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熙攘的人群和街道,我們三人再一次回到熟悉的路口。醫(yī)生開的那些藥讓我體力恢復得很快,不怎么再需要他們的攙扶,只覺得腹中饑餓。于是我打發(fā)他們兩人去采購禮物,我則獨自跑到路邊的米粉攤點了一份榨粉恢復恢復真正的體力。
榨粉,不曉得現(xiàn)在還有沒有店家在做?八十年代鳳凰縣城很多粉店是現(xiàn)吃現(xiàn)做榨粉。榨粉和傳統(tǒng)米粉制作稍有一些不同,味道還偏酸。榨粉,顧名思義就是把磨好的米漿濾水后揉成團,再放入特制的容器里利用杠桿按壓,直至壓榨出粉條狀米粉。
容器出粉口下面就是一口煮粉的大鐵鍋,鍋里熱湯沸騰。煮粉的店家忙碌且賣力的操作按壓,手中大楠竹制的杠桿在長期的勞作中磨得锃亮。
“店家,來一份榨粉!3兩?!?p> “好勒!里面找位置。”店家熱情招呼我。
“蕭同志!這么巧?”
“爸…,羅老師!”
回頭一看竟是父親,條件反射喊了一聲。叫了三十年的爸,一下子真改不過來。
好在粉攤人多嘈雜應該聽得不是很清楚。說實話,這樣的偶遇,是我最真實狀態(tài)下的條件反射。
“我是說:榨,榨粉的榨。羅老師您也喜歡吃榨粉???”
在粉攤遇到父親說巧也不巧?!罢シ邸备赣H小時候帶我吃過的,他偏好酸口的榨粉(這一段記憶我印象深刻)。其實米粉攤偶遇,在南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過了。
“是啊,最近學校放假食堂沒開伙。愛人又出差,所以帶娃仔出來吃碗米粉?!?p> 父親仿佛沒有覺察到我叫錯什么,但我感覺他多少都會對我的真實身份存疑。
“羅建軍?你帶了羅建軍嗎?”
我腦子嗡了一下,眼瞅見父親身后探出個稚嫩的半大小子。
“沒禮貌,快出來和叔叔打招呼!”
躲在父親身后的就是羅建軍,他是小時候的我。
想過很多次和父親再一次見面的場景,但從沒想過和小時候的自己見一面是在街道旁的米粉攤。
自從在倉庫里,余亮把我們三人弄到這里來之后,發(fā)生太多魔幻的事情:與年輕時的父親見面、部隊征召、前線受傷、傷愈后二次返前線復仇搏殺。這所有的奇幻合在一起,都不如當下在路邊攤偶遇父親和小時候的自己來得魔幻。
“三兩榨粉出鍋!自己加香菜、芫茜、蒜米?!钡昙颐追壑蟮檬炀毧焖?。
“來來來,羅老師你們先!”
“這怎么行,不能讓你破費?!?p> “不用客氣,都是一家人。”
“這不合適?!?p> “哎,客氣那么多,我爸也姓羅?!?p> “……”
“……”
話被我聊到這個份上,三方都愣了一下。關鍵是我爸姓羅,我姓蕭,倫理上不太對。
“我干爹姓羅……”
“哦,本家、本家!那我就不客氣了,建軍你先吃吧!記得謝謝蕭叔叔哈!”
父親不再推辭,讓羅建軍先吃。羅建軍倒也不客氣,端著碗放桌子上就大口吸溜吃起米粉來。先吃了兩大口才想起要謝謝我。
我心想倒也不必那么客氣,我就是長大了的你。順手拿一把椅子坐下來,仔細端詳著羅建軍,像一個不真實的夢,但又如此的真實。當年少時的你真真切切坐在現(xiàn)在的你面前之時,你曾經無數(shù)次精心準備的一切話語,都不如此刻靜靜的看著。
當不快樂時、我曾想與年少時的自己再見一面,叮囑他少壯時不要虛度年華、不要玩物喪志。又或許我并不想和他叮囑什么,只是簡單的羨慕他如此的快樂。
“來來來,一起坐!”
