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jīng)、李天寵一去,半日沒有消息。而軍情不容久待,晚間,俞大猷以副總兵之職代張經(jīng)召集諸將商討軍務(wù),忽聽門外一聲高喊:“總督、巡撫大人到——”
俞大猷及眾將急忙迎出議事廳。卻見報事親兵慌慌張張上前道:“總督、巡撫大、大人,現(xiàn)在行轅門外,請副總兵大人及諸位將軍出門迎接?!?p> 已經(jīng)到了總兵行轅的門口,就差一步進門了,卻要諸將出門迎接——總督今日怎么突然擺這么大的譜?
眾將均感大惑不解。
莫非是總督和巡撫接到圣旨,朝廷有什么大事?他們要當(dāng)眾宣布?但那也不必黑燈瞎火的在外面說,到議事廳宣布豈不更好?再說,平時,總督張經(jīng)雖有些官威,卻并不在議兵事時用,而巡撫李天寵骨雖清梗,性情卻很謙和,很少虛擺官威。
——今晚,他倆是怎么了?
俞大猷等人雖莫名其妙,卻也不便多問,悶悶地迎向門外。
這本是一個富商宅院,倭寇進犯柘林后,富商全家逃的精光,官軍追擊王江涇敗退的倭寇到柘林后,俞大猷便用作自己的行轅??蛷d也就是議事廳。
穿過兩進院落到了門外,俞大猷及眾將竟全都愣住了。
哪里有張經(jīng)、李天寵的影子?
正門外,四個官軍打扮的兵士,挑著燈籠,橫向一排站在前面。燈籠后面兩個官員已經(jīng)下馬,被親兵環(huán)拱著站在兩頂傘蓋下,兩人都是一樣的文官打扮。右面?zhèn)闵w下的官員低矮白胖、方面大臉,頗顯敦厚;另一個中等身材、黃皮膚、八字眉,一臉病態(tài),瘦瘦地勉強支在那里。
難道這兩位就是總督和巡撫?那么張經(jīng)、李天寵兩人又到哪里去了?莫非是王江涇一戰(zhàn)功成,二人雙雙高升,回了朝廷?
俞大猷等人暗自猜測著愣在那里。
一個中軍官打扮的將官從那矮胖官員旁邊跨前一步,回頭一指矮胖官員,朝俞大猷等人道:“你們還愣什么?這位就是新任總督周大人!”又一指那黃瘦的官員,“這位是新任巡撫楊大人,還不快快參拜?”
新任總督?!新任巡撫?!
俞大猷,小山等人無不大吃一驚。轉(zhuǎn)眼之間,督、撫同時易人,朝廷究竟玩的是什么戲法?
參拜后,俞大猷等人問張經(jīng)、李天寵二人去向。
那位姓周的總督笨重地挪動一下身體,忽然一聲嘆息道:“張、李兩位已經(jīng)奉旨西去了!”
“西去哪里?”俞大猷納悶不已道。
新任總督又嘆息一聲道:“直說吧!張經(jīng)、李天寵二人獲罪朝廷,已在海鹽被就地正法了!”
就地正法?!
直如一道晴空霹靂,一下子把俞大猷、小山等人炸蒙了。這豈不是鬧倭患以來、繼朱紈之后的又一大冤案?朝廷何故要如此自毀長城?眾人震驚之余,無不垂淚,驚問張、李二人究竟身犯何罪?
新任總督道:“朝廷圣旨上說,二人畏敵如虎、養(yǎng)寇自重,日日閑庭博弈,屢屢貽誤戰(zhàn)機,督察大臣幾番以鐵關(guān)防督戰(zhàn),皆抗命不從,致使倭奴越浙北而直犯蘇州,連連失地陷城,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所以,朝廷將二人處以極刑,以儆效尤。至于其他,本督也不清楚?!?p> “什么?!張、李兩位大人畏敵如虎、養(yǎng)寇自重?”湯克寬忽從俞大猷身后跳出來,虎嘯道,“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若真是那樣,還會有王江涇的大勝仗嗎?不行,我這就快馬進京,去為兩位大人鳴冤!”
皮黃面瘦的新任巡撫楊宜拉著面條一樣軟綿綿細(xì)腔道:“你是何人?敢在新任總督面前為罪臣呼冤?”
