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一名衙役跑上衙堂,后面跟著幾人,是將近天明時碰上的那一隊。他們仍披著滴雨的蓑衣,卻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滿臉的緊張與激動。
幾人中間,綁著一個頭高大的男人,留著長胡,衣著散亂,目光無羈而冰冷。
趙水轉頭看向那人,愣住了。
“報郝司鎮(zhèn)、蘇靈人?!敝宦牉槭椎牟钜壅f道,“又有一人受傷,腹部傷口與前幾起案子相似,我等幾人經過現場,正好圍堵下預備逃走的此人?!?p> 郝司鎮(zhèn)一聽,“騰”地站起,眉頭擰成一團問道:“受傷了?怎么樣?”
“郎中正在救呢,說傷口沒到要害,但還是有危險……”
“你去?!碧K靈人對手下輕聲說道。
見他派人前去醫(yī)治,堂內幾人稍稍松了口氣,都城的醫(yī)術,怎么也比這個小漁鎮(zhèn)的好。
緩緩坐回位子上,郝司鎮(zhèn)仰起下巴,皺皺眉看向被五花大綁的那個魁梧漢子,問道:“你們抓的是他?”
“是。跪下!”
聽到差役的怒喝,那人輕哼一聲,嘴角竟現出幾分譏笑,雙膝隨意地往地上倒下,整個人癱坐在趙水的旁邊。
趙水瞪大眼睛看著他,也不管對方的視若無睹,叫道:“丁一?”
“丁一!”
沒給兩人交流的機會,郝司鎮(zhèn)一拍堂木,喝道:“怎么又是你!說,這次的連環(huán)殺人案,是不是與你有關?”
“哼?!被卮鹚氖且宦曒p笑。
趙水早就聽說丁一混成了混混,只不過前些日子和他在街上偶遇,那熱情的笑容與客氣的舉止讓他感到遇到舊友般的親切,因此還與他絮叨了會兒,卻未想到竟是這幅模樣。
聽其他人的語氣,這丁一經常進衙門?
而且……那是什么?
只見丁一的脖側,有塊雞蛋大小的黑印子,五角的形狀,像是煤灰擦在了上面,給人臟臟的感覺。
“蘇靈人在此,老實回答!”郝司鎮(zhèn)又是一聲呵斥,把趙水嚇了一跳。
回過神兒,他向堂上拱拱手,說道:“那司鎮(zhèn)您忙,小民先走了。”
誰知他前腳剛邁出堂門檻,丁一就在身后突然開了口。
“是我做的。”他說道。
“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彼穆曇翥紤卸p蔑,“既然逃不走,這次算老子栽了。不過,老頭兒,你要把同犯從我眼前放走,我這心里頭,嘖,可不平衡?!?p> 此時趙水前面圍著的人都給他讓出條道兒來了,忽然聽到這句,眾人皆是一頓。
“我剛聽到了,‘星垢’?呵,原來外面人查案子都這么沒腦子的。剛不有人說了嗎,第二起案子,我和某人一起去的,怎么,現在他可以走,我得留下?誒,老頭兒,你也不想想,全鎮(zhèn)上下哪個會使暗器的,還能從地上直接射到高臺頂上去?”
趙水的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起案子、第二起……他想起來了,好像就在那幾日,他被丁一拉到一個內巷里,聽他絮叨了好半天。幸好當時旁邊的那戶人家里沒人——
不對,如果那是受害人的家……難道當時不是沒有人在,而是,家里的人,已沒命了?
倒吸一口冷氣,趙水咬咬牙,努力不去想象。
就憑這栽贓,他也敢?
腦袋壞了吧。
趙水扭頭看他,丁一卻樂呵地笑著,閉了嘴,也不回他一眼。
“郝司鎮(zhèn)?!壁w水走回來,面向堂上,說道。他的余光不經意地略過旁邊的蘇靈人。
那人看上去表情依舊淡淡的,顯然未把丁一說的話多當回事兒,倒讓趙水像吃了塊定心丸般迅速鎮(zhèn)靜下來。
但蘇靈人顯然也聽進去了一些,開口問道:“說起來,本官也好奇。趙郎君,敢問你的暗器功夫師承自誰?”
