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西落城墻,照來的霞光緩緩收斂天地盡頭,黑暗潮水般卷來,將巨大的城池擁了進去。
宵禁之前,通紅的燈籠升上長街上方交織一片,某棟酒樓嘈雜喧嘩傳去護欄外,莊人離站在樓頂正脊向街的鴟吻上,萬家燈火在他視野間展開,與夜空銀河延綿對照。
夜風拂過修長挺拔的身軀,斑白的長須、袍袂微微撫動,有著淵渟岳峙般的宗師氣勢,之前在北方與那老宦官對換一掌的傷勢早已痊愈。
他武功已臻于化境,武道一途再沒有任何追求的了,對于一般人來說,該是江湖會友,吸納百家所長,尋個山頭開宗立派,但對于莊人離,他已是一個門派掌門,何況有著自己的人生觀,用別樣的眼光去看腳下的路。
今年他已五十有余,不管武道一途再如何努力,武功再近一步,身體也會愈發(fā)下滑,這是難以抑制的,就算這種武道宗師的身份再保持十年、二十年,仍舊會被后浪覆進泥沙。
或許老天也是想要他能有一番作為,在他武藝最為鼎盛的時候,曾經(jīng)煌煌大唐搖搖欲墜,天下藩鎮(zhèn)割據(jù),又有義軍披靡無敵。
與其在江湖中小打小鬧,不如投身義軍,做一些能力所及之事,只要一路成功,協(xié)助大將軍登上那龍椅,他的價值就不僅限一個只講恩怨的小小江湖了。
哪怕是現(xiàn)在,他的眼光也早已不在那江湖上面,偷襲、暗算昭義軍節(jié)度使李鈞,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無數(shù)人為之側(cè)目的眼神,讓他極為受用,哪怕死了數(shù)個弟子,也是值得的。
也不可能失敗,大將軍交游廣闊,軍隊廝殺中鍛煉而生,又有孟絕海,鄭天王,葛存舟,葛紅,朱溫,費玄武等一大堆將領,身邊另有許多綠林相助,縱橫南北這么多年,雖有敗績,可從未真正敗亡,如今更是逼近洛陽,西進長安了。
倘若義軍失敗,他也有退路,大不了見勢不對,抽身離開歸隱山林,悉心教導徒弟,從此不再過問天下事。
滿目的燈火漸漸在鐘鼓樓的宵禁鼓聲里一一熄滅,嘈雜的酒樓也變得安靜,身后的房頂,有身影輕飄飄從下方上來,踩著瓦片靠近,是一個粗糙的漢子,露出半個肩膀,裹了繃帶,乃是之前暗殺節(jié)度使李鈞所受的傷勢。
“老九,寶兒呢?”莊人離收回目光,長須風里輕搖著微微側(cè)臉看去身后來人,是陳數(shù)九。
漢子抱拳垂首:“掌門,寶兒在租住的小院休息養(yǎng)精蓄銳,有老八和林兄弟守著?!?p> 莊人離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下了頭,又望去黑夜中鱗次櫛比的一棟棟樓舍。
“刺殺節(jié)度使李鈞,她做的很不錯,當然,你們也很不錯,大將軍那里已經(jīng)知曉你們的名字,只要等到長安有了亂相,潼關就不再是巍峨雄關,而是一群膽戰(zhàn)心驚的普通人把手的小門小院?!?p> 他看著遠方頓了頓語氣,問起了今日城中的收獲,都是自己門中之人,問起來,沒有那么多彎彎道道,“那位駙馬的消息打探如何?”
夜風里,有嗚嗚咽咽的貓叫,陳數(shù)九點了點頭,語氣似乎有些激動。
“掌門之前說的不差,那駙馬于琮在長安多有賢名,在朝廷里有舉足輕重的威望,若是他一死,長安不敢說必亂,驚那皇帝一身冷汗,令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法安眠也是有的。”
聽完這番話,莊人離笑了起來,他隨義軍許久,與軍中大將、謀士交集,自然學了些計謀,不再像以往那般打打殺殺,只知武藝。
“就這么辦吧,不過駙馬、又是尚書仆射身邊護衛(wèi)自然不少,甚至不乏高手相護,府邸當中多是熟悉之人,喬莊混不進去,那就只能在外面伏擊,但此人乃高官,定深居簡出,唯有的機會,便是早朝,一般朝廷大員多是四更天起床洗漱,五更乘車出門,這便是最好的時機?!?p> 老人身軀挺拔猶如老松風中傲然屹立,閉上眼睛,有著陳竹在胸的把握。
“你也下去準備,五更天動手!”
