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詩心里乍一熱,急切撥開擋在前面的人,沖進去,一把抓住賣河秀才背在身后的大袖。
“施主,這回貧僧可不會讓你跑掉了!”他興奮地有些氣喘。
秀才陡地停了叫賣聲,轉過身來。
一張玉面瑩潔的臉,明月一樣輝映在宗詩眼前。漣漪般清逸的俊眉,微曲斜揚,此刻被宗詩一驚動,稍稍蹙起。一雙晶光閃爍的大眼,浮動著詫異的神色。
這是一張年約而立,卻又完全素昧平生的面孔!宗詩一下子愣在那里。
秀才倒是由詫異轉而詭異一笑,口氣怪異道:“怎么?高僧可是要買這條河嗎?”說著,向橋下小河點點下頦。
宗詩覺得匪夷所思,趕緊搖搖頭。
“既然不是買河的主顧,就請高僧自便。我這里正忙著,還無暇跟師傅論道談禪,只好改日再請教了!”秀才說罷,一擺袍袖。
宗詩卻緊緊抓著秀才另一只袍袖,滿面熱誠道:“怎么?施主認不得貧僧了嗎?”
秀才奇怪地端詳一下宗詩,挑起些眉頭,一笑道:“我乃紅塵俗子,何曾有緣結識空門高僧?”
宗詩有些尷尬,又瞟一眼秀才長袍下擺上繡的竹杖,搖搖頭:“不會錯!施主難道忘了嗎——鴛鴦鎮(zhèn)?”
“鴛鴦鎮(zhèn)?”秀才一臉茫然。
“鴛鴦鎮(zhèn)贈筆之誼!”
“贈筆之誼?”秀才越發(fā)莫名其妙。
“還有括蒼山道!”
“括蒼山道?”
“括蒼山道飛鏢報警!”
“飛鏢報警?師傅說的是哪段經文故事?我可是聞所未聞哪!”
四周圍觀的人群乍見場子里又無端冒出個年輕和尚,正不知是何來歷、有何事體,便自覺靜下來,想聽聽二人對話,弄弄清楚明白。誰知,二人又說得壺嘴兒不對杯口,不由哄笑一片。
宗詩卻全不理會,只是兩眼緊盯著秀才袍子上繡著的竹枝,口氣肯定地自言自語道:“聞所未聞……怎么會呢!”
他遂將自己怎樣在湖州鴛鴦鎮(zhèn)得到一個秀才贈筆;又怎樣在括蒼山道得到一個秀才飛鏢報警的前前后后,說了個詳詳細細。末了道:“前兩次相遇,施主都跟今日一樣秀才打扮,穿著竹枝繡袍。怎么會錯呢?那時,施主是仗義不留名、施惠不圖報,盡顯俠士風范。貧僧難得當面致謝,只怪機緣不到,也就罷了。但今日,施主既被貧僧迎頭撞上,執(zhí)袖相認,豈有故作不知、一隱再隱之理?”
秀才聽了宗詩一番詳說,頓收渾身清狂之氣,面帶敬意道:“原來禪師是少林僧兵呀!僧兵出征,連敗倭寇,浙人已是早有所聞,今日相遇,實是三生有幸!”他揮袖輕拂一下自己袍身,又道,“只是,禪師一眼所見,我不過一無用書生,身上絕無半點功夫,哪有為少林僧兵飛鏢報警的本事?禪師所遇的,必是另外一個人,我實不敢掠人之美!”
他說得誠意懇懇。宗詩也覺不像避讓遮掩,心里不免陡然失望。道聲:“貧僧冒昧了!”就要辭去。
圍觀百姓本為和尚錯認秀才哄笑,后來聽宗詩是遠征抗倭的少林僧兵,不由大起敬意,笑聲頓失。眾人忽地裹緊宗詩,要他講說僧兵抗倭戰(zhàn)事,就連方才顛狂賣河的秀才,也執(zhí)禮恭問宗詩法號。一時,橋上亂糟糟的。
宗詩心里惦著海鹽、嘉興之圍,只想早點見到俞大猷搬兵解圍,哪里還敢多作耽擱,只是報了自己法號,說是軍情緊急,不容久留,便要辭去。
秀才見他急于軍務,也幫著他說話,眾人這才慢慢向兩邊避開。
宗詩轉身欲去,卻見一個小個子擠進狹窄的人縫,塞住了去路。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大漢。宗詩只當是個匆匆忙忙的趕路人。自己身為佛家弟子,不好與人爭道,只得退轉回來,讓小個子先過。
小個子倒是左右不管、前后不顧,大步進來,即朝宗詩、秀才一拱手道:“請問是哪位要賣河?”
秀才驚異地打量打量他,回顧一下宗詩,笑道:“這回可是真買主上門了。禪師請去吧!我可要忙自己的生意了!”遂向小個子一揖,稱自己是賣河的。
眾人見果有買河的主顧登場,無不意外驚奇,又忽地將秀才、小個子、宗詩等人圍住,等著好戲開場。
宗詩一時既走不脫,又覺眼前這樁買賣怪誕非常,便停下腳步;用奇異的眼光審視著小個子,猜度著,他將會和秀才搞出什么名堂。
只見那小個子四十上下年紀,頭戴黑絨六合一統帽,身披狐青輕裘。栗色皮膚,明亮的大眼,高顴骨、方臉盤、唇上一抹新月樣尖尖兩翹的短髭,滿臉精明。身板雖略顯瘦,卻很勁健,界樁似地揳在橋正中,頗有幾分富商氣派。他身后的大漢則獅頭虎項,手按佩刀,甚是威猛,既像仆從又似保鏢。
秀才似乎感到小個子不是尋常富商,略一打量他,道:“請問賢兄臺做何買賣?”