湯克寬瞪他一眼,氣勢不減道:“我便是湯克寬——幾次差點命喪倭刀的湯克寬!張、李兩位大人到底何罪之有?就因為他們不向奸相和奸相的干兒子拋媚眼,便有罪了嗎?你又是誰?敢指朝廷功臣為罪人?”說罷,手按劍柄,牙齒咬得咯嘣嘣作響。
“真是反了反了!”巡撫楊宜嚇得往后一縮身子,驚恐道,“你敢罵嚴(yán)相和督察大人,朝廷豈能用你為將?”轉(zhuǎn)臉又向著胖總督道,“周大人,此人必是張、李一黨,應(yīng)當(dāng)立刻拿下,交由督察大人問罪!”
湯克寬冷冷一笑道:“朝廷如此冤殺功臣、枉殺大將,誰還敢為朝廷抗倭?克寬甘愿領(lǐng)罪入獄,去為張、李兩位大人呼冤!”當(dāng)即解下佩劍,擲在地上。
俞大猷躬身從地上拾起劍,勸道:“湯將軍,我們自然要為兩位大人鳴冤。但倭奴未滅,我們還需以大局為重??!”
新任總督厭煩地瞪一眼新任巡撫,向俞大猷、湯克寬道:“二位將軍,治罪張、李二人的是朝廷,殺他們的也是朝廷。我周珫并不知情。到任之后,才知張、李二位是剛剛打了勝仗被殺。早知如此,本督寧愿不接這個總督!”說罷,又是一聲長嘆。
俞大猷見他說的真誠,向行轅內(nèi)一擺手,低沉道:“總督大人,還是先到行轅商議軍務(wù)吧!”
周珫點點頭,卻又猶豫著沒有挪足,只是朝新任巡撫道:“楊大人,你且與眾將到行轅等候,我與俞將軍交待幾句再進去?!?p> 巡撫楊宜卻道:“總督大人,與朝廷罪人私語,恐怕要受牽連的!下官實在不愿看著你一同陷進去,你還是——”
與朝廷罪人私語?!俞大猷心里一震,從楊宜的口氣里已明顯感覺到不祥——顯然,周珫并不想太為難自己,大約是想把朝廷給他的降罪圣旨和緩告知。他也不想讓周珫受自己的牽連,一到任便被奪職,遂忍住悲憤,慨然道:“是呀!軍前無私事!還請總督大人有事明說吧!”
周珫道:“好吧!朝廷認(rèn)為你是張、李同黨,已免了你的浙江副總兵之職,命本督派人捉你到督察大人行轅問罪。”說罷,取出圣旨宣讀一遍。
接過圣旨,俞大猷呆呆地跪在地上,并不起來。默然良久,估計自己到了海鹽也是一死,于是沉沉道:“張、李二公盡忠謀國,尚被冤殺,我俞某人何德何能?能夠追隨二公盡忠而死,亦是幸事!只可惜,倭奴未滅,死不瞑目??!”
眾將登時氣憤嚷嚷一片,口稱若要治罪俞副總兵,便要一體辭去軍職、解甲還鄉(xiāng)。
湯克寬氣得大罵奸臣誤國,轉(zhuǎn)而又向俞大猷怨聲道:“俞老兄,這就是你以抗倭大局為重的結(jié)果嗎?與其這樣出生入死地打倭奴,末了還要再挨朝廷一刀,還不如早早地解甲歸田!”說完,再次解劍,橫擲地上。
周珫見勢,惶然道:“眾位將軍,其實,俞將軍的威名將品,本督也是早有所聞。無奈這是朝廷圣旨!想必朝廷尚不知王江涇之勝,而只有倭奴進逼蘇州府的戰(zhàn)報。這樣吧:本督就擅自做主一次——因本督與巡撫楊大人尚不熟悉軍務(wù),暫緩把俞將軍押往督察大人行轅。今晚,且由俞將軍以軍卒之身,代行總兵之職,安排軍務(wù)——然后,本督與諸位共同上書朝廷,為俞將軍討回公道,可以嗎?”
眾將聽出周珫亦是有意保護俞大猷,漸漸安靜下來。
周珫又問俞大猷愿不愿意以軍卒之身代行將令。
俞大猷點點頭,沉吟道:“俞某為將,志在衛(wèi)國,本就不圖什么名位。但能抗倭,更夫、火頭都做得,還有什么會不愿意呢?只是,怕要連累總督大人了!”
