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失落的。
別人看不出,可趙水知曉——
她不是個不會喜形于色的人。那個只有在面對危險或打擊才會努力保持平靜的女子,若沒顯露任何夷愉之色,便是失落。尤其是她此時那“微不足道”的姿態(tài),肩膀微微下垂,下顎收緊,已不似方才的神采,分明是失望。
的確,付錚的自信受到了打擊。
她聽著耳邊那連綿不斷的掌聲,感覺就像碰上了一雙雙壘成墻的大掌,堵住她的前方,要強(qiáng)行將她推入另一條既定的道路上。
明明她和靖澤哥所學(xué)差不多,心心念念也都是認(rèn)準(zhǔn)了開陽,可為何……
重重咬了下唇,付錚察覺到旁邊有人要上來提醒,深吸口氣,先一步抬起頭來。
她的目光掃過底下那像在慶賀著什么的眾人,那其中,只有極個別的存在沒有什么反應(yīng),在人群中顯得有些突?!?p> 一個是站在最前面、避開了她眼神的赫連破,和方才還跟她說要比比誰是開陽門的得意弟子的靖澤哥,還有……
趙水?
付錚的眸睫顫動了下,心里突然得到一絲慰藉。
看他眉頭不自覺地皺著,目光中帶有疑惑以及和與她一樣的黯然,與她隔空相望那個,付錚忽然感到了一種被體諒的釋然。
還是有人不當(dāng)她什么“開陽之女”的。
事在人為。
既然天石判定她可統(tǒng)管一方、心懷野心,也未嘗不是個肯定。至于什么狗屁的預(yù)言,她又怎會受它操縱?而且說不定,真的不是世人所想的釋義,或許她付錚,將是一代良臣也未曾不可。
如此想著,付錚再次挺直腰桿,向殿前殿下行了禮,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第十二位,赫連破!”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與世人所想的“不謀而合”,赫連世子也入了天樞主門,名正言順地成為下一任城主的候選之人。
空中厚重的云時不時地遮住陽光,又隨風(fēng)而去,映得天定殿前忽而陰沉、忽而明媚。時間似乎過了很長很長,一個個人上去又下來,不知已報了多少人,趙水卻一直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連一個熟悉的姓名都沒有。
趙水感覺自己就像個無關(guān)緊要的觀眾,看著臺上一幕幕的“表演”。
然后他看見了寧從善,沒想到這個倨傲的“大嘴巴”超過了他的“伙伴”,竟通過星考,還入了天璇門。
天璇可是醫(yī)者之門啊……
趙水懷疑這天石是不是個半成品,有時靈有時胡亂判的?讓寧從善去治病,沒把人弄傷就不錯了。
他看寧從善在殿前左右問了好幾遍,還是一臉懵然不肯相信,最后抓著腦袋下來的模樣,竟覺得有幾分好笑。
“老蘇,這天石現(xiàn)在昏了頭?!壁w水小聲說道,“也不知道會再讓誰大吃一驚?!?p> “第五十三位,蘇承恒!”臺上叫道。
趙水一口氣沒提上來,反把口水吸了進(jìn)去。
他看著蘇承恒朝自己“怨念”地瞥了一眼,別開臉嗆得直咳嗽。
只能祝他好運吧。
待蘇承恒走到殿前,趙水的呼吸才順了過來,探出腦袋往前張望。
蘇承恒把手伸了出去。
石環(huán)上的閃電一齊聚到中央,發(fā)出“劈里啪啦”的隱隱脆響,匯入“水滴”中的電光流轉(zhuǎn),不住地向表面碰撞,似乎想要逃躥出來??伤鼈兡銢_我撞,掙扎了許久也沒分個勝負(fù)——在他前面也有一些人的判別耗了一陣兒功夫,但都沒像他這么久,閃電還這么激烈。
趙水看見蘇承恒眉頭緊縮,兩眼盯著“水滴”,就像在與它爭斗辯駁一般。而站在臺邊的蘇伯父也一聲不吭地望向他兒子,似乎也寄予厚望。
趙水心中也不禁為之憂急起來。
不會真如他所說,天石壞了吧……
“咻——”
一道青光終于沖破圍阻,竄上空中。
蘇承恒眼眸一抬,入目的,只有這道激起他雞皮疙瘩的光束。
只見它就像打斗完還沒緩過神兒來的小人兒,在空中減慢速度,暈乎一陣,才躍動一下,縱身墜落沒入了蘇承恒掌中的玉佩。
“好!”趙水暗暗叫好道。
“蘇承恒,歸入玉衡門!”