小個子呵呵一笑,頗有幾分自得道:“不瞞小兄弟,俺做的皇家買賣,買的是道義,賣的是太平。其它,便是商家之密,不便相告。請問小兄弟賣的是哪條河,出價幾何?”
秀才見他故作詭秘,便不多問,一指橋下,道:“賣的就是這條河!”
圍觀百姓立時噓聲一片。
秀才卻置若罔聞,微微一哂又道:“價錢好說——良琴贈知音,貨賣識價人。賢兄臺略略注目,就會看出,這條河乃是紹興府的黃金水道:一水貫穿府城,襟帶山陰、會稽兩縣,夾岸店肆林立、商賈乘流逐利江南,如此流金淌銀的河流,兄臺以為價值幾何?”
小個子正為秀才秀口解說頻頻點頭,不料反被一問,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如此富蘊巨財、利通天下的寶河,自然是價值連城。只是,小兄弟何不擁寶自利、反而求販他人呢?”
宗詩眉頭微微一皺,覺得兩人一對一答皆是出語不凡,粗聽來是在論河議價,細品味卻似一蛋雙黃,另有寓意。不由左顧右盼,仔細端詳二人。
秀才顯然也聽出些弦外之音,凝眸注視一下小個子富商,淡淡一笑,稍稍揚起下頦道:“商不藏寶,才能貨通天下、物盡其用。藏寶自閉者,只能算是守財奴而非良商。不用大財,不成大業(yè)。不成大業(yè),不為巨商,故而,寶貴用、財貴施——”
“好一個‘不用大財,不成大業(yè)!’”未等秀才說完,小個子富商即拍掌贊道,“請小兄弟出個價,我愿買下此河!”
秀才揮袖輕拂一下長袍,清淡道:“讀書人的買賣——逐義不逐利。價錢隨兄臺自定?!?p> “好!”富商贊嘆道。他抖動一下身上輕裘,向后招呼,似要仆人取錢。仆人卻滿面懷疑?奏近他道:“老爺眼看就要離開江南,買這條搬不動、帶不走的河有什么用?再說——”他瞟瞟秀才,故意放聲道,“看他那模樣,不過一個窮酸秀才,怎么會有一條河的家產?說不定這是一個窮瘋子發(fā)窮瘋呢!”
小個子臉色陡地一沉,低聲喝斥仆人不得胡言亂語。隨即又朝秀才歉意一笑:“下人不懂禮儀,小兄弟海涵。不過,他雖言粗,理卻不粗。買賣總需有憑有據。小兄弟既然當街賣河,可有什么憑據證明這河屬你所有?”
秀才兩袖向后一背:“我無憑無據!”
“怎么會無憑無據?”小個子緊追一句。
秀才直視小個子的仆人,冷冷一笑道:“因為,這條河不同兄臺身后的佳從,有家有主、中規(guī)中矩。它只是一條無主河流,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偶然迷失在紹興府,我不過僥幸邂逅,意外拾得,自然無憑無據!”
小個子的仆人雖聽出秀才回諷自己,卻又無言以對,只是憋脹著臉,大張鼻孔倒粗氣。
倒是橋頭圍觀百姓,驚奇于秀才的對答,一時議論紛紛:
“這明明是山陰、會稽兩縣的界河,怎么會是無主河呢?”
“水流千年河不變,河水咋會迷失呢?”
“一條河又不是一條腰帶,豈能隨便由人拾得?”
……
宗詩見秀才出言荒誕不經,卻是儀態(tài)從容、神色自若,絕無瘋顛之相,不由暗暗稱奇。再看那小個子富商,樂呵呵聽完秀才解釋,竟側過臉去,半瞑雙目,不言不語,既像是在靜靜聆聽周圍議論,又像是在默默盤算什么。
“荒唐賣主偏偏遇上荒唐買主——不知這宗荒唐買賣究竟會如何成交?”宗詩心里正嘀咕著,忽聽橋下傳來一聲吆喝:“是哪個大膽狂徒,敢賣官河?閃開!閃開!閑雜人等一律閃開!”
橋上頓時擁擠起來。眾人正擠擠扛扛,卻聽小橋另一端也吆喝聲起:“無法無天!是哪個刁民說朝廷官河是無主河流,擅自大街叫賣?眾人速速讓道”
“熱鬧了!這回怕是真的河主人來啦!”
“不好了!看來是驚動官府了,恐怕買賣兩家都要被拿去吃官司啰!”
“快跑吧!別閑看熱鬧白惹禍了!誰受牽連誰遭罪!”
