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從踏進這座教堂的大門開始就一直覺得怪異，不管是那令人不適的破舊塑像還是顏色混亂的彩色玻璃。這里究竟是信什么神的？她心想，西方的風格理論上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再不就是分支教派，但是教堂正中本該是基督十字或者圣母瑪利亞的地方，擺著一座像是兩個年輕女子奮力逃脫肉塊吞噬的塑像，簡直是不忍直視，加上塑像破舊，女子的臉部幾乎都掉了一半，平添了一份恐怖。這鬼地方該不是信仰惡魔吧……零的后脊梁骨竄上來一道寒氣。當主大人是怎么跟這種地方的修女扯上關系的？她抱怨著，卻被無聲無息迎面走來的修女嚇了一跳。
“我的名字叫做雙，歡迎。”修女緊閉雙眼面無表情地說，“愿三位一體與您同在?！?p> “三位一體？是圣父，圣子，圣靈？”
“哦不?！毙夼p手合十在胸前，依然沒有睜開眼睛，“是善，惡與猶豫。”
“這連三位都稱不上，又何來一體？再說，哪里有希望惡與猶豫相伴的道理？”
修女終于睜開雙眼，臉上掛起了母性的笑容：“沒有了惡與猶豫，就稱不上是人心。”
零覺得修女說的還真有幾分歪理。
“你不也是信奉人的嗎？”修女示意她坐下。
“為什么這么說？”
修女笑著坐在了她的身邊：“看你的服飾，應是侍奉亡者的巫女。亡者即使已逝，其靈依然是人的靈，人的心?！?p> “果然你認識當主大人……對嗎？”
“不必遲疑，夕暮是我的摯友?！?p> “你怎么知道我說的當主大人是誰？”修女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零的身體因為緊張繃的很緊，甚至一股寒氣吹起了雞皮疙瘩，甚至有冷汗從背后滲出，潮乎乎涼颼颼。
“你的腰帶上有家紋。”修女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零覺得自己真蠢，她試圖找出讓自己如此緊張的原因，卻被修女打斷了思考。
“雖然現(xiàn)在才問有些遲了，但，不知巫女來教堂是有何貴干呢？”
“啊，我……是受當主大人之命來這里，與您長談的?！?p> “嗯，的確像她做出來的決定，那么，談什么？”
“這……當主大人沒說……”
修女輕輕搖搖頭：“忘了命令與要求。隨心，心所到，言所至。”
零稍微沉默了一下。
“那座雕像……”
“很破舊了，對吧?！?p> “是的，為什么不修繕呢？還有——我并沒有冒犯的意思——那雕像真的很嚇人，那究竟是什么的雕像？”
“那是‘人’或者‘心’或者任何別的東西。”
“洗耳恭聽?！绷愫闷媪似饋?。
“那兩位逃脫的少女是善與惡，綁住她們的是猶豫。人心最終必會傷痕累累鮮血淋淋，無論善還是惡，都想要獲得果決逃脫猶豫，獨立出來成為心的引領?！毙夼畤@了口氣，“不幸的是，有些人真的做到了。”
“不幸？”
“是的，非常的不幸。果斷的惡會把別人送入地獄，果斷的善會把自己送入地獄，可是人無法拋棄猶豫，無法拋棄善或者惡。表面看起來，絕對的惡人總是處于歡愉中，絕對的善人為別人的幸福而幸福。可他們的背后，他們的心底，卻時不時，也許只是一瞬，會感覺到超越肉體與精神，直擊靈魂的苦痛?！?p> “所以我們應該尋求中庸和平衡？”
修女又笑了，她指了指雕像，繼續(xù)說：“知道為什么那兩位少女看起來拼上性命一般地逃脫嗎？”
“因為猶豫非常的強大。”零似乎明白了什么，“無論善或者惡，都不可能徹底脫離猶豫，可人們并不放棄，世世代代所有的人總是在做無意義的掙扎，想要善，或者想要惡，一邊試圖逃脫，一邊又猶豫是否應該逃脫。這個過程中讓自己或者別人的心充滿了傷痕與鮮血，甚至破碎而無法再次完整……”
零低下頭，悄悄抽噎了一聲，隨即沉默了。
“為什么不繼續(xù)了？”修女小心翼翼地撫過她的長發(fā)。
“……也許一切都能避免的。”零咬著嘴唇，雙肩顫抖著，似乎很加油地忍著眼淚。
