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多數(shù)人被熊正毫安排在了城墻上駐守,旁邊就只有個臨時搭起來的棚遮風擋雨,以備他用。譚稹手下也沒有多少人,插在禁軍里頭根本就不起眼。
厲埏川到城墻上時,禁軍都是驚喜不形于色,他既猜出了李成如的意思,做事就不能不顧著禁軍,好歹跟了自己四五年,雖然比不上北驪鐵騎騎的深厚情誼,但不能讓他們跟著自己處了險境。
他交代下去一些事情,便來城墻邊兒上找卓染。
“都吩咐好了?”卓染聽到他的腳步聲,沒回頭,只是望著遠處的景色,輕聲開口問了一句。
厲埏川與她并肩站在那里,這里的秋日景色永遠比不上永州。卓染的思緒早就飄到當年的故地,厲埏川應了一聲,想再問她番思秋的事情,卻遲遲沒有開口。
他其實有過這樣的猜測。
卓染也知道。
“番思秋?!弊咳疚⑽⒁恍?,說:“師父留下的那首詩里,有番思秋,有永州,有南湘。他一定是想告訴我,當年是番思秋將公主帶出皇宮送到了永州去,而這個公主名叫南湘?!?p> 厲埏川沒有說話。
卓染念著這兩個字,隨后說:“這事情連李成如都不知道,他也一直在找人,找一個能夠代替南湘的人?!?p> “瑕丘……”厲埏川牽著她掩在長袖下的手,輕聲說:“我不管你師父想要你做什么,保護南湘也好,代替南湘也好,你一定不可以離開我身邊?!?p> 卓染偏首看著厲埏川,說:“師父將我當做南湘,將皇位奪回來,是因為他認為我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他并不知曉你在我心的存在,可是我很明了。”
“師父于我恩情只能實現(xiàn)他的夙愿作以回報,他是太傅,教過皇太子南惜,我會找到南湘,將這皇位堂堂正正還給她……”
“可是陛下……”厲埏川皺著眉。
“弛越……”卓染說:“陛下對你好與壞,對我賞與罰,我自是心如明鏡。若是大虞在他手里繁榮強大,我就不必如此做??涩F(xiàn)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李成如,解決之前的事情?!?p> 厲埏川垂下眸。
“這會讓你很為難吧?”卓染摸著他的指節(jié),咬著唇角,說:“你可是冠軍侯啊,這么大個秘密要你守口如瓶,親眼看著自己的好兄弟被我算計,看著自己守護的疆土被旁人占據(jù)……”
卓染說到這里,似乎忍不住輕笑出聲:“……可是很難受的?!?p> 厲埏川不是沒有想過。初世羽和他是好兄弟,但是這種好兄弟是放在以前的,自從他成為了冠軍侯,就離初世羽越來越遠了。但是他本質(zhì)上還是大虞的人,還是跟這里有感情的??墒亲咳靖磺卸紱]有關系。
她是卓廷的女兒,是初世羽從一開始就忌憚的人,即便后來留她一命,目的還是為了引出韓從忠,一開始是為了讓韓從忠歸順大虞,后來是為了殺了韓從忠,到后來不知緣何放了卓染。
他和初世羽之間遠的不是距離,而是想法和心境。他再也看不懂那皇位上的人想法是什么,也不敢如以前一般瀟灑淡然,如今的一切似乎都是在演戲一般,只是他們誰都不愿意揭穿。
所以難受嗎?自然難受,也很痛心。
他原本沒有這么多愁善感的,只是遇到了卓染之后,懂得了很多事情,便開始對世事感到惋惜難過,很多時候不屑說出口罷了。
可好在他們兩個人心都在一起。厲埏川手掌沿著卓染的手臂滑到了她的肩背,稍一用力就將人抱在了懷里。
這些天,他們喜歡上了懷抱,似乎在彼此的溫暖里就能找到對方給予自己的勇氣和承諾,以至于所有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都不重要,所有的困難都能夠解決。