人們彼此招呼著,你推我搡各尋縫隙往橋下擠。橋頭大亂。
秀才、小個子相視一眼,卻都若無其事地立著沒動,似乎是等眾人散去清凈下來再接著說買賣。小個子的仆人則噌地抽出腰刀,橫在家主的側前方,盡力護著主子。擠到小個子前面的人們,見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刀口朝外,無不倒抽一口冷氣,盡量欠身遠避。
宗詩見三人處亂不驚,愈覺他們非同尋常,也益加渴望弄清他們的廬山真面目和這宗蹊蹺買賣的來龍去脈,遂也挨近秀才,靜候不動。
橋上正亂哄哄推推扛扛、叫叫嚷嚷之際,又聽橋下嘡嘡一片鑼響。
宗詩等人循聲望去,只見小橋兩頭不遠處,各有一乘官轎轉過街角,相向直奔小橋而來。轎前各有一隊高舉回避牌、鳴鑼開道的衙役。對比服色儀仗,兩邊幾無差別。
看來,橋上這出戲惹惱的不止一家官府。
橋頭看熱鬧的人們愈加惶恐,開始拼了命往橋下擠,人多橋窄,反而是越擠越瓷實,一時疏散不開。
橋兩頭同時響起鞭子聲和慘叫聲。
好一陣叫嚷忙亂,橋上終于安靜下來。橋頂中央平臺上,只剩下宗詩、秀才、小個子富商及仆人。橋兩頭的臺階,被挎刀執(zhí)棒的衙役封死。兩乘官轎各在橋頭停下。街上百姓遠遠地擠在河沿兒上看熱鬧。幾個小孩兒甚至爬上河畔的楊柳樹,騎枝蹲杈遠眺。
兩乘官轎落穩(wěn),掀簾走出兩個頭戴烏紗的官員,各在衙役的簇擁下相對走上小橋。
橋上橋下,沿河兩岸,霎時靜靜悄悄。
一下子招惹來兩個衙門,看來秀才和小個子富商的麻煩大了。宗詩替二人擔著心,再次瞟瞟他倆,卻見二人依然故我,甚至有些滿不在乎的樣子。
上橋的兩個官員,粗看頗有幾分相像:一樣的中等個頭,一樣的四十上下年紀,一樣的團領藍袍,一樣的補子上繡著鸂鶒、一樣的滿臉怒氣和滿身神氣。二人身上,明顯不同的地方是:一個肥臉厚唇、圓眼鼓珠;一個臉似干姜,眼小眉短。兩人顯然相熟,一登橋頂,即隔著宗詩等人相向一拱手,互致問候。
“史大人一向可好?”干姜臉官員干腔澀嗓道。
“托福托福,魏大人依然是神情高致??!”被稱為史大人的肥臉官員笑聲笑氣接道。
那姓魏的干姜臉官員乜斜一眼秀才,干著嗓子嘆道:“見笑了!哪里談得上什么神情高致??!倭警頻頻,就夠讓人心煩了。一些刁民還要花樣百出地尋事,更是讓人焦頭爛額、不得安寧??!”
姓史的肥臉官員也感嘆道:“是啊是??!看來咱倆都是被一個人請來的呀!”瞟一眼秀才,又怪聲怪氣地笑道,“既然是大人治下的才子,還是請大人先問吧!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好說話嘛!”
魏姓官員搖搖頭,嘆嘆氣,立刻冷了臉色朝秀才道:“徐文長,本官聽衙役稟報,說你在這里賣河,可有此事?”
徐文長?宗詩心頭一震。這可是他早有耳聞、心儀已久的名字!
徐文長?莫非就是那姓徐名渭字文長的徐文長?他可是江南繼唐寅唐伯虎之后的第一號文人才子,書畫精絕、詩酒風流、倜儻不羈、蕭灑出塵。只有他才會做出這風流不拘、當街賣河的奇事來!
宗詩本就愛文癡畫,自與文人墨客聲氣相投。今日竟意外邂逅江南風流才子,自是暗暗慶幸不已。
小個子富商亦是睜大眼睛、直盯著秀才,滿目賞識地微微點點頭。
只有那秀才依然滿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朝姓魏的官員一拱手,不卑不亢道:“縣令大人,徐渭不過偶做小本買賣,竟勞大人屈尊下問,學生不勝感激!”
“小本買賣?你把界分山陰、會稽兩縣的官河都賣了!還說是小本買賣?”魏縣令小眼驟睜,竟似細蛇突張吞象大口,聲調也陡地寒厲,“徐文長,你這堂堂江南才子,究竟唱的是哪一出?身為孔門弟子,不務科第正業(yè),卻如此胡鬧妄為,一旦壞了名聲,革了功名,恐怕再也不能騰躍龍門,一生毀矣!”
徐渭卻毫無忌憚,昂聲道:“大人,先賢子貢亦是孔門圣徒,不照樣行商走賈,名傳千秋?并不聞有誰責他不務正業(yè),胡鬧妄為,大人為何獨責文長?”
魏縣令被噎得小眼一翻,嘴角微微抽動,稀髭亂抖。
史縣令看不順眼了,厲聲喝道:“酸秀才!你大膽!不要仗著幾兩虛名,就目中無人!有你這樣跟本縣父母官說話的嗎?”
徐渭聞聲轉身,直面史縣令道:“史大人,我山陰縣徐渭立身山陰縣界,自與山陰縣父母官說話,何干他人?再說,學生無青草,何必多插嘴呢?”
史縣令極力瞪大眼睛,瞅瞅徐渭腳下,見他立足的地方,果然是過了橋中線,靠近山陰縣一側。不由努了嘴,鼻孔里倒口氣,歪著脖子點點頭道:“好好好!本縣管不著你,讓魏大人好好管你!”鼓脹的眼珠一滾,又道:“不過,本縣倒要請教一下,你剛才那句‘學生無青草,何必多插嘴?’算不算是罵本官?本官又能不能治你的罪?”
“哦?”徐渭故意皺起眉頭道,“學生罵官了?我怎么不知?”
“少裝糊涂!”史縣令直指徐渭鼻尖,“你罵本官是牲畜,來搶青草吃的,不是嗎?”
徐渭忽地仰面大笑起來。
魏縣令亦怒聲喝道:“大膽徐渭!你還有沒有尊卑上下?大罵朝廷命官,竟還如此狂笑,難道想挨本縣的板子嗎?”
徐渭鼻子里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我徐渭并無罵官,怕的什么板子?”