聽這問話,趙水一時哽了住。
倒非心虛,而是這暗器的功夫,是他從小跟著做工匠的父親學的,憑他感覺,應該還蠻厲害。
爹娘千叮嚀萬囑咐,從小便告誡他功夫絕不可輕易外露,招惹是非。這一次,動用暗器的事兒要是被他們知道了,會不會牽扯些什么倒另說,他的屁股,是肯定要開花兒了。
不行,絕不說。
“這,有關系嗎?”趙水看著蘇靈人,含混地問道。
“報——”
外面又跑進來一名差役,雙手端著一塊小東西,徑直走向堂前,彎身而立。
郝司鎮(zhèn)還處在丁一一通胡話的混亂,以及剛剛趙水很不正經地回絕靈人問話帶給他的不滿中,神情有些不耐煩,瞅了眼進來的人,問道:“這又是什么?”
“回稟司鎮(zhèn),這是根據蘇靈人的指點,在第一起案子里兇手可能的藏身地點找到的玉墜,好像是塊真玉,樣子也特別,下官想著或許與案情有關?!辈钜壅f完,將手中的東西奉高,以便周圍的人看得更加清楚。
那是一枚扁平的玉制墜牌。
它光滑通透,沒有任何紋理的點綴,只是中央微微內凹,反射著點點堂外的天光。
“有查過是誰的嗎?”郝司鎮(zhèn)問道。
“還未……”
“是小民的。”趙水撓了撓腦袋,打斷差役的話,說道。
只一眼,趙水便認出,那是他的墜牌。
昨日被兇手追趕,情急之下,他也沒心思想這塊貼身之物意義如何、值多少錢,就給當做器物向賊人拋了出去。如今雖然東西找到,沒損失財物挺讓人欣慰,可偏偏和第一起案子牽扯上了關系。
現在它的出現,再加上丁一剛才的那一番話、被領到第二起案子的現場……如此恰巧,難道,從那日碰到丁一起,他就已經被設計成他們的替罪羊了?
“小民……”
趙水剛想解釋,卻聽一旁有人聲音微顫地問道:“這個墜牌,你說是你的?”
趙水轉頭看去,才發(fā)現一直坐著的蘇靈人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身子微微前傾,方才還平靜如水的臉上,竟露出百感交織的表情。雖然是向他問話,那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玉墜,緩緩靠近。
其實趙水沒看到的是,從蘇靈人看清那塊玉墜開始,便已是瞠目惶然了。
“嗯,是小民的。”趙水答道,有些摸不著頭腦。
“從哪里得到?”
“自小就有?!?p> “誰給你的?”
“爹娘吧?!?p> “他們在哪兒?”
“……”
趙水不答話,蘇靈人便轉眸看著他,那直直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從里到外看個透透。如此靜默一陣兒,便聽郝司鎮(zhèn)從旁細聲細語地試著問道——
“蘇靈人,這玉墜,可是有什么問題?”
蘇靈人這才收回目光,板起臉不知想了什么,再抬頭時,已重回平靜的神色。
“既然是在兇手逗留的地方發(fā)現此物,又有人證,對于趙郎君的嫌疑,需得多調查幾日方可決斷。郝司鎮(zhèn),本官的建議,暫且將嫌疑人收押看管,容后查審?!敝宦犓卣f道。
這下,趙水徹底泄了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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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聽人說過,鎮(zhèn)里的大牢條件很差。
趙水卻未想到,竟會差到這個地步。
牢房倒有好幾間,但年久失修屋頂破損,外面的雨絲正洋洋灑灑地飄下,因此犯人都被擠到了一起。那里面,圍著墻根一圈的石臺上鋪著亂糟糟的稻草,上面睡人,此時或坐或躺,身上都披著統(tǒng)一的破舊棉被,傳出一股發(fā)霉的臭味兒。
“去!”一進牢房,丁一便踹開門邊兒那個床鋪上的人。
他撓了撓肚皮,環(huán)視一圈,又轉頭看看跟在后面進來的趙水,咧嘴一笑,邁開腳又踢走另一個人。
那幾個牢犯或許是認得丁一,都不敢作聲,縮成一團躲到一邊兒去了。
“沒事兒,坐?!倍∫淮筮诌值刈?,沖趙水說道。
趙水看了看四周,與他隔開一定的距離后立足,站定不動。
“唉,果真是有錢人家養(yǎng)出來的,這地方,確實不好招待你這樣的。”丁一拍拍衣袖,說道。
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趙水正色問道:“為什么要栽贓給我?”
丁一愣了下,“呵”地一笑,也不避諱,答道:“也沒特意想著你,這不是正好碰上了么。不過說起來,這鎮(zhèn)里還能跟我丁一和顏悅色絮叨半天的,也就兄弟你了!”