周珫聞言,心下十分感動,也動情道:“就憑將軍這種不計榮辱、赤心報國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本督便是拼上總督一職不做,也要身保將軍平安!”遂跨步向前,扶起俞大猷,同入行轅。
議罷軍務(wù),小山、宗詩、月清三人剛回到僧兵營地,即見一群僧兵吵嚷嚷向他們這邊走來。
小山一皺眉停下來,宗詩、月清相視一眼,同時向前,想問問出了什么事。
那群僧兵約百余人,一見小山三人即亂聲嚷嚷起來——
“方丈,我們正要找您——您帶我們歸山吧!”
“對!我們不給狗日的朝廷賣命了!”
“不打仗了!我們要回少林!”
“歸山!歸山!歸山”
……
小山三人一聽僧兵憤慨的呼聲,便猜到他們是知道了張經(jīng)、李天寵的冤案,憤于朝廷昏暗,才鬧著要歸山。
想想張、李二人之死和俞大猷的罷官,小山也覺滿懷憤懣,想張嘴勸解僧兵,卻又長嘆一聲語塞。
宗詩、月清一左一右,齊看著小山,見他緊皺眉頭,神情凝重,站在哪里不言不語,只得各自上前,勸僧兵們不要吵鬧,有事且向方丈當(dāng)面說明。
僧兵們這才慢慢安靜下來。宗詩、月清一問,果如他們的猜測,僧兵是激于張、李二人冤案才鬧起來的。
宗詩朝小山道:“方丈,還是你說句話吧!”
小山閉目,稍稍穩(wěn)定一下情緒,沉聲道:“大家的心情,老衲完全能夠感受,說心里話,老衲也愿隨大家一起歸山——”
宗詩、月清同時看著小山,頗感意外。
“所以,大家要回去,老衲也不愿阻攔?!毙∩浇又馈W谠姴挥傻偷徒新暦秸?。小山似乎沒聽到,繼續(xù)道:“但老衲卻不能走。因為,我們抗倭,本是為了弘我佛旨、濟世度人,并不是為什么人賣命。再說,對比一下俞將軍,老衲也不能走。”遂將俞大猷蒙冤獲罪,卻又忍辱負(fù)重,以軍卒之身代行總兵之職,堅守抗倭沙場的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諸位一定要走,老衲亦不能強留,但老衲卻要效法俞將軍,留在這里,直到徹底掃盡倭寇,再離開!”說罷,閃身一邊,讓開道路。
眾僧聽他一番話,竟靜悄悄多時。終于當(dāng)頭幾個僧兵默然向小山合什一禮,帶領(lǐng)眾僧兵轉(zhuǎn)身回營。
小山三人輕舒一口氣,亦隨之往回走。小山心里卻有些納悶:宗畫、宗經(jīng)、月明、月滿俱在營中,為何僧兵鬧著歸山,他們卻無一人出來勸阻。是事發(fā)突然,他們不知道?還是他們也跟僧兵一樣,肚子里積滿怨憤,故意裝聾作???他正百思不得其解,乍見月滿氣喘吁吁急腳而來。沒等小山問話,月滿即先行解釋,說他剛在房中打個盹,就聽僧兵向他稟報:有人鬧著歸山。他這剛趕來,就見僧兵被方丈勸住了,真是謝天謝地謝佛謝菩薩!
聽他如此一說,小山也不好責(zé)備什么,只是問宗畫、宗經(jīng)、月明三人在什么地方。
月滿說他們都出去好一會兒了,他本來也要跟了去,宗經(jīng)卻讓他留守營中。
小山問他們?yōu)槭裁闯鋈?,又去了哪里?p> 月滿說,詳細(xì)情況他也不太清楚,只聽說是桐柏僧兵主將行毅派人來到營中,稱廣西狼兵與崇明沙兵打了起來,要少林僧兵前去幫他制止。宗畫接到消息,便只身趕往狼兵營地。月明聽說宗畫制止客兵毆斗,竟沒帶一個僧兵,怕他吃虧,便與宗經(jīng)帶了二百僧兵趕去,不知現(xiàn)在情形如何。
小山一聽,放心不下,交待月清、月滿小心留守營中,獨帶宗詩急忙折身向西,奔往狼兵營地。
行了一程,遠(yuǎn)遠(yuǎn)地,即見狼兵營門外燈火煌煌,人聲喧喧,一左一右,相向?qū)α袃芍笋R,各約千余人。通過旗甲打扮,即可分出:左邊為廣西狼兵,右邊為崇明沙兵,中間正對著營門的,是一群僧兵,列成一個方陣,陣中兩面旗幟,看得出是少林僧兵與桐柏僧兵合在一處。方陣前面幾個人,正在爭吵什么,中間四個僧人像是在勸解。爭吵的雙方顯然是狼兵和沙兵將軍。
小山與宗詩對視一眼,慶幸及時趕到,正想加快腳步過去,卻見那幾個人忽然散開,除一僧人留在原地處,其他人分別回到狼兵、沙兵或僧兵隊伍中。
這是怎么回事?