“你說——‘青草’,到底是什么意思?”史、魏二縣令幾乎同時氣洶洶逼問道。
徐渭淡淡一笑,面帶譏諷道:“兩位大人別上火嘛!我說的是‘學生無請吵’,意思是學生并無請人吵架,哪里是什么‘青草’??!兩位怕是聽差了吧?!”
魏、史二人頓時張口無言。
借著干咳清嗓,魏縣令稍稍恢復些自矜故態(tài),長腔拖調道:“徐渭,算你辯才無礙。本縣和史大人不與你計較那么多。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在此賣河?”
“是!”徐渭毫不猶豫道。
魏縣令半瞇的小眼猛地一睜,陡起干聲喝道:“你私賣官河,該當何罪?”
徐渭卻并不驚慌,只是平靜反問:“魏大人,學生賣河不假,卻并未私賣官河,大人豈能加罪無辜?”
魏縣令道:“不怕你狡辯抵賴!沿河兩岸這么多看熱鬧的百姓,都是證人——我且問你,你賣的是哪條河?”
徐渭順手往橋下一指:“就是這條河!”
旁邊憋了半晌的史縣令,一見機會又來,突然一跳腳,爆了嗓子大叫:“徐渭徐文長,你已自證其罪,還敢猖狂?”
徐渭微微皺些眉頭,故作驚訝道:“哦?我徐渭怎么就自證其罪了?”
“少裝糊涂!”史縣令怒沖沖道,“橋下這條河,乃是山陰、會稽兩縣的界河,自然是歸兩縣所管的官河!而你當街叫賣此河,不是私賣官河又是什么?”
徐渭冷笑一下,臉色也由漫不經心突然變得冷峻起來:“這明明是無主之河,史縣令怎么強說是官河呢?縣令大人既說是官河,可能拿出兩縣的分河契約,或是同治此河的憑證嗎?”
一條界河,兩縣分領,本是前朝勘定,已相沿成規(guī)多年,哪里還有什么契約憑證?史縣令頓時語塞,只是一個勁兒地努著眼珠叫道:“你這是胡攪蠻纏!胡攪蠻纏!”
魏縣令顯然也按捺不住了,他輕抖手指捏弄著唇上稀髭,故作平靜。默謀一會兒,斜瞇著眼睛道:“徐渭,你還要狡辯到何時!你以為,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可以把官河說成無主河嗎?好!本縣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你說這官河是無主河,又有什么證據?”
徐渭與魏、史兩縣令一番言辭交鋒。宗詩已經漸漸明白:橋下這條河,乃是山陰、會稽兩縣的界河。徐渭是斷然拿不出“無主河”的證據。宗詩既替他擔心,又格外納悶:他為什么要這般生事,偏偏拿官河當無主河賣呢?
魏縣令反戈一擊,也為史縣令長了精神,他兩手一叉,高高挺起了胸脯,肥臉鼓動著厚唇,洋洋得意道:“徐大才子,你若拿不出證據,本縣與魏大人便同時治你個私賣官河之罪,教你今生再與功名無緣,快呀!拿證據來呀!”
橋上橋下,小河兩岸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射在徐渭身上。
徐渭鼻子里哼了一下,卻并不言語,只是一側身挪近橋邊的石欄桿,勾頭橋下,啪啪擊了幾下掌,掉頭又朝史、魏二縣令道:“證據馬上就到!”
魏、史二人相互看看,又同時一撇嘴,顯然不信徐渭真有什么證據,只是半仰了臉瞇眼等候。
宗詩與小個子等人則一齊靠近徐渭俯瞰橋下,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證據。
他們這才注意到:橋洞下的河面上,系著一條無篷小船。船頭坐著一個須發(fā)斑駁的老翁,船中一張新蘆席蓋著什么東西。老翁聽到徐渭擊掌聲,即站起來,一縱身,從船頭躍到橋下岸邊的石階上,很快登岸上橋。
魏、史二縣令一見老翁,各自現出幾分驚訝,稍一遲疑,二人幾乎同聲問道:“怎么是你?”顯然,他們已有幾分相識。
宗詩愈加迷惑:難道這老翁就是徐渭的證人?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神通證明這條官河是無主河呢?
老翁給兩個縣令磕了頭,史縣令立即喝道:“老漢,你是來為徐渭做證的嗎?”
老翁磕頭稱是。
“喲嗬!”史縣令故作驚訝地一嘆,口氣充滿譏諷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跟著一個爛秀才窮瘋鬧事,小心老爺的板子打散了你的老骨頭!”
徐渭上前一步,責他要挾證人。他才哼了一聲,甩袖讓老翁說話。
老翁這才憤聲道:“大人,小民還是從頭說起吧——今兒一大早,徐秀才搭小民的船探訪文友,行近這利濟橋,乍見一披頭散發(fā)女子順水漂來。我們趕緊打撈上船,見是一中年婦人,早已沒有氣息。我們急忙系舟橋下,徐才子上岸買了蘆席掩尸,又挨門打聽是誰家婦人,終無眉目。既弄不清婦人根底,又恐是一樁謀殺岸。小民只得就近到會稽縣衙報官——”
史縣令原本長拉嘴角、高抬下頦,一副半聽不聽的樣子,聽到這里,猛地勾頭,狠狠瞪著老翁,似乎威脅他不要往下說。
老翁卻不管不顧,繼續(xù)道:“哪知,你史縣令卻說這條河不歸會稽縣管,婦人既然不是死在你的轄境,自然也就不便越境過問。末了,讓俺到山陰縣報官。無奈,小民只好再到山陰縣衙——”魏縣令急忙一側臉,掩面干咳兩聲?!啊l料,魏縣令也是一樣口氣,說這河非山陰所管,境外死尸不好越權過問。小民氣憤不過,回船告知徐才子。徐才子見你們兩個身為一方父母,卻不憫生恤死,反而視人命如草芥,憤慨不已,這才定下賣河一計,引兩位縣令大人出來理論?!?p> 老翁一番言罷,橋下圍觀百姓群情沸然。紛紛道:“河該賣!”“賣的好!”