父親一手端著一碗榨粉,我趕忙上去搭一把手。這熟悉的場景,讓我忽然想起來年少時的時光里和父親去吃米粉,他總是這樣照顧我。
把米粉放桌子上,我轉身急著去付三碗米粉錢,店家卻說付過了。我回頭看看父親和羅建軍并坐的父子背影,鼻子一酸濕了眼眶。
原來父親一直對我這么好!雖然在年少至成年的過程中不斷的與他發(fā)生沖突和矛盾,但我一直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我沒有再說什么,抹一抹眼淚、又添了雙筷子,沉浸在這一份奇幻的美好之中。
“老蕭,東西我買好了!”
遠處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余亮和黎可可。他倆拿著禮品,在馬路對面朝我揮手。還得是余亮醒目,沒有叫我真名,也難怪人家可以做“靈境”這種技術,心思夠縝密。
“來了!”我胡亂扒拉兩口,也快吃完了。
與父親和羅建軍話別,我穿過馬路與余亮和黎可可匯合。這邊羅建軍低聲和父親嘀咕了一句:
“我左食指上有個刀傷,之前砍甘蔗吃的時候弄的。那個叔叔左手食指上也有?!?p> “小孩子別瞎說,很多右撇子的人,左手都有傷,吃你的粉!”
余亮和黎可可轉了大半個街圩,買了兩大袋水果和2瓶麥乳精。很久沒有看到網兜裝的水果和麥乳精,不懂為何,我固執(zhí)的認為水果就應該裝在網兜里、裝在竹籃里,這樣的水果才有吃掉它的欲望。
麥乳精,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大人都不舍得喝,是拿來招待家里貴客用的。要么就是走親訪友的時候當成貴重的禮品贈送。是絕對的奢侈品。干吃、沖水吃、趁家里沒人的時候干吃,這種事情我和余亮沒少干。八十年代生人的集體記憶中,麥乳精是標志性的符號。
當時余亮一家住的是科研所宿舍平房,和我家就隔著一條街。雖然很近,但科研所具體做什么研究我就不得而知了。科研所聽起來很高大上,實際上就分三個區(qū)塊——最里面是方方正正的混凝土建筑,長寬不過10米,約摸4-5米高,我們小孩子都喜歡把這些建筑喊成“火柴盒”。每個“火柴盒”都是大鐵門緊鎖,窗戶也關閉遮擋得嚴嚴實實??蒲兴锏暮⒆?、還有街對面軍地醫(yī)聯(lián)體醫(yī)院宿舍的孩子,反正就是我和余亮這一撥人,經常沿著科研所周圍的圍墻攀上這些“火柴盒”的屋頂,玩打仗游戲。玩得盡興的時候,還把和房子齊高的木瓜摘幾個下來往下砸。砸什么?砸往上“突擊”的“敵對勢力”份子,也就是一起玩游戲的半大傻子。砸木瓜是痛快了,常常還沒回到家就被人家?guī)е改付录议T口,控訴我拿木瓜砸他的腦袋。這樣的一頓訓在當時是家常便飯。但我沒有拿生木瓜砸過人,那指定會把人砸暈。砸人的都是啃過幾口的熟木瓜,熟木瓜軟乎乎砸人不怎么痛,還有一種木瓜的香氣。別問我為什么知道,一問就是自己也被別人砸過。
當然,這些瓜砸人的橋段,大家都是在露天電影院,跟著《虎口脫險》學的。只不過電影里用的是南瓜,我們用的是木瓜。
玩歸玩鬧歸鬧,我清晰的記得:893基地隧道里的岔路口,就標記著一個科研所的出口,想必是通往地面上某一處方盒子混凝土建筑物的。
“你們哪個單位的?找誰?”