沒等小山、宗詩弄弄清楚,即見留在原地那個僧人向前行去,正好與小山、宗詩二人相向而行。
狼兵與沙兵隊伍中驟然響起鼓聲。
小山、宗詩同時一愣,愈加疑惑:雖然鼓聲陣陣,兩支隊伍卻毫無動靜。二人不明白,兩支隊伍究竟為何擊鼓。
相向而來的僧人卻波瀾不驚,依然朝小山、宗詩這邊走來。
三人越走越近了。
宗詩眼睛好使,很快認(rèn)出對面僧人,不由失聲低叫:“雪山師兄!”轉(zhuǎn)臉向小山一指,又重復(fù)一遍。
大約因為他倆在暗影中,宗畫并沒有發(fā)現(xiàn)二人。
小山睜大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一下,點點頭,低聲應(yīng)道:“是他!他這是要干什么?”
宗詩也猜不透,正感納悶,又見狼兵和沙兵隊伍中各自走出一人,緩緩舉起手里的長弓,搭上箭,拉圓了,瞄準(zhǔn)宗畫后背。
小山、宗詩二人同時心里一緊。宗詩失聲叫道:“師兄小心——后面有人暗算!”
宗畫顯然聽到了叫聲,一愣,站住,往宗詩、小山方向看看。大約看不清楚,只得搖搖頭,隨口應(yīng)聲:“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又從容前行。這時,他距狼兵、沙兵的距離已有百步之遙。
“師兄恃藝傲物,也未免有些太大意了!”宗詩心里暗暗埋怨一句,乍見那張弓的狼兵突然一松弓弦,一支利箭迅即飛出,直向宗畫后心射去。
宗詩驚得目瞪口呆。
小山也驟然蹙起眉頭。
狼兵、沙兵的鼓聲也愈加急驟起來。
眼見那支箭距宗畫已是近在咫尺了。乍見宗畫突然一個“猿猴縮身”蹲下,上身隨之一偏,那支箭恰恰越過肩頭。宗畫隨即又一個“雄獅掉頭”,張口咬住那支飛箭的箭頭。
小山、宗詩二人心里同時一緊,又驟然一松,既為眼前的一幕大吃一驚,又暗暗嘆為觀上。他倆清楚,在這鼓聲吵雜中,背對狼兵的宗畫很難聽到弓弦聲,要想躲開那支箭,便只有在飛箭近身的一剎那,從細(xì)微的風(fēng)聲中察知。這不僅需要異乎尋常的敏捷身手,更需要超常絕倫的聽力。而宗畫不僅避過箭,還用口叼住了箭頭,那更是失之毫厘即被一箭穿喉的危險,但他卻從容而為,顯得游刃有余。即令小山、宗詩這樣慣見少林神功的人,也不得不稱賞有加。
宗畫身后,狼兵、沙兵、僧兵同時喝彩。喝彩聲甚至蓋過激越的鼓聲。
就在這喝彩聲中,那個站在隊伍前面的沙兵弓箭手也一箭射出。
箭似賊星,悄然直奔宗畫后心。
小山、宗詩以為是沙兵嫉妒偷襲,心又一下子高高提起。宗詩趕緊向宗畫打個手勢,示意后面又有人射箭。
宗畫似乎微微點了一下頭,陡地一招“玉山自倒”,仰面著地。
小山、宗詩同時長噓一口氣,眼見利箭射空,就要掠空而去。
宗畫卻乍又使招“雙峰出海”兩腳倒起,夾住飛箭的羽尾。
喝彩聲再次潮涌雷動。
小山、宗詩沒有料到宗畫會如此炫技,松口氣,趕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宗畫雙手竟被反綁在后,怪不得他剛才接箭要么用口、要么用腳,始終沒有用手。小山、宗詩愈加迷惑,不知宗畫為什么這樣。
宗詩上前,一邊幫宗畫解開綁在手上的繩子,一邊夸他神功驚人。
宗畫嘴角略掛得意,卻是搖頭不語。
小山卻用略帶責(zé)備的口吻道:“師弟一向內(nèi)斂深沉,今日怎么突然如此玩技弄險?少林功夫可是貴用不貴逞的!”