這位各方面皆優(yōu)異、還謙遜文雅的佼佼者,早是各個星門的“理想弟子”。因此判別一出,天璣門的嘆噓聲便和玉衡門的歡呼聲一齊響了起來。
蘇承恒的眼中亮起光,這還是趙水第一次見他毫不吝嗇地表露心情。
看著他難得步伐不穩(wěn)地走回來,趙水出拳撞了下他的肩膀,笑道:“看來天石真昏頭了?!?p> “是?!碧K承恒拾起地上長劍,微微一笑,應(yīng)道。
排在蘇承恒后面上去的是汪嵐,又是一個玉衡門弟子。
隔了幾位不認(rèn)得的,到了衛(wèi)連。和趙水猜得一樣,他被判入搖光門,不知是否因為他的“身份”,原本搖光歡迎新弟子入門的齊聲大喝在迎接他時氣勢弱了一半。但衛(wèi)連始終沉著臉,似乎并不在意——趙水甚至覺得,他對自己被分到哪個星門好像也無所謂。
名單幾乎要接近尾聲。
趙水記得,被納入星門的弟子總共七十七人,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報到了第七十位的許瑤兒。
他開始尋思,會不會是后來城主改了主意,這名單里根本沒有他?
在這里站了這么久,若是到頭來,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那也太丟人了吧。
“許瑤兒,歸入天權(quán)門!”
臺上的喊話將趙水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什么?
推演算命的天權(quán)門?
金湛湛不是說那是脾氣最好的一個門派么,輪到誰,也不該是許瑤兒啊。
再看她本人,在殿前鐵青著臉呆愣一陣兒,被提醒多遍后才放棄了僵持。
她連禮都沒行,便顧自走下臺來。
趙水見她腳步越走越怒氣沖沖,臉頰因為在使勁兒地憋話而變得通紅,連眼眶也是。經(jīng)過面前的時候,他看到似乎有淚水正在她的雙眼里打轉(zhuǎn)兒。
“唉——”趙水仰頭默默長嘆一聲。
要是他的話,與其進(jìn)這樣一個清閑門派,不如窩在小漁門中過日子,還落得個自在呢。
趙水向那許瑤兒表示深切的同情。
然而很快,他就得收起閑心關(guān)注下自己了——因為繼許瑤兒之后隔了一人,便報到他趙水的名字——
“第七十二位,趙水!”
在原地挺起胸脯做了個深呼吸后,趙水快步往臺基上去。
一邊靠近殿前,他一邊緊握起拳頭,好像這樣聚攢氣力,“手氣”便能好一些似的。
拱手依制行禮后,趙水看到一旁的柳副門主走上前來,伸出手微笑提醒道:“請往前站,左手握星佩、右手搭天石之心。”
“是?!壁w水輕聲回道,依言而行。
當(dāng)他的手指觸摸到那團(tuán)透明如懸空的水滴般的東西上時,才發(fā)現(xiàn)它并非像石頭一樣堅硬,而是表面柔彈,好像稍一用力就會戳破它。
一圈石環(huán)開始亮起,刺激中間的“水滴”,趙水感到有幾股像嬰兒攥拳的力量,沖著他的掌心打來,力氣不大,此起彼伏,倒是讓人覺得有些發(fā)癢。
但很快,他的感覺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水滴”中的電光吸引著他體內(nèi)的力量,一開始只是循循善誘的試探,似乎在考量他所蘊(yùn)藏的潛力。趙水有些緊張地盯著那團(tuán)光亮,腦袋中地種種猜想混成一片嘈雜之聲——
“它不會不承認(rèn)我吧?”
“還是它需要思考一下?我跟你說啊天石,算命經(jīng)商什么的我不太行……”
“你覺得,武門怎么樣?”
就在胡思亂想的這一刻,霎那間,藏于它丹田之內(nèi)的靈力仿佛受到某種召喚,如離弦之箭從體內(nèi)涌出,與同樣發(fā)力撞入掌心的“水滴”內(nèi)力在一瞬間相互連接,其力直沖頭頂,讓他一下子頭暈?zāi)垦#刂撇蛔〉亻]上雙眼。
可眼皮合上,眼前卻是一片白霧似的明亮。
趙水聽到了喊打喊殺聲,緊接著戰(zhàn)鼓雷鳴、兵戎交錯,他想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身體已由不得自己——
就像墮入噩夢中無法醒來。
“怎么會這樣?”趙水心驚道。
面前的白光漸漸微弱、向兩旁散去,映入眼簾的畫面,竟是迎面數(shù)十排鐵騎踏馬而來,揚起的漫天黃沙讓高懸天空的落日蒙塵,四下所見、荒蕪狼煙。
一鬼面將軍沖了過來,手起刀落,向趙水劈來。
刀光寒徹,真實得如此令人生怖,趙水想要側(cè)身躲避,可根本由不得他。眼見便要葬身刀下,忽然有一長斧橫空相擋。
斧勾攔住刀身,向旁一退,然后趙水的眼前天地旋轉(zhuǎn),血光飛濺,再看清楚時,對方已葬身落馬、頭顱滾落。
趙水渾身寒毛豎起,甚為駭然。
接著,白光一閃,是居高臨下滿目青山,然后又變成瘡痍滿目、流民哭天搶地易子而食的大街……
“趙門人、趙水!”
