里曬太陽,看到我們便慢慢迎過來,“書記,你咋來了!”
書記笑著抽出一根香煙遞過去,“叔,來村里看看,宣傳一下疫苗接種。”
老伯笑呵呵的,“怎么你親自來呢,這個組我都宣傳過了?!?p> 書記給我介紹:“這位是組里的隊長,工作比較負責熱心?!?p> 隊長點了煙深深吸一口,看著我,“哪里哪里,配合你們工作嘛!這位是?”
書記:“鎮(zhèn)里面的領導,我們村缺口大,特意來指導、幫助我們開展工作。”
書記有意拔高我,顯出政府的重視,我連忙加一句:“目前我鎮(zhèn)疫苗接種工作有序開展,我們要盡力把疫苗宣傳到每一個人,應接盡接。”
隊長:“對對對,我都和他們說了?!?p> 書記往前走,“叔你忙著,我們進去看看?!?p> 隊長跟過來,“我陪你們走一趟?!?p> 三人來到一排低矮房屋前,兩個中年婦女在洗衣服,書記喊道:“大姐,疫苗接種了嗎?”
兩人警戒又疑惑地看著我們。
隊長:“這一排住的都是務工人員,現在都去打工了,這兩個沒工作。問你們吶,疫苗打了沒有!”
一個婦女站起來,甩了甩手,在褲腿上擦干,“沒呢?!焙苤氐耐獾乜谝?。
隊長急了,“咦?上禮拜不是通知要打嗎!怎么沒去打!”
“我身體不好。”
書記:“哪里不舒服?”
“我體質差?!?p> “沒有疾?。磕遣挥绊懙?,你不要有擔憂,疫苗是安全的?!?p> 另一個坐著的婦女問:“能不能不打?”
我走上去,“自愿為主,應接盡接,不打疫苗就是隱患,你們這一排屋子住多少人?”
她回:“大概十個吧?!?p> “十個人,每天都出去打工,一天要接觸多少人,你們房子離得近,生活在一起,你們不怕?你們不怕房東怕,一旦發(fā)生感染,都要隔離!”
隊長用力點點頭,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屋子,“我通知房東,優(yōu)先選擇打過疫苗的租客?!?p> 兩個大姐互相看看,“怎么打嘛?”
我拿出二維碼和宣傳單,“手機拿出來,掃碼登記?!?p> 兩人回屋子拿出手機,“怎么掃碼?”
我很奇怪,湊到她們身邊,“沒有微信嗎?”現在不是都掃碼付錢嗎,難道她們沒用過?
“有,有”,她們打開微信,“然后呢?”“怎么操作?”
“右上角點開掃一掃,掃這個二維碼,按流程操作,輸入手機號?!?p> “我不知道手機號?!?p> 我懷疑她們是在故意刁難,企圖以無法登記的借口抗拒接種,“你不知道自己手機號?”
“我真不知道,記不住!”大姐邊說邊跺腳。
好像是真的,我說:“你打我電話,我給你報號?!?p> “你等等,我記在紙上,我去拿”,大姐返回屋,另一個登入進去,“現在填啥?”她把手機展示給我看。
“手機實名登入,第二個?!?p> “哦——咋還要填身份證?”
“對,實名認證,網絡上就能找到你們的接種記錄了?!?p> “我身份證不知道,我去看看”,這個也回屋去了。
我嘆口氣,什么年代了,手機號身份證還能背不出。
兩位大姐拿了身份證出來,我?guī)椭齻儼奄Y料填進去,總算成功登記。
大姐問:“接下來怎么弄?”
我把知情同意書發(fā)給兩人,“你們記清楚了,剛才的接種條形碼截屏下來,帶好身份證、這個同意書,到鎮(zhèn)衛(wèi)生中心接種?!蔽野研l(wèi)生中心詳細地址告訴她們。
兩個人低頭看同意書,“什么時候可以去打?”
現在還是早上,過去來得及,我說道:“現在,現在就能去,每天八點到三點,節(jié)假日不休。”
“哦——謝謝啦?!?p> 成功登記兩位。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整排房屋掛著門鎖,隊長解釋道:“工廠里8點開工,有工作的都去上班了,要晚上6點之后回來?!?p> 我走到一個沒掛鎖的門前敲,“有人嗎!”沒人回應,透過玻璃往里看,大概十平方的空間里最大的家具是床,褪了色的被子一半拖在地上,一個柜子斜開著,里面露出兩個大黑色塑料袋,地上擺了一雙人字拖,兩條發(fā)灰的藍色工裝褲扔在旁邊,沒人在家。
“我們往前走”,書記往前。
一棟三層樓的民居,一個老婆婆和一個年輕女孩坐在庭院里,女孩盯著手機看。
“阿婆,你們家疫苗打過了嗎?”書記問。
婆婆咧開嘴,牙已經掉光,“全家都打了,就我沒打?!?p> “你不用,上了歲數的不用打?!逼牌烹m然年紀大,皺紋滿面,精神倒很好,聽力正常,書記點著頭,“你身體保重,我們走啦。”
婆婆問身邊的女孩,“你打了嗎?”
女孩抬起頭,眼神很茫然。
我們回過身,書記問:“她不是你們家的?”
隊長:“她是租客。阿婆的孩子讀書呢?!?p> 我走過去,“你好,疫苗接種了嗎?!迸⑸砩嫌泻苤氐南窗l(fā)水味道,面容稚嫩,估計剛大學畢業(yè)。
“沒,哪里接?”她笑嘻嘻地問。
“手機掃碼,登記?!?p> “怎么掃?”