“那三起案子真與你有關?”
“你猜?”
“你脖子上,是他們說的‘星垢’嗎?”
“喲,你真識貨!”丁一一拍大腿,說道,“今兒剛印上的,鎮(zhèn)里第一個。我就隨手教訓了個老叫花子,靠,就多出了這么個東西!”
他口中說的輕巧,但明顯,帶著對被印上這份“恥辱”的怒意。
“丁一。”見他如此模樣,趙水突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直視著他問道,“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是啊,怎么會變成這樣?
想當初,他還是個和自己一樣,對習作有著別樣的熱情,且腦子靈光的小伙伴。
趙水是在適齡的時候去上學堂的,而且還是鎮(zhèn)里最好的學堂。
但奇怪的是,他爹娘明明花了錢送他讀書,卻常常叫他逃課到店里幫忙,因此除了聽點兒圣人倫理,真正讓他感覺有趣的習課卻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地上,即便他再聰慧,課業(yè)仍是很差。別人家都是父母逼著孩子上學好好讀書,到趙水這里卻恰恰相反,甚至有時他爹聽說他為了讀書而不去幫娘的忙,都會追著他打。
可少年脾性,偏偏就是越不讓你干什么,就越想干。
于是趙水小小年紀,便成了鄰里街坊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就是那時候,他發(fā)現了和他一樣偷偷摸摸來聽課的丁一。只不過,他是因為家中供不起讀書,只能蹲墻角。趙水感覺和他“志趣相投”,因此常借他書看、給他講解,甚至領他偷偷進學堂,變著法兒地藏,從未被先生發(fā)現過。
他記得丁一那時候說過:“就得學了才知道外面有多大,我可不想就憋在這個破地方,我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
然而,說這話不久后,他就沒再碰到丁一了。
據說是他爹遭混混毒打,沒錢醫(yī)治,去世了,從此他便孤零一人,沒了消息。再聽說時,丁一已成街頭混混的一霸。
那日遇見他,他依舊健談而豪放,趙水還以為傳言不過是傳言。
“哼,我不就該變成這樣?”昏暗的牢獄中,丁一的臉色也陰沉下來,說道,“沒娘沒錢,老不死的賭錢把命也賠了進去,要是你,有我活得這么厲害?”
趙水聞言,閉了下眼。
“要是我。”他說道,“不會活得這么窩囊?!?p> 這句話讓丁一粗壯的身子一震。他抬起頭,看著趙水的眼里溢滿怒意。
這小子,從小就讓他看不順眼,現在仍是。
那日,他幫那人尋找“替罪羔羊”,說是找到了,就能學殺人的“星術”。正巧,偏偏碰到了趙水,他想,就是他了。沒想到現在自己竟也被那人坑了一把,呸,沒信用的,既然如此,衙堂之上拉趙水下水,何樂不為?
“你……”
眼見丁一生了氣,趙水估量了下敵我的力量差距,立即識相地往后退了幾步,從地上摸起幾塊小石子,當做暗器防身。
丁一看著他的動作,滯了住。
他似是想起什么,驀地一笑,說道:“我倒是不知道,你這身功夫,是跟誰學的?”
趙水自是不答。
“你跟我說說?!鞭D眼間,丁一換了副面孔,笑著站起身道,“咱倆認識這么多年了,現在也出不去,跟我嘮嘮,怎么學的?”
“你別過來?!壁w水將石子往前伸了伸,硬聲說道,“沒人說過我是從下往上且射到高臺頂,剛剛你竟然說得清楚,說明當時你也在。我昨夜追著的那個黑影,就是你?”
被他猜中,丁一眼皮一跳。
見他提防的動作,再想想昨夜的情景,丁一自知輕易奈何不了他,立即恢復了先前的冷臉,嗤鼻一聲,轉身坐回亂草上,閉起眼睛不再言語。
趙水也沉默下來。
他找了個石臺角,將上面的草往旁邊推開,坐了下來。
玩著手上的石子,趙水垂眸看著地面,整理起思緒。
案子,有衙門去查,他自是不用想,也管不著。讓他掛懷的,是那塊墜牌,以及蘇靈人看見墜牌時的反應。
聯系起他爹的暗器功夫、一家四口外沒別的親戚,還有……很多很多。
他也曾猜想過,自己出生之前,父母是哪里的,又是怎樣的人。但一次次,因他們的緘默與呵斥,放棄這顆好奇心。
現在,他有種感覺,這份答案,或許很快就有人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