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得了信沖回村里的時候英子家里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
英子爹懊惱成疾,英子娘精神崩潰;大慶把老兩口接到縣城。
英子的墳不在河畔桃樹下。
建國在河兩岸都沒有看到新墳。
事隔很久,建國才得知英子被遠(yuǎn)遠(yuǎn)地葬在村子?xùn)|北的稻田地,倚著大河。
那是在建國像沒頭的蒼蠅一般東找西問之后,才有人告訴他,英子被葬在大河邊。女子雖然未嫁,也入不得本家祖墳。
建國狂奔到英子墳前,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哭,所有的淚早已經(jīng)流干,也沒有痛苦,痛苦到這里只能是麻木。
建國跪在英子墳前,手抓著泥土,眼睛死死地盯著、瞪著土墳,是要把它看穿,要回自己的英子。
這是一塊高地,是河的堤岸斜坡。英子的墳在這里,并不在稻田里,而是背倚稻田,看著大河。
建國趴在土墳上,看見泱泱大水在這里分作兩支。向南這一支原本是小的,由于種水稻修灌溉工程,建國爹和英子爹和更多的父輩們一起加深加寬了這一支流。
那個時候建國娘還在,建國爹也不酗酒;英子爹沒有發(fā)達(dá),而是建國爹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帶著英子爹干活。
建國記不得這些,是爺爺當(dāng)故事講給他和建軍的。如今爺爺早已經(jīng)故去,建國爹也被生活壓彎了脊梁,建軍也在勞作之中日漸沉浸了農(nóng)夫的木訥。
失去心愛的女兒,不知英子爹怎樣了。
英子就在這里,看著大河,這條大河,父輩們的勞作。
大河興盛了,通黃河故道,連微山湖。開挖河道的人大多已經(jīng)遠(yuǎn)行或者即將遠(yuǎn)行,只有他們的后人守望大河。
大河遠(yuǎn)比村南頭的河寬,也比那條河深,大河承載了更多的血汗和悲傷。
英子只要桃花下的浪漫,卻獨享了大河的滄桑與壯闊。
河在流,死去的,去了?;钪模€要活著。
這條河要流多少歲月,要經(jīng)歷幾番興衰?
天黑下來。
建國趴在英子的墳上。
蚊蟲叮咬他。晚風(fēng)如娘的手愛撫他,卻驅(qū)趕不走蚊蟲。
天空升起皎潔的月,冷冷地看著墳上的男人。
悲歡離合,在陰晴圓缺中月亮經(jīng)歷的多了。
建國痛恨這冰冷的月亮,徒增相思的苦惱卻傳不了一絲音信。
建國想把月亮打下來,摁到大河里淹死。
建國抓起土塊朝著月亮扔去。
月亮太高了,太遠(yuǎn)了。建國就走近了扔。
建國走,月亮也走。
建國一路追到大河的河灘上去。
建國再往前走,就站在死亡一樣清涼的淺水里了。
建國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建國在淺灘上聽見南邊的大橋下有人洗澡,刺耳的歡笑撞擊他的耳膜。建國站在淺灘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是建軍喚醒了建國。
那一束強光射過來,建國就一個踉蹌,緊接著聽到建軍呼喚的聲音。
建國轉(zhuǎn)過身去。
堤岸上靠著英子的地方站著建軍。
建軍一邊向建國走來一邊大叫:“爹,找到了,我弟在這兒!”