猛地一睜眼,所有的畫面都不見了,仍是電光石火的天石、和下面靜靜站立等待的眾人,毫無異常。
只有臉頰上的那一行濕潤,告訴趙水方才確實發(fā)生了某種蹊蹺之事。
“你怎么了?”旁邊再次發(fā)聲道。
趙水轉(zhuǎn)眸看去,才發(fā)現(xiàn)將自己叫醒的是留在一旁的柳副門主,他正擔(dān)憂地望著自己。
“回柳副門主……沒什么?!壁w水回道,重新看向那天石,“還沒有結(jié)果嗎?”
“沒有,專注?!绷遍T主提醒道。
趙水堅定地點點頭,重新收回思緒,專心感受那在掌中穿梭的力量。
空中的云翳聚集得越來越多,天色頓時暗淡下來,引得好幾個人抬頭去看是不是快要下雨了。
站在殿門前、趙水的正后方的城主,也微微仰頭,看向那陰云密布的天空,不禁再次憂心。
這是天意嗎。
“嘭!”
天石突然響起一聲不大不小的炸裂之聲,趙水搭在天石之心的那只手掌上忽然白光一閃,一道靛藍(lán)色的明亮光團(tuán)從中抽離,升入空中。
趙水看著它懸在眼前,像個剛從角落里跳出來的小獸,抖了抖身子,胸口一跳。
它倏忽閃過,越過趙水的肩頭,又從另一側(cè)竄了出來,如此一圈又一圈,好像特意和趙水躲迷藏,又像在熱切地歡迎他一般,終于,向空中一躍,劃了道完整的弧線后竄入掌心的玉佩里。
趙水收回手臂,仔細(xì)端量玉佩,發(fā)現(xiàn)上面北斗七星的紋路中,那個代表“開陽星”的圓點變成了藍(lán)色。
他心中大喜。
“趙水,歸入開陽門!”
一錘定音。
聽到這句話的開陽門主跟臺基下開陽門的那隊星長們,也都同時大喜。藍(lán)旗高高揮舞起來,叫好聲、鼓掌聲匯成一片,仿佛恨不得立馬就把趙水給拉過來噓寒問暖一番。
因為剛剛天石判別出的結(jié)果——靛藍(lán)光團(tuán)的興奮活躍,是昭示著這名弟子歸入門派的天賦頗高,前程無量。星考入門每屆,要么沒有,最多也就一兩個。
沒想到這數(shù)一數(shù)二之人,竟是他們開陽門的,你說值不值得自豪慶賀一番?
五指將玉佩緊緊抓在手中,趙水向天石行完禮后,轉(zhuǎn)回身面向眾位大臣以及站在他正對面的星城城主,又深深鞠了一躬。
起身時,趙水抬眸望了城主一眼,后者目光平平,并未有何表露。
不遠(yuǎn)處的天空亮起一道閃電,天光曲折,似一條長龍般將陰云撕扯兩半,又轉(zhuǎn)眼不見。
牙關(guān)微緊,趙水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向開陽門主行禮。
“好小子!”沒等他找,開陽門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跟前,大手一拍樂呵呵地道,“有的玩兒了!”
“謝開陽門主。”趙水咧嘴回笑,恭敬回禮。
走下臺基時,空中傳來一聲轟隆隆的響雷,緊接著,“啪嗒”一聲,落雨了。
雨滴漸密,漸漸匯成一片。
接下來總共沒剩幾個人,判別得也快,因此沒過多久,星門判別結(jié)束了。
一隊隊人被依序領(lǐng)到天定殿中避雨,趙水跟著前面的人緩緩?fù)白邥r,一轉(zhuǎn)頭,忽然發(fā)現(xiàn)一道粉黃身影逆著人群,往大殿的另一端跑去。
“老蘇,那不是許瑤兒嗎,下著雨她要去哪兒?”趙水問道。
蘇承恒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舒展開的眉眼一沉,便,脫開隊伍,往許瑤兒的方向跟了過去。
“喂,傘!”趙水在后面喊道。
沒法,他捂著肚子跑到一名引導(dǎo)人群的星長旁邊,說道:“這位星長,在下身體有些不適想去方便,請問可否借雨傘一用?”
“給?!?p> “多謝!”趙水匆匆行禮,接過傘后跟著溜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