卓染側(cè)耳聽著厲埏川的心跳,手指抓著厲埏川后背的衣物,稍微感覺到久違的平靜淡然,她心頭的郁悶被驅(qū)散了些許,卓染將臉悶在他胸膛里說:“解決完這些事情,你帶我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吧,就像你說的那樣。”
厲埏川點著頭,他將卓染撈進臂彎里,他知道卓染不應該被這些事情牽絆住,可是又不得不感謝這種牽絆,沒有這些,他遇不到卓染,遇不到這個讓自己時時提心吊膽的人。
“到時候,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眳栛锎ǖ穆曇魪纳戏捷p飄飄的傳過來,落在卓染心間卻是沉甸甸的,她喜歡這份承諾,因為厲埏川一言九鼎,永遠不會騙她。
***
入夜時,厲埏川盯著卓染將藥喝了。
“瑕丘……”厲埏川喚了她一聲,卓染被苦得直皺眉,聽到厲埏川喊她就抬起頭,見厲埏川手里拿著件軟甲,便歪頭“嗯?”了聲。
厲埏川伸臂將她從椅子上撈出來,說:“將這個穿上?!?p> 卓染知道厲埏川擔心自己,也沒拒絕,自個兒去屏風里邊換上了。出來時厲埏川靠在藤椅上,手臂遮住眼睛仰頭休憩,長腿伸直了橫在那里,卓染微微嘆了口氣,四周看了看也沒見能蓋在身上的東西,轉(zhuǎn)頭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怎么了?”厲埏川沒睡著,只是瞇了會兒眼,瞧見卓染挑開帳簾伸頭往外看,便喚了聲。
卓染放下了簾子,回頭看厲埏川:“我覺得有些不對勁?!?p> 厲埏川立刻起身走到她面前,果然聽見外邊有鐵鏈碰撞發(fā)出的聲響。厲埏川吩咐過無論有什么聲音,禁軍先按兵不動,等到他發(fā)出指令再行動作。
“城外還有人?”卓染聽那聲音,微蹙著眉,低聲說:“李成如身邊的耗子不少啊……”
厲埏川看著木桌上放著的古松陰,輕聲說:“別輕易動武,拿著古松陰跟著我就好。”
卓染抬指摸上他的耳垂,踮起腳尖吻了下他的唇。厲埏川沒有這樣放松過,也沒有這樣緊張過,但是有卓染在身邊,他什么都不怕,即便現(xiàn)在外面危機重重。
厲埏川看著卓染笑了笑,面不改色地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哨,那聲音變得輕而緊,離他們越來越近,厲埏川候了片刻,便吹響了哨子。
早就枕戈待旦的禁軍從城墻四面沖出來,正好和李成如的人打了照面。
惡邪尚未出鞘,厲埏川人已經(jīng)到了他們面前。刀劍的鳴響在即將發(fā)出來的時候被扼制,爬城墻無疑是上策,只是對于厲埏川來說,這就是他們的死路。
他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上戰(zhàn)場都喜歡正面打,只有這樣他才能親眼見到對方慘敗的模樣。他不是沉著穩(wěn)重,他是斤斤計較,他也不是溫和善良,而是睚眥必報。
“瑕丘,”厲埏川不欲與他們纏斗,伸臂拉過卓染的手臂,將人一把拉進懷里:“跟我走!”
這些人就是玩消耗的,他要找的人是李成如。
厲埏川拉著卓染從城墻邊兒上的臺階上一路跑下來,他預料的不錯,李成如此時就在城門下等著他,躲在一片打斗之后,笑意盈盈。
柳玉霖和江如藍雖不會武功,但還是被熊正毫塞了把劍拿在手上,此時和熊正毫一同打架,被飛濺的鮮血糊了滿臉。
“這……洛城土匪怎么這么多人?”江如藍躲到了熊正毫身后躲過一劍,又幫忙給柳玉霖砍倒了一個人。
熊正毫輕哼了一聲,說:“是我們輕敵了。那廝老奸巨猾,定是有不少宵小愿意追隨!先解決完這里,幫總督拿下李成如!”
李成如被一圈人團團包圍,厲埏川還是沒有拔出惡邪,只是抬臂擋下了一擊,厲聲道:“敢挾持皇子,我看你的命也留不長了!”