“不覺得——”修女的語氣毫無同情和溫柔，竟然充滿了豪氣，“這些血肉模糊的掙扎，這些看似用平衡就能夠避免的犧牲，散發(fā)著奪目的光彩嗎？”
“嗯……？”零抬起濕潤的雙眼，驚詫地看著修女。
“人，不能放棄追求和夢想。這正是雕像上的兩位少女拼命逃脫的原因，追求善也罷，惡也罷，即使付出無數(shù)代價，即使最終逃不脫善惡的搖擺和猶豫。這是人心該有的樣子，如若不掙扎，便被吞噬，掙扎，最終就變成這座雕像。看，她們奮力伸展的身軀，不是很美嗎？”
零眼里噙著淚水，模糊的有些扭曲的視線中，那座雕像似乎動了起來，那兩位少女一個臉上帶著悲天憫人的憂傷，一個瘋狂地笑著，她們的身體都有著完美的曲線，她們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拼命地拖拽著自己的身體，甚至因為撕扯而漸漸血跡斑斑，可是她們毫無放棄的意思，無論多么疼，多么受傷，只是不停地逃，逃，逃。
零眨了眨眼睛，一顆淚珠滑落，視線重新清楚了起來，雕像還是那座破舊的雕像。她抬起袖子要擦掉眼淚，卻被修女的手絹搶了先。修女仔細地幫她擦拭掉淚水，吻了她的額頭表示祝福。并給了她一個柔軟溫暖的擁抱。
修女要松手的時候，被零緊緊地鎖在了懷里，胸口都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我以為修道者不會親吻和擁抱?！绷愣Z道。
“我以為巫女不食人間煙火。”修女故意調(diào)侃她。
“你知道，我侍奉亡者，所以我信的是人，我處在人間?！?p> “那么你現(xiàn)在也該明白我修的不是道，是心?！?p> 零松了手。
“受教了?！绷阌眯牡貙π夼辛藥熗蕉Y。
“別著急?！毙夼种浦沽怂盎匚兑幌??！?p> 零閉上雙眼回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說了那么多話，遠不如一個擁抱和一個吻有力，對吧？”
“您說的話都如醍醐灌頂，我——”
修女用食指堵住了零的嘴唇：“心比思維更強大，更深刻，更危險。我不是認為你需要安撫，而是想要給你我的支持。在真心之下，擁抱和吻都蘊含著觸及心底的穿透力，無論是給予溫暖的祝福，還是冰冷的傷害?！?p> “可是有些時候愛也會傷人?！绷惆研夼氖滞频?。
“所以心更危險，可是如果你用思維去愛，那還是愛嗎？”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修女神秘地笑了。
“我知道？”
“你說不知道的時候，只是猶豫了而已。如果沒有結論就不會有猶豫，你心中早已經(jīng)有了結論?！?p> “可是我不確定，你也說過心很危險，我應該更謹慎?！?p> “隨心，大膽地追求就好，到時那個早已存在的結論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p> “雙姐姐……”
修女愣了一下，隨后噗哧笑了出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修女的笑聲非常好聽。
“怎么了？”零有點莫名。
“學以致用，你已經(jīng)知道了心的強大——你看，你讓我笑得非常開心呢?！?p> 零會心地巧笑，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
修女搖搖頭。
“你也許還記得這句話：‘取新的開始之義’……”
“……‘就叫……零……’？”
零看到修女緩緩挑起了嘴角，雙目有些迷離，這是她一生中看到過最美的笑容。
“雙……姐姐……？”
五味雜陳中，零的記憶開始浮出水面，她漸漸地回想起來，數(shù)年前，那個拯救了她生命的吻和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