徐渭這才冷冷道:“二位縣令大人,我這算不算證據確鑿?!”
魏、史二人見被當眾揭了嘴臉,惹起眾忿,自是惱羞成怒,想發(fā)作,又覺眾怒難犯,一時左顧右盼,惶然失色。
尷尬片刻,魏縣令掩飾性地輕咳一聲,干姜樣黃瘦的臉上浮起薄薄一片笑意。他勾頭向橋下虛望一眼,朝徐渭道:“人命關天,本縣豈能置若罔聞、坐視不理?只怪這老漢報事不明,沒有說清那女尸究竟靠近哪個縣的岸邊,所以,本縣才覺得不好隨意越境辦案嘛!”
史縣令也急忙接口:“對對對!本縣也是這個原因——徐渭,你怎么能拿這老頭兒的話作證,把官河當無主河賣呢?”
“算了算了!就不提賣河這茬兒了!”魏縣令覺得再追究賣河一事,徐渭會讓自己和史縣令出更大的丑,便假作打圓場道:“徐秀才雖賣河欠妥,畢竟出心不孬,情有可原!史大人,橋下女尸既是在你、我兩縣界河中發(fā)現,我們便都有查明死因、妥為安葬之責!”
史縣令見魏縣令拿腔捏調,一副愛民如子的口氣,遂也見風轉舵,連稱“應該應該!魏大人看該怎么辦,咱們就怎么辦!”
魏縣令只想盡快了事,便提出山陰、會稽兩縣各出白銀5兩,先買口棺木裝殮了婦人,移尸城外廟里,然后,再驗尸立案。
史縣令又是連稱應該。
當下,兩縣衙役買來棺木,殮尸停當,剛要移尸城外,卻聽街頭遠遠傳來哭哭啼啼的呼喚聲。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年輕公子轉過街角,直向小橋跌跌撞撞而來。人們議論猜測著,認為他有可能就是女尸的親人。
果然,那年輕的公子行至橋頭,半瘋半顛地撥開眾人,一頭撲到棺前,往里一看,遂大叫一聲“娘啊——”竟暈了過去。
眾人叫醒年輕公子,見他年約二十出頭,面黃體弱,一根瘦豆芽似的。眉如鉤起的帷幔,前窄后寬,半垂半掛在兩鬢,一雙大眼幽寂低徊,少有光彩。魏、史縣令一問,才知他叫汪澄,徽州府歙縣人。幾年前,父親汪五峰出門經商,一直未歸,家中生計艱難。今年風聞父親在浙江沿海發(fā)了財,他才和母親離鄉(xiāng)南尋。半道上,盤費即已用盡。行至紹興府城外,兩人已經連餓數日。今日凌晨,行至河邊,母親就著河水洗洗臉,順便歇腳。他則趕緊到附近尋找人家,乞討食物。不料,當他回到河邊時,卻不見了母親,只有他們娘倆的包裹依然放在母親坐過的石塊旁。河邊淺水處的一叢水草枯莖上,斜掛著母親的一只繡花鞋。很明顯,母親是不慎失足,被河水沖走了。他這才沿河打聽著一路找來。
圍觀百姓聽罷,不覺一陣唏噓。宗詩雙手合什。不住默念阿彌陀佛。
魏、史二縣縣令見這溺水案不查自明,不由現出輕松神情。
汪澄得知徐渭賣河,是為了自己母親,亦是感激不盡,發(fā)誓找到父親后,定當重報。然后,扶棺出城葬母。
圍觀眾人漸漸散去。小個子商人這才向徐渭一揖道:“小兄弟,今日我們這樁買賣看來是做不成了!不過愚兄卻已知你腹有江河,將來若得機遇,必能賣個好價錢!就此告辭,后悔有期!”
徐渭聽他話里藏話,益覺非是尋常商人,正要問他姓名,卻聽魏縣令道:“你是何地客商?囊中又有幾個小錢,敢來湊熱鬧買這官河?”他臉上笑瞇瞇的,口氣卻異常陰寒。不等小個子商人答話,他又道,“且請老兄到縣衙去一趟,本縣還另外有事問你!”話雖客氣,口氣卻是不容推拒。
史縣令見狀,也似大夢初醒,急朝魏縣令道:“我也正有疑惑,我們且同到貴衙問他!”
陡又風生浪起,徐渭、宗詩同時一驚。小個子商人身旁的仆人忽地一晃佩刀,護住主人,大聲喝道:“休得亂來!我家主人何罪?”
宗詩暗忖:魏、史二縣令必是料想小個子商人有錢,想就他買河一事尋些事端,敲筆錢財。不由暗罵貪官贓爛。
徐渭也已看透贓官邪念,跨前一步,厲聲道:“怎么,二位大人是要借機公然打劫嗎?”