我忽然有股氣,一個年輕人還問這樣的問題,我先壓住氣保持平靜,“微信掃碼。”
“哦——”女孩在屏幕上找來找去。
我沖到她身邊,微信赫然就在屏幕中間,幫她點開,“在這里!”
“哦,對不起”,女孩朝我尷尬地笑笑,“我不識字?!?p> “你不識字?!”是在嘲弄我嗎?
“我笨,學不會?!?p> 難道九年制義務教育還沒普及?我問她:“你什么學歷?”
“老家學了十年,什么都沒學會。你幫我登記吧,這些字我不認識”,女孩把手機塞給我。
我詫異地接過手機,她的普通話很標準。
房東阿婆說道:“她真的不識字,簽租房合同時按的手印,自己名字都不會寫?!?p> 我再看女孩的臉,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樣,這個年紀該有的青春和活力體現在她的微笑中,會不會是輕度智力障礙,她的眼睛清澈閃著光,我試探地說道:“報一下你的手機號和身份證?!?p> 她流暢地報出來。只有19歲。
我?guī)退怯浐茫呀臃N事項告訴她,她一邊聽一邊點頭,接受能力和記憶力并不差。我把手機還給她,“登記好了,有空就能去?!?p> “好,謝謝”,她坐下來,熟練地打開一個短視頻APP繼續(xù)看。
“你怎么下載這些軟件的?”我問。
“我朋友幫我的,她們都用這個”,她靦腆地笑了笑,“微信我不常用,不會打字,也不能看別人發(fā)過來的字?!?p> 所以剛才她確實是在找微信,她是在滿屏幕圖標里找一個不常用的綠色圖標。
書記向另一幢房子走去,我也跟過去,回頭再看一眼那個女孩,她對著屏幕“嘿嘿”笑,那是快樂。是快樂嗎?
我們面前的這幢房子二樓陽臺上曬了很多衣服,各式各樣的工裝和內衣褲。
我感慨一聲,“這里住了起碼四戶吧?!?p> 隊長解釋:“這戶主人搬到市區(qū)去了,整棟房子都外租,原先的房間現在基本都租出去?!?p> 底樓門開著,地上有拖線板,是給工人電瓶車充電的地方,左右有兩個廁所,我們從狹小的樓梯上去,因為出租房門都關著,采光極差,我小心地踏進去,“有人嗎!”
沒人回應,我挨個敲門過去,“有人嗎!”
書記說道:“小瞿,沒人我們走下一家。”
我好像聽到最里面的屋有聲音,走過去用力敲了敲,“開下門!”
穿拖鞋的聲音,腳步沉重,是個有分量的人,“誰呀!”語氣有點不耐煩。
“請開下門,村工作人員?!?p> 門開了,房內拉著窗簾一片漆黑,一個皮膚黝黑只穿一條短褲的男青年揉著眼睛,他身高175左右,體重至少200斤,肚子圓滾滾,看面容大概是25歲左右。
“你們干嘛的!”很沖。
“你疫苗接種過了嗎?”我也提高音量問他。
現在的年輕人往往打游戲到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實在不像話。
他似乎是很用力地睜開眼,緩緩適應了過道里輕微的光線,他看著我的馬甲,“村里的?”語氣緩和很多。
“對,我們來登記疫苗接種,你打過針嗎?”
“打過了,廠里要求的嘛,早打了”,青年打著哈欠,靠著門框,看上去十分疲憊。
“你在哪里登記的?”書記問。
“廠里統(tǒng)一登記的嘛?!?p> “你幾點睡的?”我順口問問。
男青年沒睜開眼,“才睡一小時,廠里八點接班,我剛回家呢。”
原來……我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你睡覺了?!?p> 男青年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們也是做工作,還有其它事沒?”
“沒事了”,我?guī)退P上門。
我們下樓時里屋已經發(fā)出鼾聲。
這個村組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走了一半的區(qū)域,書記看看時間已到飯點,“今天就這樣吧,我們再聯系,辛苦你們啦?!?p> “應該的”,我整理一下今天的戰(zhàn)果,十三個人登記,還算有成效,“書記,按我們的收獲推算,其他每組應該也有十來個能登記到。”
書記:“如果每天這樣真不錯了,都沒白走?!?p> “我們現在接種多少針?”
書記:“差得多,登記在融合村的針數只有一千五?!?p> 就我剛才接觸的那些人,已經接種的工人都是在企業(yè)里登記的,所以這個缺口是補不上了。
我們回到車上,我看著窗外的宣傳欄。
書記注意到了,“我回去就讓人把宣傳單貼進去?!?p> “是不是……貼了也沒效果?我之前沒有這么深入和外來務工人員面對面接觸過,今天這樣的感觸是第一次。與我們一起生活的人,竟然還有不識字的。”
書記笑了笑,“你是居委接觸的多吧?”
“是,服務中心接觸的都是各部門骨干,下居村聯系以居委居多,融合村這樣的情況我第一次見?!?p> “融合村的人口比例不同于其它村,外來人口平均文化水平比較低,社會認識比較有限,在這里開展工作要注意溝通方法。”
我理解他的意思,“不識字的情況多嗎?”
“像剛才那個小姑娘一樣的非常少,大部分簽字還是會的。外來人員勤勞,能吃苦,能接受最低工資,愿意三班倒,他們來到我們的城市,幫助我們建設,是不可忽視的重要一員?!?p> “接觸下來,他們都挺支持村里的工作?!?p> “對,只要我們宣傳到位,接種率一定能上去。他們從老家趕來服務于我們的城市,我們也要服務好他們,讓他們在這里找到幸福感、歸屬感?!?p> “嗯?!?p> 這個時代里生活著很多人,我們屬于同一個國家,雖然我們有不同的背景,但我們都在努力,努力讓生活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