之后是爹出現(xiàn)在堤岸上,挨著英子的地方。
建國看著哥和爹息了手電筒從英子身邊走過來。
建國看到英子站在堤岸上,笑容綻放如桃花盛開。
建國機械地走上堤岸,木偶一樣跟著父兄回家,忍不住回頭時,英子在河上招手。建軍連拉帶拽把建國帶回家。
此后的建國終日恍惚。
早上建軍叫他起床、吃飯。他就起床、吃飯。
吃罷飯,他就坐回床上呆呆地空洞著雙眼。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其實,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他就這樣,活著,卻忘了如何生活。
房頂上的葦箔、桌子上的擺設(shè)、窗外閃動的樹梢全是英子的笑。
今年的雨季來得晚了許多。暑假要結(jié)束的時候雨才發(fā)威。
雨又一次肆虐,摧殘著小小的村莊。
村子里全是水,馬路在水下喘息,冒出一串串氣泡。
魚兒從馬路上游進廚房。
地里的莊稼被黃水嗆死了,水稻只露出小小的葉尖。
隨著雨來的還有風(fēng)。
大風(fēng)肆無忌憚地掀過屋頂,拔出大樹。
風(fēng)把大樹摞在房頂上,把瓦片扔到水泊里。
大雨不知下了多久,風(fēng)也不知刮了多久。
每個夜晚都能聽到豆粒砸在屋瓦上,鼓點敲在玻璃上。
沒有雷聲,沒有撕破黑暗的閃電。
大雨在黑暗的夜里恣意高歌。建國的房子不再是破房子,不再漏雨。
建國睡得很安穩(wěn)。
只有在睡夢中建國才能如此安詳?shù)睾陀⒆油凇?p> 后來雨終于停了。
大水退去,路上淤滿黃泥,黏糊糊的在太陽下喘息。來不及退去的小魚在水泡子里撒歡。
大慶來過一次,去英子墳上看看,順便來建國家看看。
大慶帶著英子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遲到了,但仍是來了,和建國同一所學(xué)校。
大慶要把通知書在英子墳前燒化了。
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大慶說,但是英子不在了,追究這些也沒有意義,而且估計也追不出什么來。
大慶和建國單獨談了很久,說了些什么建國都記不得了,大慶把一張紙條交給他,建國沒有看就放起來了。
臨走的時候大慶邀建國去縣城坐坐,去看望一下他爹他娘。建國也不記得是否答應(yīng)了。
大慶要到英子墳上去,讓建國同去。建軍替建國拒絕了。
建國沒有吱聲。
現(xiàn)在建國不能走遠(yuǎn)。大慶自己去了。
大慶家的人自此以后很少回來,也很少來看英子。
英子孤伶伶地在河堤上守望大河。
村子里似乎不曾有過這樣一家人家。
建國在開學(xué)之前又來看過英子一次。英子墳上已經(jīng)長出茸茸的草,和堤岸融為一體。
大河水勢正猛,水花爬到堤岸的半腰上,輕輕拍打青青的草,奏出舒緩的節(jié)拍為孤伶伶的靈魂解悶。
建國回到學(xué)校不久,家里接到通知,讓家里去人把建國接回家。
建軍去學(xué)校,見到劉曉燕,問清了,原來建國在學(xué)校里幾次想自殺,幸虧同學(xué)們多留心了他的變化,特別關(guān)注他的動向,才讓他沒有成功。
學(xué)校里怕出事,讓同學(xué)看緊他,給他做心理輔導(dǎo),全沒用,只能通知家里領(lǐng)回去先休學(xué)靜養(yǎng)。
建軍看到的建國更加瘦弱,顴骨突出來,眼窩陷進去,眼圈發(fā)黑,直勾勾地看著墻。
建軍叫他,他轉(zhuǎn)過頭來看看,也不說話,又去看墻。
建軍說,弟,咱回家。弟,咱回家,回家找爹。
建國就站起來,跟著走,悄沒聲地接了一句,哥,咱回家,找咱娘。
雖然很輕,建軍分明聽的清楚,心下一涼,淚就掉下來。
同學(xué)們心里也不忍,幫著收拾東西。只帶些隨身用的吧,大部分的東西都留著,劉曉燕說,很快就回來了,省得麻煩,留下吧。
建軍帶著建國上了火車。
建國一路不說話,也不吃喝,只是上廁所的時候走動一下,之外就是盯著火車外面看。
無論建軍怎么說怎么勸,他就是不開口。
建軍自己也不怎么會說話,弟兄兩個就都沉默。
建軍寸步不離地看著他,心里直發(fā)怵,弟弟呀,你這個樣子,我把你領(lǐng)回家有能怎樣???你可千萬要好好地,你這不是要咱全家人的命嗎!
兩年之前,讓建國感慨的群山和黃土高坡,萬千溝壑,如今全是虛無。
建國看見的,只是英子在大河上笑著向他招手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