花花腸子被抖出,自然尷尬無比。魏縣令臉上赤橙黃綠一陣五彩變幻。史縣令則惡聲惡氣威脅徐渭,要他休得張狂多嘴,免得自尋霉頭。
“路見不平之事,豈能裝聾作???我偏偏還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徐渭冷冷一笑,以身掩住小個子商人。
小個子卻意外地平靜,他笑呵呵地一拍徐渭道:“多謝小兄弟仗義!愚兄我倒是自愿去一趟縣衙,看看二位大人究竟有何見教?放心吧,不會有事!小兄弟只管去忙自己的事!”說罷,沖自己的仆人一點頭,示意他收起佩刀,然后,竟主動招呼兩個縣令同往縣衙。
閃得涂渭、宗詩在原地惑然良久。
小個子等人遠去。徐渭輕輕搖搖頭,暗自沉吟道:“怪哉!此人決非等閑之輩!可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轉臉見宗詩也站在那兒出神,遂客氣一笑道:“禪師剛才錯認文長,莫非是找什么人嗎?怎么還在這里出神?”
宗詩這自失地一笑,說自己是去尋找俞大猷的。
徐渭一聽,兩道飄逸似鳳尾的長眉興奮地一揚,熱爽道:“禪師怎么不早說?莫非少林僧兵要跟俞將軍合兵抗倭?幸好徐渭剛拜見過俞將軍,我就可以帶你去見他!”
結識一個俠肝義膽的風流才子,恰又是俞將軍的相識,實在是幸運中的幸運。宗詩不由虔誠合什,暗謝佛祖。
有了徐渭導引,宗詩再不用問道打聽,自是輕松不少。他再次審視一下徐渭,又聯想到鴛鴦鎮(zhèn)與括蒼山道上遇到的秀才。兩相對比,他覺得二人一樣俠義翩翩,但那秀才行蹤飄忽,隱跡藏形,更似江湖隱俠,與徐渭的風流任性、不拘形跡相比,究竟有別。看來二者并非一人,確是自己錯認了。可那秀才究竟是哪路俠客?為什么不能像徐渭一般公行俠義呢?難道他是什么朝廷欽犯?正尋思間,乍一閃目,忽見前面十字路口又有兩個身穿月白底竹枝繡袍的秀才背影,雜在鬧市人群中,一晃,即分向街口兩邊。只是奔左邊的高挺英拔,右邊的個頭中等,卻也清姿俊爽,更似自己前兩次見過的影子。遂朝前一指,急向徐渭道聲:“前面身影眼熟的很,我們快追上去”便搶先緊步趕去。
追到街口,他先找右面那個清姿俊影,卻是只見人流滾滾,再無半點蹤跡?;仡^再尋左面那高挺英拔的,也已杳然無痕。
宗詩懊惱不已。
徐渭在一旁彈彈袍服,安慰道:“禪師何必妄生煩惱?穿竹枝繡袍的秀才,何其多也!哪里就一定是禪師有緣相遇、無緣相識的那位呢?剛才禪師不就錯認徐渭了嗎?也許我們剛才看見的兩位,就是家住附近的秀才,與禪師尋找的毫無干系!”
宗詩想想也有道理,不覺搖頭一嘆。
徐渭竟也隨之一嘆。
宗詩有些奇怪,問他為何嘆氣。
徐渭悵然若失道:“禪師與那贈筆秀才是有緣相遇、無緣相識。而我徐渭與那位氣度不凡的商人卻是有緣相識、無緣相交,豈不惜哉!不知那兩個貪財縣令會不會太為難他?”說罷一嘆,又仰面微哂道,“何以人間緣份,總如鏡花水月?”
宗詩聽他話中,略帶幾分禪意,覺得他根藏佛慧,愈加引為同調,勸道:“你在儒門,他在商途,取道不同,卻聲氣相投,也算是有緣啊!”
兩人猜度一番商人身份,又替汪澄感嘆,不知他喪母以后,孤身飄零,能不能找到他行商的父親。不多時,已到俞大猷的參將行轅前。徐渭向門哨說明來意。門哨稱俞將軍出城巡視防務,尚未回來,讓他倆晚些時候再來。
宗詩著急,猶猶豫豫不肯離去,又向門哨探問俞大猷的去向,打算直接尋去。
門哨說巡視防務,自然是四處查看,忽東忽西,哪有一定去向。
宗詩頗為懊惱,正不知該去該留、該等該找,忽聽身后嗒嗒一串馬蹄聲響。
兩人聞聲回頭,見不遠處奔來幾騎人馬。當頭一人,騎一匹高大健碩的黑騾子,頭戴黑綢儒巾,身穿人字紋鑌鐵黑甲,肩后飄動一領黑綢披風。這種上文下武、卻又通體一色的裝束,既獨特又平實,給人一種沉穩(wěn)大度、內謹外豪的感覺。他身后,是幾個盔甲嚴整的騎兵。
徐渭輕輕一拽宗詩僧袍,低聲道:“那黑騾上的將軍便是俞參將!”
宗詩暗暗地叫聲阿彌陀佛,趕緊整整袍袖,與徐渭一起轉了身,面迎俞大猷而立。
俞大猷看見他倆,也早早下馬步行過來。
宗詩見他四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似長松,膚如紅銅,橢圓臉垂掛短須,微帶笑容。眉似濃云,目如平湖,顯得凝重而爽朗。行近二人,俞大猷朝徐渭一抱拳:“徐大才子,你還是為那事來的嗎?俞某已經說過原因了,我是斷斷不會答應的!還是請回吧!”
宗詩看一眼徐渭,有些納悶:怎么剛一見面,就讓回去?徐渭又有什么事求俞將軍?疑惑間,卻見徐渭還禮,微笑著輕輕一搖頭道:“俞將軍,這一次,我可不是為自己的事來打擾將軍的?!被仡櫼幌伦谠?,又道,“是這位少林寺的禪師來拜會將軍。此番,我只是向導而己!”