宗畫斂去嘴角的得意,正要解釋,月明、宗經(jīng)、行毅等人偕幾員狼兵、沙兵將軍從后面趕過來。眾人無不交口稱賞。他只得連連謙詞客氣。
幾員狼兵、沙兵將軍齊向宗畫合什行禮,稱贊少林功夫天下第一、神功無敵,他們心服口服,并說,有機會要拜宗畫為師,學(xué)習(xí)少林功夫。宗畫又是一番客氣,狼兵、沙兵將軍們才各自率兵回營。
行毅目送狼兵、沙兵離去的背影,長長出了一口氣,轉(zhuǎn)臉向小山道:“多虧雪山法弟啊!”隨即說明了宗畫背綁雙手接箭的原委——
廣西狼兵到浙江抗倭以來,自恃藝精兵強,頗看不起江南的官軍和客兵。這次與江南崇明沙兵相鄰結(jié)營,常常笑罵江南無兵,江南兵個個狗熊,才害得他們千里迢迢來浙江打仗。崇明沙兵自然不肯受辱,雙方即爭斗起來。后來,鬧到雙方帶兵將軍也互不相讓,竟各自率兵相斗,決意一爭高下。
當(dāng)時,桐柏僧兵正與崇明沙兵合營一處,行毅急忙居中勸解,卻是勸解不下,眼見兩支客兵的爭強斗氣就要釀成自相殘殺,而桐柏僧兵迭經(jīng)大戰(zhàn)之后,所剩已經(jīng)不足百人,根本無力阻擋兩支客兵相殘。行毅無奈,只得一邊派人向俞大猷稟報,一邊派人就近向少林僧兵救助,希望少林僧兵能與桐柏僧兵一道制止兩支客兵爭雄血拼。
宗畫聞訊,竟單槍匹馬趕去,恰遇狼兵、沙兵在狼兵營外列陣對峙,桐柏僧兵正夾在中間。他報明少林僧兵的身份,即招呼兩支客兵的主將一起說話。
雙方主將哪里肯聽,反而要他閃開一邊,或者少管閑事,或者在旁邊做個見證,看看雙方到底誰英雄、誰狗熊。
宗畫一聽要他做見證,頓時來了主意,說他有一個方法最省時省力,還能為雙方分出高下。
兩方主將問他什么方法。
他說,雙方可以各派一個最好的弓箭手,在百步之遙向他射箭,哪支客兵的弓箭手射中他,就證明那支客兵更精更強,另一方即認(rèn)輸;如果兩個弓箭手都射中了,他甘愿一死,兩支客兵再爭高低不遲;假如雙方都沒射中,就必須停止相爭。哪一方若不守約,再起爭執(zhí),少林、桐柏僧兵便幫另一方對付違約方。
言罷,恰好月明、宗經(jīng)帶少林僧兵趕到。狼兵、沙兵主將一見,以為宗畫的主意是少林僧兵定下的主張。少林僧兵的威名人盡皆知,他們自然不愿輕易得罪。再加宗畫如此傲然放言,也有心試試他到底有多大能耐。狼兵主將故意難為他道:“你說的倒好!只是在百步之遙射箭,但凡武林好手,都能做到,算不得本事!你只不過是用這尋常本事來和稀泥罷了!要真想我們服氣,你需拿些真本事給我們看?!?p> 宗畫問他怎樣才肯服氣。
狼兵主將歪頭想了想,說首先宗畫必須背對弓箭手;其次弓箭手要在鼓聲中射箭;第三,宗畫除了要躲開箭,還要捉住飛來的箭。哪一方射中,哪一方獲勝。他本想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雜著鼓聲從背后射來的箭應(yīng)該很難躲過。宗畫一旦失手,他便可以大大譏笑少林僧兵一番。
不想,宗畫了為讓他徹底心服,不僅一一答應(yīng),竟又特地加了一條,即:反綁雙手、背捉飛箭。直讓狼兵將士一個個目瞪口呆。好在,宗畫仗著神功絕技,終于背接兩箭,一舉平息紛爭。
行毅說罷,小山臉上才微綻笑意,卻還是意味深長道:“師弟此舉,自是大功一件。但這畢竟是弄險成功,只可一、不可再!師弟即便行大義英勇無畏,也需惜身自愛一些才是!師兄我畢竟垂垂老矣,少林寺的將來正要師弟你們擔(dān)當(dāng)啊!”
