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
空曠的街道里,多了一個微弱的氣息,趙泛舟眉頭一皺。
“閣下既然要來殺我,又何必故意露出氣息?!?p> 那人自幽暗的角落里走了出來,一身蓑衣,拖著一桿銀槍。銀槍在微光下鋒芒盡顯,槍頭和石板的摩擦聲充斥了整條街道。他的每一步,都帶著刺耳的金屬聲,夾雜的雨聲一時顯得駭人的靜。
“受人之托?!彼蛞驴驮谮w泛舟約莫十步前,停下了腳,刺耳聲隨之消失?!叭羰歉惺懿坏剑懒艘补植坏梦?。”
“太子的門客?!壁w泛舟握緊了劍柄,此人站在他面前,他卻感受不到一絲氣息。若是先前此人藏著不出,只怕是一槍便取了他的性命。他只感到壓力如山般倒來,手心竟冒出了細(xì)微的汗珠,所幸此時天暗,況且有雨,旁人也瞧不出端倪。
“你見過我?”蓑衣客似乎起了些興趣,聲音沙啞,像是被烈酒燒傷了咽喉“不過,大柱國之子認(rèn)識我,似乎倒也正常?!?p> “家?guī)熇钐勂疬^前輩,”趙泛舟微鞠一躬后,面色凝重的將劍提到了身前,沉聲道“當(dāng)年家?guī)熞娏饲拜呍谔鞓蛏咸袈浒滓聵屔竦哪且粯尯?,足足閉關(guān)了三個月,出關(guān)那日便折斷了長槍,放言此生再不碰槍桿?!?p> “李太玄?”那人摘下了斗笠,竟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雙眼在昏暗之中散發(fā)著別樣的光,“劍圣的弟子么?”
“閣下不是灰袍前輩?”
“家?guī)煻嗄昵跋墒帕恕!蹦贻p的眼眸里多了些別離的傷感,似乎那個古怪的老頭還在眼前,吹噓著他的銀槍,“李劍圣還活著?”
“三年前東游去了,至今沒有音訊。”趙泛舟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不過轉(zhuǎn)念間卻有了更深的警惕,氣息緩緩下沉丹田,“那些前輩,你殺了幾個?”
“得虧你看得起它,也不至于小瞧了我。”蓑衣客撫摸著銀槍,聲調(diào)漫長而又懷舊,仿佛是老朽在回憶過往。他又想起了那個愛啃雞腿的老頭,總愛用油膩的手去摸這桿槍,大言不慚地向他吹噓“天下只有瞎子見了這槍不害怕”??型觌u腿后,老頭又會一絲不茍地把油往身上擦干凈,一臉嚴(yán)肅的補(bǔ)充道“也許,李太玄那個老混蛋不怕?!?p> “不過能拿這桿槍的人,不殺幾個就太丟人了,不是嗎?”他頓了頓,抬起頭望著趙泛舟,殺機(jī)畢露。
不過,他仍然立在原地,拖著槍。
“替太子殺的?”
“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蓑衣客又往前走了兩步,銀槍離了地“你本不該來。這街上,已經(jīng)有七個人替你死了。這街外,想來死的更多?!?p> “右丞相招我回來,我自然要回來。陛下既然想殺我,何須派人,只需要一道旨意罷了?!壁w泛舟壓著手中的墨穗,劍氣隱隱騰起,似乎將周身的煙雨都消散了一般。昔日舊友,如今已是帝王,一個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帝王。那日送別時他曾贈予了一個錦囊,復(fù)雜地望著自己許久。可如今,一切似乎都變了。那個坐在龍椅上的曾經(jīng)良善的孩子,如今裹挾著權(quán)勢,俯視眾生。那眼神漸漸生冷了,再無當(dāng)年望著庭前那截枯木下冒出小小嫩芽時的柔軟。
皇城像是一日之間便有了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可在這天翻地覆的變化下,卻靜的猶如一攤死水。城外的百姓依舊麻木的活著,乞食的老人餓倒在路旁,而遠(yuǎn)在關(guān)外的流民還在流亡。而隨著流民逃荒的是饑餓,是疫病,更是死亡。往日門庭若市的鐘鳴鼎食之家,此刻紛紛緊閉著朱紅的大門,門外的石獅依舊威嚴(yán),門上的銅制獸面扣門卻再沒人去叩響。城內(nèi)沒了先前的熱鬧,城墻上大多張貼著大赦天下的告示,偶有剝落在地上泛黃的紙,也沒有人去撿,只是任憑雨水打濕,或是冷風(fēng)吹走。先帝的駕崩,三個皇子的不明之死,像鬼魂一般縈繞著這座千百年的老城,似乎連新王登基的普天同慶都驅(qū)散不去。