他還要再看會兒這片繁華的夜景。
與此同時,也有人坐在屋頂上,看著滿院的人扎堆說話,耿青坐在房頂,腳下瓦片,旁邊還有一頭望著下面的小狐貍,加緊了尾巴,在男人手下瑟瑟發(fā)抖。
“呵呵.......怕什么,又不會將你丟下去。”
耿青順著它頸毛撫到尾巴,有著自言自語的在說:“不知今夜那撥人會不會動手.......最好是動手,不然沒戲看了.....要不,我回去先睡會兒?還是睡會兒吧,估摸真出了事,也有人會過來通知?!?p> “叔叔(先生)!”
下方白蕓香、巧娘在喊,耿青這才抱起小狐貍,小心的踩著瓦片走到一側(cè)的木梯下去,紅狐腳掌一落地,‘嗚’的叫了聲,灑開四肢狂奔逃遠,那邊,母親王金秋過來嘮叨他幾句,白蕓香也有些埋怨,若是踩空落下來,那可如何是好之類的話語。
“沒事,我身子輕,踩不塌的?!?p> 大抵這樣說了句,耿青還是決定洗漱先去睡覺,籠著被子翻來覆去,直到外面打起第三次更聲,才拖著厚厚的眼袋坐起身,實在有些睡不著。
待到四更天的打更聲傳來,他索性下了床,一邊穿戴好衣袍,一邊叫來竇威,“叫上人手,我們過去一趟,隔遠一點看看情況。”
馬車駛出院落,此時天色已漸漸青冥,百官府舍那邊,挨家挨戶的府門掛上了燈籠,夜風吹過某棟府邸側(cè)院,門扇向內(nèi)打開,于琮在妻子相送下,上了車架,撩開簾子朝婦人揮手告別。
暗處有目光盯著出了側(cè)院巷口的車輛,沿著長街向東駛向皇城安福門,一路上數(shù)十個武藝高強的護衛(wèi)走在兩側(cè),于琮掀開車框簾角,滿目都是昏黑的顏色,目力不能及的地方,附近樓閣、暗巷,二十多道人影緩緩探出身來,就在被護送的馬車駛過目光之中時,有輕微的兵器出鞘聲響,一道道目光緊緊盯著行駛的馬車,以及那些護衛(wèi)。
陰影里,一個女子摘下了斗笠,揭開了面紗丟去一旁,目光清澈而嚴肅漸漸走出遠遠照來的火光,與腳下的陰影之間,盯著滾動車轅有著沉甸甸的痕跡,便是朝旁人點了下頭。
遠方黑色里,陡然響起一聲鳥鳴,傳去陰影中潛伏的一道道身影耳中,然后,便是悄無聲息的挪動,待到隊伍中間過去的剎那,刀光、劍光鏘的出鞘之聲延綿傳開。
行進的隊伍,護衛(wèi)也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擎刀轉(zhuǎn)身,建筑二樓、街巷,唐寶兒、陳數(shù)九、陳數(shù)八、林來恩等一行二十多道身影轟然沖出,踩踏護欄騰空撲下,也有發(fā)足狂奔仗著武藝高強,搏命的殺入隊列,將一幫護衛(wèi)拖住。
車廂內(nèi),于琮放下奏折,皺著眉頭,他已聽到外面拔刀劍之聲,金鐵交擊,呯呯呯的廝殺激烈的響了起來。
老人拿了掛在廂壁的佩劍,伸手掀去車簾!