宗畫微蹙一下眉頭,不覺淚水漲起眼眶,卻始終沒有言語。
桐柏僧兵與少林僧兵又議及張經(jīng)、李天寵冤案,正憤憤不平,卻聽一陣馬蹄聲響,竟是俞大猷、周珫等人匆匆趕來。聽說爭斗已經(jīng)平息,俞、周心中稍安,又夸宗畫一通,徑往狼兵、沙兵營中安撫。少林、桐柏僧兵亦相互話別,各自歸營。
在柘林附近海域清剿賊寇數(shù)日后,各軍都要返回原駐地,少林僧兵依令仍要要駐守金塘島?;鹕徎ㄅ疇I、桐柏僧兵依然與其他客兵分駐金塘島北的各小島??彰髯拥柔陨绞藙?jīng)金塘島之戰(zhàn)、王江涇之戰(zhàn)后,僅剩九人。但因連立戰(zhàn)功,消息傳到朝廷,正受帝寵的道士國師陶仲文喜出望外,認(rèn)為空明子等人為道家爭了光,竟攛掇嘉靖皇帝調(diào)空明子等人進京,編練道軍,以備將來出塞抗擊南侵的韃靼,建功北庭。南與少林僧兵爭名競譽。空明子本不想與少林僧兵分開。小山雖知陶仲文用意在與佛門爭勝,但考慮到北御韃靼也一樣是保境安民的需要,便力勸空明子師兄弟北上。中岳道兵這才與少林僧兵灑淚分別。
用過晚齋,宗詩將新近所繪的山海形勝圖送到小山處,二人正翻看議論,房門吱地一聲開啟,普從急腳而入。
普從年少小山幾歲,但按少林同門輩份排字,“普”字卻高“宗”字一輩,是父輩。普從實為小山師叔。所以,普從見小山也就隨便些。再加王江涇大戰(zhàn)以來,普從常以俞大猷愛將的身份到僧兵營中密傳軍令。因此,他見小山,便多不通報,直出直入。
看神色,小山即知他有急事,便不虛禮客套,直接問他來意。
普從接過宗詩遞上的茶水,急切道:“我是特為俞將軍的事來求方丈的!”
“俞將軍怎么了?”小山驚問道,心頭陡地一緊。
俞大猷受張、李一案牽連被貶為一般軍卒,人盡皆知。但因新任總督周珫刻意保護,并未將他立即送往海鹽交趙文華治罪,反而以自己未熟軍務(wù),需要俞大猷佐助為由,讓他以軍卒之身代行總兵之職。此外,還與諸將聯(lián)名奏請朝廷為他洗雪冤枉,力保他官復(fù)原職。小山昨日也在聯(lián)名奏章上簽了名,尋思奏章上達(dá)天廷后,朝廷不會對諸將的聯(lián)名保奏無動于衷,俞大猷也一定會獲救。怎么突然之間,普從又為俞將軍惶然來求自已呢?
普從說,今日傍晚,周珫將他召到總督行轅,說是為使諸將的聯(lián)名奏章秘密、安全地送到朝廷都察院,而不過早驚動督察大臣趙文華,特地不用總督行轅的普通雜役,而要他親自送奏章入京。他接了奏章,剛要動身,趙文華的手令就到了總督行轅,命周珫立即把俞大猷交給傳令的親兵小校,押往都察行轅問罪。再不奉命,便要一起治罪。周珫擔(dān)心俞大猷到海鹽后,會像張經(jīng)、李天寵一樣遭到毒手,只得暫時拖住趙文華的傳令小校,而讓普從到少林僧兵營中借幾個武功高手,暗中保護俞大猷。
末了,普從憂心忡忡道:“宗擎在王江涇大戰(zhàn)中受重傷,還在調(diào)治,我又要馬上赴京,俞將軍的安危,就全靠你們了!”
小山、宗詩聽了,俱是神情嚴(yán)峻。
稍稍忖度一下,小山道:“派幾個僧兵保護俞將軍,自是僧兵的榮幸。只是,押解的路上,僧兵還好跟蹤護衛(wèi),待到海鹽,落入趙文華手里,僧兵就很難時時近身保護了!”