李成如抖了抖袖子,不緊不慢,欣賞著這些人打斗的場面。似乎過了許久他才發(fā)應過來厲埏川是在與他講話,他笑了笑,說:“總督莫要如此急躁,我的目的不僅僅是在你,瞧著你身邊那位,是卓司業(yè)吧?”
卓染捏緊了古松陰的劍柄,李成如皺著眉,說:“千萬不要拿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又沒有欠你什么。韓從忠自求一杯毒酒了結生命,卓司業(yè)莫要如此苦大仇深。”
“不是你從中作梗,我?guī)煾父揪筒粫?!”卓染抬臂抹了一個人的脖頸,將劍身甩遠,沒讓血滴在自己衣襟上。
李成如輕哼一聲,說:“若不是他故意隱瞞前朝公主的事,又怎會死得這般窩囊?”
“前朝公主?”卓染看著他輕蔑一笑:“你還做著你的春秋大夢呢?都什么時候了你竟如此天真可笑?”
厲埏川攬住卓染的腰將身旁欲近身的人掃倒,將人穩(wěn)穩(wěn)扶好。
李成如不禁朗聲笑著,說:“事到如今你還被蒙在鼓里呢?卓司業(yè),你恐怕還不知道你師父瞞了你什么吧?”
卓染權當沒聽到,只是掙脫開厲埏川的懷抱朝著李成如殺過去。
“瑕丘!”厲埏川眉頭緊蹙,他就怕卓染見了李成如就會想起韓從忠的事情,只是方才尚未來得及給她說一聲,他們就已經(jīng)動手了。
李成如沒動,只是看著卓染一步步殺過來。
“我?guī)煾覆m我什么與你何干!”卓染功夫不錯,周聿教她的全是輕巧不費力的,如今用上正好,李成如無奈搖了搖頭。
“我以為你會很聽話?!崩畛扇鐕@了一口氣,說:“那就別怪我不留情了,你想去陪著你師父,那也不是不可以?!?p> “干爹!”元祿突然從后面竄出來,說:“往那邊走!”
李成如剛挪開腳步,從城門外投過來的火藥當即就炸開了。厲埏川瞳孔驟縮,疾步上前壓在卓染肩背上將人抱著滾到了一旁。
驟然爆鳴聲讓所有人一震,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更恐怖的聲音。熊正毫對火藥炸裂的感覺熟悉至極,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城內(nèi)明明還有洛城土匪,這是他們自己人。
但一想到他們都是如此沒有心肺,便也覺得無甚驚奇。
厲埏川伸手捂住卓染的耳朵,在火藥交替間歇時拉著卓染躲到了一旁。卓染埋著頭,也沒忘記盯著李成如的動作,城門微晃著,厲埏川眉頭緊皺,厲聲喝道:“去城門!”
厲埏川可以想象到城門外的架勢,李成如果真是不可小覷,洛城土匪人數(shù)竟會如此之多,他心下一顫,再等幾息城門大破,李成如逃走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卓染急急望向厲埏川:“弛越,李成如!”
“殺了他!”厲埏川伸臂扶起卓染,兩人攜手在慌亂的人群中跑出去,熊正毫知道他們要做什么,便和柳玉霖江如藍他們幫厲埏川卓染開了道。
李成如此時已經(jīng)上了馬背,他伸手拉了把元祿,跟著一群人繞過厲埏川他們往城門去,厲埏川用力拋出惡邪,元祿朝后不停張望著,看見惡邪刺過來,便俯下身一把按下李成如的背,惡邪偏過去并沒有射中,厲埏川便踩著一人的肩,飛身追了出去。
卓染輕功不甚好,方才剛用了藥這會兒愣是提不起精神來,只能用跑的追上去。古松陰所到之處非傷即殘,卓染借著力到了城門口。
禁軍死命堵住城門,卻擋不住外面的攻勢,厲埏川心覺不妙,只得單手拔出深陷在泥沙里的惡邪,朝著李成如砍過去。
“哐!”