而這條街道,除了往來的人少了些外,和記憶里的再沒不同。
“陛下并不想殺你,想你死的,是你的恩師,是那群押錯寶的老東西?!彼蛞驴吞鹧?,緩緩說道,語氣里夾雜著絲絲寒意,“他們像是沒有腦袋的賭徒,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賭上了你的性命。大燕有六大世家,三大門派。其中大半,只怕是要在今日陪著這群老東西,共赴黃泉了?!?p> “因我?”趙泛舟低著頭,望著劍鞘上的銘文“不為將相”,那是亦是他的恩師御史劉佩若提的字,雖有不解,卻很是喜歡。大燕上下,能求得恩師墨寶的人,不過一手之?dāng)?shù)??僧?dāng)年被父親看到時,卻是罕見的發(fā)了脾氣,將他禁足了三個月。而上一次禁足,是因?yàn)榘輨⑴迦魹閹?。那時雖覺得蹊蹺,但轉(zhuǎn)念想到文官武官向來是不對付的,尤其以先帝在時為最。之后,便也沒有深思什么。
“因你,也不因你?!彼蛞驴腿∠卵g的酒葫蘆,卻不是飲酒,而是將酒緩緩灑在地上?!拔?guī)煾甘莻€老酒鬼,白天醉的不省人事,晚上倒頭便睡。我討厭他那副醉相,也討厭他荒廢本領(lǐng)?!?p> “有一夜,我偷了他的銀槍,揭下了一張?zhí)魬?zhàn)帖。”蓑衣客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流淚,“我溜了出去,應(yīng)了戰(zhàn),之后又鼻青臉腫的溜了回來。當(dāng)我輕手輕腳的開了門,師父就站在院子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p> “我自知犯了大錯,理應(yīng)被逐出師門。而師父卻走了過來,取走了槍,道了一聲‘丟人’。隨后執(zhí)槍挽月,教了我最后一招‘龍吟’?!彼蛞驴蛻涯钪^往,酒葫蘆里的酒汩汩流出,酒香溢滿了街巷?!耙彩菑哪翘煲院?,我才知道了這桿銀槍為何叫‘龍吟’。至于師父為何酗酒,是在我殺了第一個無辜之人后才明白的。”
趙泛舟靜靜聽著,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師父,那個將‘墨穗’扔給他就去遠(yuǎn)游的白發(fā)老翁。
“酒鬼灰袍和李劍圣沒打上一場總有些遺憾,天下多少說書人抱著這個夙愿入了黃土?!焙J里的最后一滴酒流盡了。蓑衣客扔掉了手中的酒葫蘆,眼底的緬懷猶如秋天的晨霧悄然消散,隨后的殺機(jī)便如凜冽的冰雪覆蓋而來。他又向前踏了一步,殺氣彌漫開來,聲若寒鐵“早就聽聞李太玄有一招七步一絕,盡管出手吧?!?p> 趙泛舟手握著劍柄,五感猶如觸須延伸開來,將街道里的每一處微小都刻進(jìn)了腦海里。但這些觸須在那男人的五步之內(nèi),像是被利劍斬斷了一般,回應(yīng)只有絲絲刺痛。他閉上了眼,氣息漸漸消散,似乎與周身化為了一體。
剎那間,凌冽的劍氣緩緩升起,吞噬著接觸到的光熱暗冷。只見趙泛舟周身的雨水化為了細(xì)霧,漸漸的將二人籠罩在了薄霧之下。街道靜謐許久,并沒有想象中的刀光劍影,鏗鏘震響。二人在茫茫的白霧里,辨別著各種復(fù)雜的氣息。在那些氣息里,他們試圖剝落其中的殺氣,尋出殺氣掩蓋下的彼此,進(jìn)而尋出彼此的死穴,一擊斃命。
雨水似乎在剎那間停息,飄浮在空中,昏暗的光像是鬼火在其中燃燒起來。那白霧茫茫里,再無身影。
萬籟俱寂時,一聲龍吟震天而響,只見那銀白泛寒的槍頭刺破了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