普從皺起眉,微微點點頭,沉默一會兒,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道:“干脆,就讓僧兵扮成綠林好漢,在半道劫了俞將軍,藏起來,等朝廷辨清了是非,給他官復(fù)原職了再出來?!?p> 小山搖搖頭道:“這樣恐怕不行:一是俞將軍胸懷忠義、性情質(zhì)樸,他不會愿意不明不白的躲起來;二是這樣做又為奸賊添一借口,說俞將軍胸懷不軌,與反賊勾結(jié),負(fù)案潛逃。反而不好為俞將軍申冤了?!?p> 普從也覺說得有理,悶悶地捏弄著茶杯,思考新的辦法。
小山亦捋須沉思。
突然,宗詩打破沉默道:“我有一個辦法,可保俞將軍免遭毒手!”
小山、普從一齊轉(zhuǎn)臉盯著他,眼中既有驚奇,又有疑惑。似乎都在用眼神問他到底是什么辦法。
宗詩一笑道:“讓趙文華的一個親信保護俞將軍——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
讓趙文華的親信保護俞將軍?這不是癡人說夢話吧?
小山、普從愈加驚疑。
普從道:“讓小鬼反叛閻王?這可能嗎?”
宗詩道:“此人是奸賊親信,卻并不是小鬼!”
普從立即變了臉色:“是奸賊親信,就一定是小鬼、嘍啰、爪牙!要么就是大鬼、大壞蛋!你怎么幫著賊人說好話?”
宗詩道:“師叔不用懷疑,我已幾次見過此人行事。他現(xiàn)在雖依附趙文華,卻決不是小鬼、小爪牙的角色,也許只是為了求得快速攀高、早展宏圖罷了!他,即便不是英雄,也應(yīng)是個梟雄!”
“他是誰?”小山、普從幾乎同聲問道。
“巡按胡宗憲!”
胡宗憲?小山、普從二人又是一驚。普從道:“胡宗憲的確是趙文華的親信。但又怎樣讓他保護俞將軍呢?他肯嗎?再說,他不過是個七品小官,趙文華怎么會任由他出手保護俞將軍呢?”
宗詩道:“師叔不用擔(dān)心,我有辦法。這樣,今晚我就連夜動身,去找胡宗憲——”
“你去找胡宗憲?你認(rèn)識他嗎?”普從頗覺不可思議,不等他說完,便打斷又問。
“算是似曾相識吧!”宗詩微微搖一搖頭。
普從一下子擰緊眉頭:“似曾相識!那他怎么會買你的帳?”
宗詩道:“我并不是直接去找他,而是去找他賞識的人幫忙!”
小山、普從越聽越覺離奇,正要問那人是誰,一僧兵進來稟報:總督行轅中軍官大人到。
中軍官進門即催促說督察大臣派來的人馬上就要押俞將軍上路,總督要少林僧兵趕緊設(shè)法暗中保護。說罷,匆匆離去。
宗詩隨即起身道:“時間緊迫,詳細(xì)情況等我回來再說吧——方丈可派幾個武功高強的僧兵扮作盜賊,以劫財為名,在半道上將俞將軍和趙文華的人一并劫了去,找個地方滯留兩日,待胡宗憲說服了趙文華,再放俞將軍他們?nèi)ズ{},諒也不會有什么大害。待俞將軍無罪釋放,我再回營!”
小山也覺別無善法,便依宗詩主意安排下去。普從、宗詩當(dāng)即匆匆離營。
轉(zhuǎn)眼四十余日過去。這天,小山正與宗經(jīng)、月清等人沿金塘島海岸巡視守備。忽見一只小舟凌波穿霧而來。小舟靠岸,竟是宗詩歸來了。
小山等人接他上岸,興奮異常,急問俞大猷的情形。
宗詩介紹說:俞大猷現(xiàn)在安然無恙。朝廷接到諸將聯(lián)名保奏后,雖迫于眾議不再加罪俞大猷,卻并未洗雪張經(jīng)、李天寵二人的冤枉,也未給俞大猷官復(fù)原職。反聽信趙文華一面之詞,說王江涇大勝是趙文華全力督戰(zhàn)之功??偠街塬栆蚺c諸將聯(lián)名奏報俞大猷,替張、李二人呼冤,已被朝廷革職。浙江巡撫楊宜繼任總督一職,巡按胡宗憲則一步登天接任巡撫之位。
小山等人聞言,雖為俞大猷平安而稍覺寬心,卻又為朝廷昏瞆黑白不分而嘳然長嘆,目視灰蒙蒙煙塞霧障的大海,一時盡皆無語。
一會兒,小山忽然道:“看來,你說的不錯,這個胡宗憲還真是個梟雄,他竟真的一步登天了。哦,對了,他果真出手保俞將軍了嗎?”
