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的老習(xí)俗，喝酒就是灌酒，只要上了酒桌，不由得你不喝。特別是年關(guān)，酒場不斷，小伙子們連著喝。到誰家不把客人灌醉就顯得待客不周。
建國去聚會，也記得老爹的囑咐，心里也有正經(jīng)，但是哪里由得他。
有人說起英子來，又是一陣嘆息。建國心里難過，多喝了幾杯就醉了。有倆近路的同學(xué)把他送回家的時候，建國醉的不像爛泥也是死狗了。人家把他甩到床上，囑托桂枝給他找水來。桂枝端來溫開水，同學(xué)們蹌起建國的頭，給他灌下去，建國就那樣沉沉的睡了。眼見得要變天，倆同學(xué)等不到建軍回來，也不好撒手就走。
到傍黑又下起該死的大雪。起先雪下得小些。趁著風(fēng)雪不甚大，也還能走得了路，天漸晚，建國的同學(xué)也只得都回去了。
本來白天的時候，由于建國去聚會、建軍去陪床，哥倆都不在家，師娘也被央求來照看桂枝。
眼見的天晚，估計建軍也快要回來。外頭雪下的紛紛揚(yáng)揚(yáng)，師娘看這雪沒有停的意思，家里還有東西要收拾，有牲口要照料，怕被大雪隔下，有心要回，又怕桂枝跑掉。思量思量桂枝的表現(xiàn)，覺得桂枝也不會跑；師娘囑咐桂枝幾句，也回家了。
師娘剛一出門，雪就大起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把天也蓋住了。
建軍在醫(yī)院里等不著建國，又被大雪隔住回不了家。揣摩著建國是因為下雪順道回家了。建國穩(wěn)重，他在家就沒事，何況師娘也在家呢。建軍稍稍寬心，問醫(yī)院里相熟的醫(yī)生找張陪護(hù)床先住下來了。
建國醉的人事不省，被扔到床上，先前還安穩(wěn)。桂枝看著問題不大，給建國桌子上放了水，就回屋睡覺去了。這大雪天，任誰守著不睡覺也凍死了。
到半夜，建國酒勁上來了，從嗓子到胃里都癢，翻江倒海一般。知道自己要吐，建國還能爬起身來，扶著門框。對著門外吐。
門外大雪鋪天蓋地把夜晚照映得白晝一般。建國扶著門框看得累了，片片雪花都成了紛飛的螢火蟲。螢火蟲飛來飛去，又幻化出英子的笑容。建國伸手去抓，想把英子抱住，腳下卻不聽使喚，撲通栽倒在地上，把腿磕在了臺階上，建國疼得“啊呀”叫起來。
聽到建國的聲音，桂枝披上棉襖出來，正看見建國在雪地里爬，又好氣又好笑。
桂枝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建國弄回到屋里，又把他外面的臟衣服脫了，把他放倒在床上。建國被酒燒得厲害，喉嚨到心窩都有火在燒。建國要水，桂枝把水端來，怕燙著建國，先涼一涼，再小心翼翼地給建國灌下去。
建國喝了水便有勁，抓住桂枝的手不放松。桂枝起身要回去睡覺，又被建國拉?。骸皠e走，你別走……”
桂枝說，我不走，我就在這。
實(shí)在太冷了，披著的襖不管事，桂枝要回去睡覺，可是建國把她的胳膊抓得死死的。
桂枝掙一掙，生生的疼。
知道自己掙不脫，桂枝在床邊坐了下來，等建國睡著了再走。
建國叫的一聲比一聲急。桂枝撫著他的頭發(fā)哄他，我不走，我就在這。
建國叫得一聲急過一聲，桂枝冷得瑟瑟發(fā)抖。
外頭雪花亂舞，北風(fēng)起來夾著雪花掀過屋頂穿過樹梢，嗚嗚的風(fēng)聲讓桂枝想起來了山里的狼。
桂枝又冷又怕，掙扎著站起來，建國又把她拉回去。
這次使得力氣太大，把桂枝拽倒在床上。建國伸出一只胳膊把桂枝抱住。桂枝能聽到建國的心跳，她掙不脫，她也不想掙脫了。
棉襖掉在地上，碗也掉在地上，桂枝趴在床上，在建國的懷里。
北風(fēng)呼嘯起來，雪更大，樹枝被風(fēng)吹折，被雪壓斷，喀啦啦掉在屋頂上。風(fēng)卷著雪花拍打玻璃窗，啪啪的聲音，敲打桂枝的心。
建國把桂枝緊緊抱住，桂枝已經(jīng)不再反抗。桂枝看到屋頂上飄飛的雪花，看到天空里的風(fēng)，看到山里的鳥，草叢里的狼。
風(fēng)像老邁的女人在雪中嗚咽。桂枝依稀聽到娘的呼喚，看到父兄焦急的臉。
一陣刺痛，桂枝告別堅守的少女時代。竟然如此荒唐，又如此簡單。
淚水，從桂枝的眼角滑落。
建國氣喘如牛，癱軟在身邊，胳膊還緊緊地抱住桂枝。
桂枝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幸福。
建國開始喃喃地說話，開始絮絮叨叨地哭。
桂枝從建國的嘴里一次又一次地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英子、英子、英子……
心，猛地縮緊了；淚，匯成河流。
桂枝知道建國把自己當(dāng)成英子了。英子是建國的對象，那個拋棄了他的人。
輕輕地把建國推開，桂枝疲憊地爬起來，忍著痛穿上內(nèi)衣，披上襖，收拾了破碎的碗片。
桂枝停了一會，雪把整個人間照亮，床上那一片猩紅，刺眼，刺著桂枝的心。那是桂枝的青春。
建國還在喃喃地叫英子。
桂枝搬動著建國的身體，把被單換了，又給建國蓋好被子。桂枝理理凌亂的頭發(fā)，沖進(jìn)雪夜里去。
風(fēng)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大。天地一體，赤裸的樹干刺穿夜空，干枯的樹枝像骨瘦如柴的手臂，是要抓住什么，還是在向蒼天控訴？
其實(shí)，在師娘回家的時候，桂枝不是沒有想過逃走；在師娘走了以后，桂枝更是不止一次的想過趁機(jī)會溜走，離開這個自己本不該做的地方?？粗鴱奈匆娺^的漫天大雪，想想倒臥床頭的建國，就是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惻隱之心，便坑走了永遠(yuǎn)不再回來的青春，桂枝心里說不出是悔恨還是懊惱……
天亮之后，建國似乎記起了昨天的失態(tài)，似乎又不記得做過什么。
桂枝起得比往常晚，眼圈紅紅的。
建國的目光遇到桂枝就躲躲閃閃。
桂枝的心里針扎一樣的痛，臉上卻若無其事。像往常一樣做飯，掃雪，洗衣服。
雪在一剎那之間停了下來，風(fēng)也住了。天地之間靜悄悄的，只聽見沙沙的掃雪聲。
吃過早飯，建國踩著厚厚的積雪到鄉(xiāng)里的醫(yī)院里去，根本也不在乎桂枝是不是會跑掉。在路上遇到建軍，建國只點(diǎn)一點(diǎn)頭就過去了，很怕建軍會問他什么似的。
除夕之前，老爹就回家了。一家人歡歡喜喜過了年。建國心里想，就讓那一頁永遠(yuǎn)翻過去吧。過了正月十五，建國開學(xué)去上課了。家里的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