宗詩連忙合什行禮,自報了法號。
“哦?”俞大猷似乎吃了小小一驚,剛才面對徐渭那種熟不拘禮的熱爽,馬上轉為敬意的莊重,合什問候幾句,即請宗詩、徐渭二人進入行轅。邊走邊道:“自從俞某奏請皇上調少林僧兵入浙參戰(zhàn)以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與僧兵打上照面。我們正好到后院彼此了解一下近日戰(zhàn)況,然后,共謀今后協力抗倭的良策。”
穿過兩道院落,一陣拳腳聲響從后院傳來。宗詩一聽,即知有人在后院習武。不由稱贊俞大猷治軍有方,將軍行轅后院,竟然常有兵丁習武不輟,實是難能可貴。
俞大猷謙稱軍營常務,不值一提。
三人行近后院月亮門,里面卻忽然沉寂下來。
宗詩久與武僧廝磨,知道武僧習武跟自己平時作畫一樣,最怕別人打擾。于是,停下腳步,朝俞大猷道:“我們這樣進去,怕會打擾將軍麾下習武吧?”
俞大猷答聲“無妨”,即請二人入內。
月亮門內,迎門即是一座假山。宗詩猜想:假山后面可能就是一個小演武場,他很想看一下俞大猷帳下兵丁演武的場面,遂與徐渭一前一后穿過門洞,向假山一側轉去。
三人剛過假山,猛然嗖嗖兩聲風起,突從山頂飛落兩條人影。人影攜著劍光,凌空閃爍而下,直取三人。
宗詩聞聲回頭,驚喝一聲:“有刺客!”一把撥開徐渭,騰身上前一掩,順手從袖中抽出一支鐵筆,迎住一個刺客。
卻見刺客一身盔甲,竟是明軍打扮。宗詩猜測:刺客大概是喬裝潛入俞大猷行轅的。一時不及多想,閃身躲過刺客一劍,執(zhí)筆反攻。
幾個回合下來,宗詩覺得刺客劍術老辣、武藝高強,很快遏住自己攻勢,占了上風。打斗間,他心惦俞大猷安危,乘隙旁顧,見俞大猷正與另一個刺客對劍格斗。盡管那刺客忽上忽下、左盤右旋、攻勢凌厲,怎奈俞大猷武將出身,功底深厚,依然是沉著應戰(zhàn),從容不迫,既無一絲驚慌神色,也不呼叫行轅內兵丁助戰(zhàn),盡顯一派大將風度。宗詩不由暗暗贊嘆。
又斗幾合,宗詩吃驚發(fā)現:自己的對手走招行式,竟然全是用的少林劍法。與此同時,自己也漸漸有些招架不住。
他馬上聯想到海鹽城下,跟月空決戰(zhàn)的足利自吉,用的就是少林功夫。莫非這刺客是足利自吉所派?如果真是這樣,倭寇真可謂是無孔不入??!
這樣一轉念的工夫,那刺客一招雄鷹抖翅,竟將他的鐵筆挑飛。
一旁觀戰(zhàn)的徐渭不由驚叫一聲:“禪師小心!”眼見刺客劍似怪莽起舞,左滾右翻,團團裹住宗詩。而宗詩只能舞動僧袍大袖,勉強應付。情形已是千鈞一發(fā)、危在瞬息。徐渭急中生智,迅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照定刺客擲去。
哪料石塊并不聽話,慌里慌張飛出后,竟然偏偏奔向宗詩頭頂。
劍來石往,竟對宗詩形成夾擊之勢。
徐渭氣得一跺腳,暗恨自己文人無能,只會給宗詩幫倒忙。嘴里卻叉腔走調,語不成句地大叫:“唉喲!破石頭!禪師——小心!”又朝自己的手啐上一口。
刺客看得明白,鼻子里一笑,似要嘲笑戲弄徐渭、宗詩二人,出人意料地劍鋒一偏,竟將誤打誤撞而來的石塊從宗詩頭邊撥開。
宗詩則借機撤身一躍,退到一棵樹后,不覺已是汗?jié)駜婶W。
徐渭臉一紅,頗為自己失手和刺客嘲笑的舉動羞慚,但同時也為宗詩脫險而慶幸。他情知宗詩不是刺客對手,而自己又幫不上忙,便急向宗詩打個手勢,指指小演武場上的一個刀兵架。示意他趕緊退過去,取了架上的長兵器,回頭再戰(zhàn)刺客。徐渭以為:宗詩有了長兵器,便可彌補一些他武功上的不足。
宗詩會意,也覺這是眼下最好的應急之策了。他正要過去,卻見那刺客竟然扔下自己不管,轉身奔俞大猷而去。
很明顯,刺客的真正目標是俞將軍!這個刺客一到,俞將軍就會腹背受敵。宗詩打個激靈,收住腳步。
此時,俞大猷正與另一個刺客激戰(zhàn)方酣。看上去,兩人似乎勢均力敵。若再加個勁敵過去,俞將軍必然危矣!宗詩不敢怠慢,急切大喝一聲:“刺客休走!”竟又轉身趕過去。
徐渭見他空手去追刺客,知道是為俞將軍解圍,心中大為感動。為分散刺客注意力,使他不能專心對付宗詩,徐渭竟也移步向前,一手叉腰,一手遙指刺客叫板:“嗨!刺客,有本事且來戰(zhàn)我!只需一根指頭,我就教你趴地求饒!”說著,豎起大拇指,指指自己。
刺客果然轉身,見宗詩、徐渭一遠一近都朝自己挑戰(zhàn),便舞個劍花,扎定架式,招手讓兩個人一齊上。宗詩、徐渭原意都是誘敵周旋,分解敵勢,自然不會冒然上前,而是同時招呼,要刺客奔自己來。刺客見狀,用劍尖一點二人,竟仰面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未歇,刺客猛聽背后當啷一聲脆響,驚惶回頭,只見同伴的頭盔被俞大猷一劍掃落。
和尚!