宗詩道:“正是因他勸說趙文華,才沒把俞將軍下獄治罪,反而放歸軍營的!”
小山又問他到底是找誰說服胡宗憲的。
宗詩滿懷敬佩道:“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徐文長!”
徐渭徐文長?小山自然早聞他的大名,卻是越發(fā)不解了,遂問道:“他與胡宗憲相熟嗎?”
宗詩說徐渭并不認(rèn)識胡宗憲。
小山等人一個個瞪大眼睛,感覺宗詩說的不著邊際。
宗詩這才解釋說,三年前,他帶僧兵在澉浦寨水門截了倭寇糧船后,順風(fēng)追到紹興府城,拜訪當(dāng)時駐守府城的俞大猷,行至利濟橋時,恰巧遇到當(dāng)眾賣河的徐渭,不久,竟真的來了一個買河的富商。當(dāng)時徐渭巧借賣河之名,迫使原本互相推諉的山陰、會稽兩縣令掩埋溺河而死的民婦。賣河之事自然不了了之。那買河的富商也沒留下姓名,便隨兩個縣令去了。但那個富商言語間卻透露出對徐渭的極大賞識和敬重,勸徐渭積極進取、大展鴻圖。后來,在趙文華祭海的船上,宗詩認(rèn)出船上的巡按胡宗憲就是當(dāng)年買河的“富商”。這次見到胡宗憲才知道,他當(dāng)年并不是什么富商,而是由余姚知縣升遷為京官,正好路過利濟橋,見徐渭賣河新奇,才假作富商買河,一探究竟。
聯(lián)想到他當(dāng)年“買河”的奇舉和對徐文長義舉的稱賞,以及在祭海船頭明幫趙文華說話,暗助張經(jīng)的種種舉動,宗詩斷定:胡宗憲雖依附趙文華,卻與趙文華并非同類,而是一個有遠(yuǎn)見、有膽識、有作為的人。所以,他才想到勸說胡宗憲保護俞大猷的主意。但因胡宗憲并不認(rèn)識自己,他便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請徐渭出面說服胡宗憲的想法。
徐渭對俞大猷素來敬重,宗詩趕到紹興見他說明意愿,徐渭自然是慨然應(yīng)允。二人見到胡宗憲后,幾乎沒費多少口舌,便如愿以償。胡宗憲又以俞大猷乃抗倭名將,戰(zhàn)功卓著,深孚眾望,殺了他會激起兵變?yōu)橛?,說服趙文華縮回加害俞大猷的毒手。
小山聽罷,很難得地捋須而笑,夸宗詩不僅識鑒過人,而且是文武雙全的縱橫家。月清、月明、月滿等人亦是交口稱贊。
眾僧正笑語相慶。宗詩卻忽然輕輕悵然一嘆。
眾人覺得奇怪,問他怎么了。
宗詩聲音沉沉道:“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幫張經(jīng)大人參贊軍務(wù)的五個狀元,全部被朝廷斥為張、李同黨,降罪削職。除武狀元尹鳳以軍卒之身仍留浙江抗倭外,其他四人全被遠(yuǎn)遠(yuǎn)流放。我離開杭州時,正遇囚車押送他們出城——一班忠良才俊,竟是如此果報,真讓人寒徹心肺啊!”說罷,竟又潸然落淚。
眾僧聽了,盡皆默然合什,無聲為五狀元祈禱。誰也沒有察覺,灰蒙蒙昏暗渾濁的天地間,輕輕落起綿密的細(xì)雨。
給事中李用敬、閻望云等言王師大捷,倭奪氣,不宜易帥,帝大怒曰:“經(jīng)欺誕不忠,聞文華劾,方一戰(zhàn)?!薄劢K不納,論死系獄,其年十月,與巡撫李天寵俱斬,天下冤之。
——《明史·張經(jīng)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