“軍區(qū)835團的,找科研所材料科余海波?!?p> 余海波就是余亮的父親,和我父親是大學同班同學。他爸和我爸在民大是同班。本來都是政治系,后來余亮他爸頓悟了,轉投物理系。打算畢業(yè)后提前三年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然后登陸月球撿隕石當彈弓子彈玩玩。
“有介紹信嗎?”
“有…”
我和余亮、黎可可三人各提著一大袋禮品,在科研所大門旁的保衛(wèi)科里出示證件和進行登記。
“我記得你家是右邊那個平房對吧?”
“嗯,家里是廢棄的實驗室改的,有個水泥大池子,我還在里面養(yǎng)塘虱?!?p> 登記的間隙,我和余亮聊他家里的情況。小時候常跑過來這邊找他玩,但他只邀請過一次去他家里做客。
做完登記后,一行人徑直往科研所里走。小時候印象中的科研所保衛(wèi)科不是那種常見的一個小屋子,它是一個靠近大馬路邊的反凹形狀的白色建筑。反凹形建筑下面的大凹口是進出科研所唯一的通道。大凹口位置很高很寬,我記得出入一臺老東風大卡車都不是問題。除此以外,周邊是石砌的高大圍墻,把整個科研所圍在里面。今天再一次回到這里,有幸對小時候的記憶進行了二刷(現(xiàn)實中這棟奇特的建筑在90年代末就拆除了)。
進來院內,往右邊就是職工宿舍,宿舍前面大空地是一隴隴菜地。這些菜地是科研所職工各家各戶自己開荒種植,成熟后各自采摘以此來改善生活。這在當時的年代司空見慣——畢竟當時物質匱乏,能自給自足補貼一點是很光榮的事情。在思想覺悟方面,老一輩比起現(xiàn)在好吃懶做的社會渣渣不知進步了多少個層次。
余亮的家在我記憶中是很特殊的,主要是家里的布置結構特殊,哪怕只去過一次也讓人印象深刻——做飯的灶臺是現(xiàn)成的懸空水泥板子改的;家里的窗戶是后面擴大的,6塊玻璃湊在一起的雙開門大鐵框窗戶(在當時家家戶戶都是安裝木框材質的窗戶來說,比較難得一見);整個家里最正常的就是入戶大門了,綠色油漆涂裝、橙色的牛頭鎖。
“敲門唄!”我甩甩頭示意余亮。
“……不進了!”余亮思考良久,還是沒有勇氣去敲這一扇門。為了這一刻,他在心底不知演練了多少次,也在反復推敲著究竟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和身份,來面對他過往里的家人。
上次他和我說:回家敲門直接坦言自己就是余亮、是余海波的兒子。我一聽就是負氣的話。余亮他會不會這樣做是一碼事,但別人把我們當成精神病患者鐵定了是另外一碼事。兩件離譜及完全沒承上啟下、讓常人無法理解接納、且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余亮是萬萬不會做的。這也是我上次回家的時候,雖然內心極度喜悅感動,卻不能袒露半點真實身份的緣由。
過去即是過去,余亮和我、黎可可三人再怎么使用機器、再怎么使用技術,是無法改變既定的、發(fā)生過的事情。至多,利用這些機器和技術,找到過往想見的人、重溫過往遺憾的事,這已經足夠。
余亮終究沒有勇氣敲一敲那扇記憶中的家門。他把準備好的禮物放在門邊上,轉身走開了。
我沒有阻止他,也談不上阻止吧,就像當年他家被法院查封的時候一般:我無法安慰和勸解,靜靜陪著他,尊重他的決定即可。其實我懂他,他是害怕敲開了門之后,會看到曾讓他感到溫暖的幸福畫面而不舍;但他更害怕敲開之后,看到生活里那些雞飛狗跳的事情而無盡惆悵。
他完全沒有上次在我家里時,面對我父親的那種從容。我在他匆忙離去的背影上看到了我當時的慌亂和窘迫。
少年人啊!終其一生,回不到曾經想要的那個溫暖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