長街廝殺混了一團,停在另一條街的馬車,有人提著袍擺匆匆穿過巷子,與十來個手下躲在暗處,看著那邊混亂的戰(zhàn)團。
耿青正要說話,一旁的竇威忽然抬手將他嘴捂住,下一刻,頭頂有東西呼嘯而過,抬起目光,就見一道人影唰的躍過了巷子上方,步履悄然無聲踩著瓦片屋檐,幾個騰挪縱躍,如同大鳥翱翔撲去長街,從前方直撲隊伍前頭的馬車。
飛落而下的身影盯著撫動的車簾,一腳轟然踏去馬匹頭顱,將車夫打飛的剎那,口中暴喝:“唐官,我要你的命——”
簾子‘嘶拉’一聲扯開,迅雷般刺去的長劍‘嗡’的停下,莊人離手中布簾垂落,視野當中,車廂里只擺了一口大缸。
........
車簾掀開,于琮站在車輦上聽著相隔南面的那條長街,咳嗦了兩聲,擎劍一舉:“你們過去幫忙,圍殺這幫亂賊!”
他身后,一幫早已等候的刑部捕快、護衛(wèi)紛紛拔刀狂奔起來。
.......
“中計了!”
莊人離看著車廂里的水缸,猛地抬起頭來,轉(zhuǎn)身朝周圍還在廝殺的門中弟子、長老,“朝廷狗賊有準備,撤!”
“走不了了!”
長街有人的聲音高亢雄渾,點燃的火把從附近巷子飛快蔓延而來,為首三人,穿著刑部捕服,各持鐵鞭、長槍、大刀先一步?jīng)_出巷口,一頭扎進混亂的廝殺當中,其中兩位總捕直接繞開混亂,持鞭拖刀,一躍而起,直奔馬車上的老頭。
呯呯呯幾聲,金鐵交擊,兵器揮舞猛砸,莊人離幾招將撲來的兩人逼退,他認識這三人乃刑部總捕,江湖多是見過的,武藝也是高強,想要幾招將兩人一起殺了,顯然還做不到。
那邊兩人,也看清了老人,一人回鞭架在身前落到地上,一人橫刀站在車廂頂部吼道:“莊人離,想不到竟是你!”
“正是老夫!”
莊人離與二人從馬車打到地上,抬腳壓去砍他下路的刀身,側(cè)身一掌將襲來的鐵鞭拍偏,回頭朝正收攏回來的門人,低聲叫道:“散開,先撤走!”
林立的火把光芒照亮長街,耿青帶著竇威等人出來時,張懷義、李堟也從暗處探頭探腦的帶著家中護院出來,三撥人合到一起趕到那邊,此刻莊人離已帶著幾個心腹殺出一條血路,其余人或死或抓,散開逃走的只是少數(shù)。
火光閃爍,廝殺走動的身影當中,耿青似乎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身影、臉龐,呲牙‘嘶’了一聲。
“.......好像還有幾個熟人也在里面?!?p> 張懷義、李堟,以及三個總捕當中一個聽到他話,望了過來,耿青面色不改的笑了笑。
“別這般看我,在下交友廣泛嘛,認識一些綠林人很正常。”
一旁,張懷義皺起眉過來:“既然是你朋友,不妨......”
“熟悉,又非好友,豈能與你們相比?!?p> 不著痕跡的又是一捧,令得幾人笑起來,耿青擺了擺手,從竇威手中拿過一柄劍,神色嚴肅:“笑甚,就算此時他們乃我好友,可天子腳下犯事,罪不容誅!”
“好!”眾人見他面容凜然,紛紛拱起手,張懷義、李堟、李復更是拔出兵器,叫喊起來,那位留下的總捕抱拳一拱,帶上人手趕緊追了上去,整條長街,除了看押俘虜,幾乎朝四面八方圍困過去。
跟在后面的耿青,忽然叫過一旁的竇威,壓低了嗓音。
“去將幾人救下,那可是咱們的后路?!?p> 漢子還未從剛才這位耿先生大義凜然里回過神來,就聽到這句話,表情頓時愣住,“先生......你這是......”
“別廢話,長安肯定守不住的,這幾人留下一條命,到時城陷,總會還恩保全咱們這一撥人,若是可能,還能多保一些,咱們好不容易在長安站住了腳,不至于又灰溜溜的滾出長安吧?記住,別讓其他人瞧見?!?p> 竇威雖然不明,但照著耿先生的話做事,總是沒錯的,隨即,點了點頭,帶上幾個人悄然閃進附近一條巷子。
一語破春風
今晚就一更了,這幾晚都沒睡好過