厲埏川方才揚起刀刃,就見城門破開了,他瞳孔猛地一縮,只得拼盡全力殺了護在李成如身邊的人。
“弛越!”卓染也不知從哪里拿出來一條繩子,直接甩開勒在了李成如身上,元祿此刻亦是精明,在卓染沒有發(fā)力之前便抽出匕首砍斷了繩子,卻被沖得坐不穩(wěn)。
厲埏川趁機提刀掄上去,李成如卻勾著唇角,微微后仰帶著元祿躺在馬背上,袖中卻射出幾根銀針,盡數(shù)穿進了厲埏川肩膀。
略微的刺痛厲埏川沒有理會,只是掄空之后被惡邪重力一沖,落在地上時有些踉蹌。卓染擦過厲埏川身邊,古松陰劍身較長,她被厲埏川拽住手腕,踩著他膝蓋將劍刃送了出去。
元祿躲閃不急,那劍險些斷了他手臂,卓染微微皺眉,原本她是朝著心臟刺過去的,可是沒想到居然刺偏了。
厲埏川抱著她穩(wěn)當落地。
城門外有人接應,眼看李成如就要徹底出洛城,卓染叫了厲埏川一聲欲再追上去,回頭卻見厲埏川微微彎下腰,捂著左肩一時說不出話。
卓染扶著厲埏川手臂,急聲說:“弛越,怎么了?”
厲埏川搖了搖頭,攥著卓染腕骨抬起頭,說:“追!”
“不行?!弊咳竞苌僖妳栛锎ㄟ@樣,她剛才就覺得李成如有些太過冷靜,就好像是故意引厲埏川出手,他一定做了什么。
“弛越……”卓染拉著厲埏川往旁邊走,要殺李成如有的是機會,熊正毫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李成如已經(jīng)出了城門。
這會兒城門口的人全都是李成如那邊的,他原本想跟上去殺了他們,結果瞥眼看見卓染拉著厲埏川折返回來,就頓時覺得有些不對勁。
城門又被猛地關上,熊正毫回頭大聲說道:“往城中跑,別留在這里!”
聞言,柳玉霖扶著江如藍奮力先跑,譚稹和吳松一直沒有出來幫忙,就是在守著一處安全的巷道,看見柳玉霖和江如藍跑了回來,就知道前面一定出事了。
“總督!”熊正毫跑到了厲埏川身邊,他料想的不錯,像剛才一樣的火藥直接沖著他們來,熊正毫壓低身子扶著厲埏川。
“小心!”厲埏川回頭看了一眼,伸手用力推開了熊正毫,用全力抱住卓染往旁邊滾了過去。何時這樣狼狽過?厲埏川雙臂護著卓染的背,擦過帶火的廢墟時他就只能使力快速滾出去。
卓染將頭埋在厲埏川懷里,只能悶聲喚了聲弛越。
厲埏川低低應了他一聲,卓染從他懷里爬起來,扶起厲埏川的時候又見另一波火藥落在了離他們不遠處,厲埏川護在她身前,重重喘息著。
這要是在北驪,他不至于……
“總督,這里!”熊正毫急喚著他們,可是聽到的不是厲埏川或者卓染的回應,反而是早就埋伏在城內(nèi)的洛城土匪。
厲埏川眉頭緊蹙,卓染攥緊了古松陰,她就知道沒這么簡單。厲埏川伸臂拉住卓染:“瑕丘,你到我身后來?!?p> “我沒事?!弊咳旧焓职醋∷?,笑著說:“很快就結束了?!?p> 厲埏川提不上力氣,卓染松開他的手朝熊正毫方向跑了過去,他只能撐住惡邪緩了片刻,見卓染用劍時又是那般不要命的打法,只能暗暗捏一把汗。
卓染用古松陰劈了下去,想用輕巧的法子來實在不太現(xiàn)實。側(cè)面突然刺過來一把劍,順著古松陰的方向幫她解決掉了一個土匪。
厲埏川微微皺眉。
卓染抬眸看見了那個人,想將劍身橫過去,卻被那人止住了動作。這是救兵?卓染抽回古松陰,看著那人帶過來的人在幫禁軍解決洛城土匪。
她抬眸看向那個異常熟悉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在皋都里刺殺過她好多次的人,是那個消失了許久才出來的人,那個讓卓染一直猜不透的刀疤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