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玉陽子對面的中年男子，下了一子，好奇地問，“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玉陽子回了一子，答道，“他在地上，電光火石之間，橫斬一刀?！?p> “哦？此人本就處于劣勢，即使在絕境之中，斬了一刀，道士你也不應(yīng)該落敗啊？”
“他并沒有斬我。”
“我不懂。”
“他斬的是旁邊那一座大樹。”玉陽子嘆了口氣，“那一座大樹一斷，他的氣勢忽然就暴漲。原來他將自己視作一把藏鞘的刀，而他的鞘，就是那一棵大樹，這是某種特殊的功法，將內(nèi)力寄托在外物之內(nèi)，他之所以選擇在那一顆大樹之前與我一戰(zhàn)，就是早有算計。一旦迫開一招的余裕，立刻再斬一刀——而這一刀，他真真正正斬出新路，將我殺敗?！?p> “原來如此。”玉陽子對面的那人恍然大悟，“一部分內(nèi)力藏于樹中，自大樹一斷，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出鞘了，回歸了原本的實力。但其實，即使他以原本的實力與你交戰(zhàn)，也勝不得，可是就這么徒然暴漲的內(nèi)力，攜帶著絕境反攻的氣勢，打你一個措手不及，反而能勝。”
玉陽子只贊了一聲，“他在事前的準(zhǔn)備、實戰(zhàn)中的冷靜，以及最后超脫自我的一刀，讓其終于能夠取勝，對此一戰(zhàn)，道士我是心服口服的?！?p> 那男子笑道，再下一子，“沒想到啊，道長這么多年名頭，全被兩個小年輕給摘了下來，說說現(xiàn)在的心情如何？”
面對這種揶揄，玉陽子只是灑脫微笑，也對了一子，“嘿，也不壞吧，當(dāng)年那批人里面能出五大宗師，一個一個超過貧道，貧道忍受得了，現(xiàn)在這些后輩能夠超過貧道，貧道如何忍受不了？連這點承受能力都沒有，還練什么武呢？他們的確在各個層面上，都優(yōu)于貧道，又年輕，又強大，境界又高，前途無量。不過沒有踏出那一步，我們終究還是平等的，一時的勝負又算什么?！?p> 男子輕輕撫須，有些驚嘆地看了看玉陽子，“你近幾年的心性，倒是愈發(fā)養(yǎng)得住了。”
“與其說我，不如說你。大名鼎鼎的‘畫圣’吳忘塵，說是游歷四方，見天下山水，何以回到了皇都？”
玉陽子看了男子一眼，“其實我也猜得到一二，你回來，無非是要去找李照，去學(xué)習(xí)他那一門奇特的外功武學(xué)，對不對？”
被稱作畫圣的男子一聽這話，忽然狠狠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對，對，對，道長你猜得對，我為心中所求之事，四處游歷苦尋多年，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一絲絲的可能性，哪有放過的道理啊？”
他前一刻還十分平靜，忽然而笑，態(tài)度變得極為劇烈反常。
甚至連這笑聲，看似明朗，但其中卻隱隱約約，有些許的瘋狂。
玉陽子看這一幕，默默搖頭，“我倒不是潑你冷水，你若單純學(xué)李照的那一套武藝，以我對他的了解，我想他愿意教你。但要達到你想要的那一個境地，仍然是極難……”
吳忘塵笑聲一收，忽然變得又平緩，又寧靜，對著玉陽子道，“我知道，但過了這么多年，這件事情早已經(jīng)成為我心中的執(zhí)念，成與否敗與否，我只有去做，怎會去思考此事成??？道長，你就別管我此事，當(dāng)我是早瘋掉了吧?！?p> 玉陽子嘆了口氣，也不多做勸解。
這么多年，該勸的也勸了，何至于多說？
這位畫圣吳忘塵，是玉陽子舊年的一位好友，十多年前也是皇都中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號稱畫絕當(dāng)世，在文人圈子里擁有極大名氣。
任何一個領(lǐng)域，能夠稱得上“圣”的人物，都足以上達天聽。
也就是說，連圣上，都要給這個吳忘塵幾分薄面。
可以說，縱然吳忘塵不通武學(xué)，不走仕途，無有家世，僅憑這一手畫技，也幾乎可以在整個天下縱橫，不愁吃穿，無憂無慮。
但偏偏，他遇上了一個有資格讓他憂慮的人。
那就是武學(xué)圣地方圓城城主，世襲文武侯，現(xiàn)在號稱“十手武圣”的方希然。
玉陽子也曾是當(dāng)事人，可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的沖突緣由，其實都已經(jīng)記不太清。
當(dāng)然，或許也不需要記得很清，因為年輕人之間有什么沖突，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最大的錯誤，或許就在于這兩個年輕人本身不一般吧。
當(dāng)時的方希然，還沒有達到大宗師境界，僅僅是江湖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天才武者，一個世襲侯爺?shù)奈恢?，還是邊境的侯爺公子，放在皇都這種地方，無非一個鄉(xiāng)巴佬進城罷了。
而吳忘塵，雖無武功，但畫技通神，足可流芳百世，引得無數(shù)附庸風(fēng)雅的世家所追捧，是當(dāng)時整個皇都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雙方一碰，方希然自然是碎得一塌糊涂，認錯伏諸，趕出皇都。
而吳忘塵則取得大勝，風(fēng)光無比。
放在平日，這不過是年輕人爭強好勝的青春之中，一個插曲罷了。
偏偏方希然回到了邊境，于恥辱悲憤之中，苦修武學(xué)，再結(jié)合幾許機遇，竟然反而突破，經(jīng)年之后，達到了大宗師的境界。
這樣一來，則自然攻守之勢異也。