宗詩、徐渭也同時一驚,發(fā)現那頭盔落地的刺客竟然是個和尚。陽光下,那和尚頭頂的香疤清晰醒目,歷歷可數。
刺客怎么是和尚?俞將軍又會與和尚有什么恩怨?宗詩、徐渭同時惑然。
更讓二人疑惑的是:那狂笑的刺客眼見同伴失手,卻并不急著相救,而是不知緊忙地撿拾滾到腳下的同伴頭盔。
嘿!天下還有這樣的呆頭鵝刺客!徐渭本就因為那刺客中計掉頭狂笑而瞧不起他,此刻,見他如此,既覺可笑,又覺不對味兒。
丟盔刺客踉蹌幾步,退到同伴身邊,接過頭盔戴上。
俞大猷也似乎無意再戰(zhàn),拄劍一笑,竟然氣定神閑地收劍入鞘。
宗詩、徐渭遠遠地相看一眼,同時墜入五里霧里。
俞大猷見狀,笑著向宗詩招招手,又瞟瞟兩個刺客,樂呵呵道:“怎么?你們一家人都認不得了嗎?”
一家人?兩個刺客是少林寺的?宗詩愈加迷惑。但還是驚喜地快步走過去。
徐渭也覺匪夷所思,但同時也明白了,剛才不過虛驚一場,襲擊他們的并非真刺客。于是,緊隨宗詩過去,假意一拭額頭虛汗,道:“俞將軍,你這玩笑可開大了點兒!弄得我三魂六魄四散而逃,到現在還沒找齊呢!”
俞大猷笑吟吟一拱手:“驚了才子,俞某多有冒犯。不過,我這可不是開的玩笑呀!這是我與兩位高僧——”指指兩個刺客,“常用的一種真兵實演、比武練功方法。你想啊,戰(zhàn)陣之上,經常是突遇襲擊、猝不及防的。不常存警惕之心,不如此仿真實練,上陣便要吃大虧??!”
宗詩、徐渭慌然大悟,同時信服地點點頭,感嘆俞大猷用心良苦。
俞大猷這才把兩個假冒刺客的少林武僧引見給宗詩、徐渭。原來,剛才被打掉頭盔的武僧法號普從,另一個法號宗擎,二人都是少林武僧。
三僧當即見禮,俱是驚喜交加,熱淚滾滾。
俞大猷介紹說,十年前的嘉靖二十一年,他在山西抗擊俺答汗南侵,戰(zhàn)事結束,奉旨南調瓊州府剿寇,路過嵩山少林寺,因為仰慕少林神功,特地入寺請教,方丈便喚普從、宗擎各自演示一套神功絕技。他看后嘆為觀止、欽佩不已。當即懇請方丈,特許二僧隨軍南下,幫他瓊州剿寇。事后,二僧即留在軍中,平時切磋技藝,教練官軍;戰(zhàn)時擔任前鋒、沖鋒陷陣。宗詩入寺時,二僧已經南下,所以并不相識。
普從今年已55歲,卻面如古銅、強健似鐵,中等偏低的身材,微微發(fā)福。按輩份,他是宗詩的師叔祖。許是年歲漸老又離寺日久,一問起寺內的師兄師弟,便時不時地抆眼角。
宗擎正值而立之年,瘦瘦的,身材不高,面色干燥、雙頰內斂,眼眶、牙骨便顯得格外突出。說起話來快人快語,笑起來更是縱情恣肆。因為他與宗詩同屬“宗”字輩師兄弟,所以,說話更加無禁無拘。相互問候已畢,他從地上撿起鐵筆,輕擂宗詩一拳道:“師弟既已入寺多年,何以功夫如此不濟?”
普從聞言,瞪他一眼,急忙接過話頭道:“大概是你師弟連日征戰(zhàn)、太過勞累,才不敵你嘛!”
師叔祖盡管有意遮護,宗詩還是一下子羞紅了臉,囁嚅道:“我是平日太迷于作畫了,所以,武功便沒什么長進!”
宗擎又擂他一拳道:“原來如此?。〗窈笪涔ι隙嘞滦┕Ψ蚓褪橇?!抗倭殺敵,可用不上畫筆啊!”宗詩連連點頭稱是。
一番寒喧,俞大猷將眾人招入演武場東側的觀武堂內,彼此了解抗倭戰(zhàn)事。聞聽少林僧兵與湯克寬等官軍被圍海鹽,宗詩欲搬兵解圍,俞大猷不由眉頭一沉,眉峰攢集起來。
宗詩感覺俞大猷似有難處,正要詢問,忽見一個官軍探馬飛腳撞入門來,向俞大猷急報:“將軍,發(fā)現一支賊寇,正向紹興府城開來!”
忽地一聲,廳中眾人全都站了起來。
俞大猷,字志輔,晉江人……三十一年,倭賊大擾浙東,詔移大猷寧臺諸郡參將。
——《明史·俞大猷傳》
在《正氣堂集》中,俞大猷這樣寫道:嘉靖中,他奉命南征,路過少林寺,在觀看了寺僧表演之后……于是,他選帶了宗擎、普從兩位寺僧,隨同南征。
——《中國武術百科全書·武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