吳忘塵是畫中之圣不錯，但是方希然現(xiàn)在也成了“十手武圣”，兩者成就其實無差，都是各自領(lǐng)域的人類極限，稱之為圣。
——但是，畫圣只能怡情，武圣卻能殺人！
方希然再度回到皇都時，幾乎就是一種霸者氣度，手提北方草原異族首領(lǐng)的頭顱，群臣動搖，連圣上本人都為他驚嚇，不僅賜下“十手武圣”的稱號，更答應(yīng)方希然的請求，撥款修筑武學(xué)圣地“方圓城”，容納天下武者。
這一下，方希然幾乎成了一代武林盟主！
黑白兩道，總瓢把子！
這時候，吳忘塵的地位，就顯得難堪了。
其實方希然也沒有在針對他，一個人達到了大宗師境界，自然是心胸開闊、目光高遠之輩，放眼天下都來不及，更不會在意昔年一點點的小沖突。
但偏偏，其他人不是這樣認為的。
吳忘塵當(dāng)年和方希然的沖突之劇烈，整個皇都都有所耳聞。到了如今，方希然的身份越高，吳忘塵反而就會越低。
他的密友，漸漸不再結(jié)交。
他的畫眾，漸漸避開往來。
昔日匯聚一起的眾人，都作鳥獸散。
人人畏他如同畏虎。
吳忘塵的地位一落千丈，若非還有著玉陽子等些許朋友，簡直連飯也吃不上了。
一開始，吳忘塵根本沒有想過這其中的邏輯聯(lián)系，他對政治對權(quán)力對人情世故，都一竅不通。
他還以為是自己畫技滑落，于是又一番勵精圖治、發(fā)憤圖強，苦學(xué)各種技法，游山玩水，又在畫技上大大地精進一番。
可惜這還是沒有用。
他以前站在那里，隨手幾筆，勾勒一番，不一會兒就有人過來一擲千金。
但他現(xiàn)在親自拿著畫卷，登門拜訪，壓低價格，只求謀生，對方也只有干巴巴的笑容，和逐客的暗示。
也就是到了這時候，吳忘塵才知曉，自己自恃畫技如何通神，卻擋不住真正的力量所在。
人人都知道自己所畫的東西栩栩如生，意境深遠，可對武道的敬畏之心，還是遠遠超過對美的追求。
可吳忘塵又有什么辦法，來面對這一切呢？
他就是個單純的文人，有一手畫技罷了。
而在武力面前，這畫技簡直不堪一擊。
——雖然方希然成為了武圣之后，其實沒有對吳忘塵說過一番狠話，做過一件報復(fù)。
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沒有。
吳忘塵已經(jīng)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但是吳忘塵確實是因他而開始，認識到了藝術(shù)在拳頭面前的無力。
那種無力，簡直在摧殘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他因此而頹廢，落魄。
三五年后，方希然偶然得知了此事，驚訝了一下，隨便在某個場合，解釋了一句，“其實我對畫圣并無惡意，那不過是年輕時候的誤會罷了?！?p> 然后，吳忘塵驚訝地發(fā)現(xiàn)，諸多買家就又找上了門來，愿意買其畫，將其追捧起來。
面對此事，他沒有開心，沒有得意，也沒有感覺到松了口氣，他只是賣了幾幅畫，轉(zhuǎn)變生活之后，獨自來到了純陽觀，對當(dāng)時的玉陽子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這樣的文人，在你們這樣的武者面前，是不是就是個笑話？想要我生我就生，想要我死我就死？”
玉陽子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吳忘塵也不需要答案，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從此之后，他立志棄畫而習(xí)武。
可惜的是，他偏偏是個天生絕脈，和李照一模一樣的癥狀，甚至比李照更加不堪。
李照還能擁有一絲絲的玄陰內(nèi)力，可吳忘塵連絲毫內(nèi)力都沒辦法擁有。
可他也是個驕傲的人，于是變賣畫作，行走山川，苦修多年，只為了尋求那一絲絲可能性。
玉陽子知曉，其實在吳忘塵的心頭，是想要練就一身武藝，去挑戰(zhàn)方希然的。
這是吳忘塵的執(zhí)念所在，他所珍視的東西，被方希然毀滅了。而且最可恨的是，這還不是方希然刻意毀滅的，而是單純地走了過去，身上帶起的風(fēng)，就將它給撕碎了。
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哪里能夠接受！
這么多年的恥辱、羞憤、恨意，早已糾纏在了一起，變成了一種說不清而道不明的瘋狂。
當(dāng)然，或許連他自己也清楚，這種瘋狂根本沒有發(fā)泄的機會，只是一種奢望罷了。
這時候，偏偏出來了一個李照。
一個天生絕脈，毫無內(nèi)力，卻在先天高手境界之中，也屬于絕頂中的絕頂?shù)漠悢?shù)所在。
吳忘塵一聽到這個消息，就馬不停蹄，回到了皇都。
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還遠在百里之外，一連數(shù)日，跑死了五頭馬匹，才回到了此處。
他無比急切，想要見到自己心中的曙光。
……
久違的相見之后，棋局結(jié)束。
玉陽子提醒了吳忘塵，“若你想要向他學(xué)武，最好在此事事后。因為就在三日之后，他就要面對打敗貧道之后，進行蛻變的陳傲然，明玨已經(jīng)將此事告知了他，貧道想，他現(xiàn)在一定在靜心準(zhǔn)備?！?p> “我不會打擾他的?！?p> 吳忘塵微微一笑，點頭應(yīng)聲，“不過我還是想要去見一見他，也未必立即就要學(xué)什么武，我就是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人，能夠走出這一條路來——或許，我也可以為他做一幅畫，算作報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